黄家嫡子上前把老管事搀起来,“黄伯,你先别闹。”
俞大成站在门槛之上冷眼看着我:“你来干什么?”
我从二狗子手里接过一包碎银子递给黄家嫡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万望节哀,我来给白院长磕个头就走。”
黄家嫡子不接,只是冷哼了一声:“柳尚书位高权重,我们小小一个黄府招待不了,还是请回吧。”
“滚吧,”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道,“别给脸不要脸了,非要人家赶你不成?”
我没理他,一直盯着俞大成。俞大成直被我看得偏开视线,冷声道:“老师他不愿意见你,你在这儿叩个头就走吧。”
人群里又有人喊:“对,就在这跪吧!”
繁华喧闹的大街上人越围越多,这些人虎视眈眈注视着我和二狗子,目光恨不能把我俩钉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
俞大成要我在这里跪,那就不是吊唁了,而是认错。
可是我何错之有?我也觉得委屈,修书不停前线就没有银子打仗,难道非得国破家亡了才能证明我是对的吗?
“跪吧,”有人道,“磕个头总比挨一顿打强。”
我回头看了看二狗子,苦笑了下:“你看,跟着我就没一天踏实日子。”
二狗子拉住了我的手:“玉哥儿,咱们走。”
刚一转身,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就砸过来了。纸钱、香烛,这些东西还好,砸不疼人,但其中也不乏夹着些碎石子、烂菜叶,最后不知是谁提了一桶泔水出来。
我闭上了眼,等着这桶沤着剩饭残渣的脏水兜头浇下,却不想,预料中的寒意没有降临,反倒是之前那些也停下了。
我偏了偏头,看见了韩棠。
他一身衣袍都湿了,肩上挂着白菜叶子,铁青的一张脸,好似要吃人。
泼泔水的就是先前那个老管事,这会儿也慌了,手里的桶应声落地,人抖得跟筛子似的:“韩……韩大人,我不是要泼你。”
韩棠自打从江南回来就升了官,又是先帝临终前钦点的辅政大臣,一跃成为朝中显贵。还有人断言,等先帝丧期一过,方信的中书令就要易主了,于是乎先前那些在朝堂上言之凿凿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的人都上赶着巴结起来。
韩棠皱着眉头把外面的袍衫脱了,随手扔在了地上,问我:“你在这儿干嘛?”
我回头看了看,俞大成还是原地站着,不为所动。我知道韩棠在这,我要真想进那扇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突然没了纠缠下去的力气,摇了摇头:“没事,路过。”
“那走吧,”韩棠道,“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一路吧。”
韩棠打头,那些围着的人自动让开,临走我听见俞大成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我要参你,我不管你有什么靠山,你欠老师一条命,那你就得还!”
我步子顿了顿,直到二狗子在前面拉我,才又继续向前。
走出去好久我才慢慢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韩棠的衣裳,脏物虽然都被外袍挡下来了,但里面也都湿了,且不说味道如何,单是这一身湿衣裳穿在身上也够冷的。
“你这衣裳……”我啧了啧嘴,把手里头没送出去的那袋碎银子递到韩棠手边,“这点银子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你一件衣裳的,你先收着,等我下个月发了俸禄再赔给你。”
韩棠也不接,只是冷着脸道:“白老的事我听说了,你去那里是去吊唁的?”
我就知道那点拙劣的谎话瞒不住他,点了点头:“他们不让我进去。”
挺平常的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就带了点委屈的意味,我惊觉时已经晚了。
韩棠停下步子回头看我,半晌后叹了口气,在我肩上拍了拍,“你明天去递个折子,先告病几天,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韩棠沉默了片刻,开口:“你没错,是我也会这么做。只是作为过来人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和天下读书人为敌。”
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冲人笑了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韩棠皱眉:“我没跟你说笑,你的仕途才刚刚开始,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别看那些读书人手无寸铁,却能一咬一个血窟窿,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我还是冲他笑:“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韩棠拗不过我,也不再劝,一直把我送到户部衙门才转身回去了。
衙门里只有曲河一个人,竟然跟我们如出一辙的狼狈样,正蹲在天井里提着袍衫下摆搓洗。二狗子惊讶道:“曲大哥,你也被人泼脏水了?”
“嗐,别提了,”曲河黑着脸抬起头来,“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路上遇见之前翰林院的一个同僚,就打了声招呼,结果他竟然放狗咬我,得亏我跑得快。就是那条路不好走,溅了一身泥点子。”
我想起之前韩棠跟我说的,又看了看曲河,开口道:“你回头收拾一下,过两天下趟江南吧。”
曲河慢慢抬起头来:“你不要我了?”
我愣了一愣,慢慢笑了:“想什么呢,江南的地收上来还没分下去呢,我想让你过去把先前韩棠收的地给当地农户分发下去,务必要让他们赶在开春的时候把秧苗插下去,绝对不能让万亩良田再荒一年了。”
曲河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怕我搅进京城的浑水里来,要把我支走呢。”
我道:“你别以为江南的差事就好干,韩云亭为什么迟迟分不下去,时节过了是一部分原因,还有怎么分也是门学问。分田这种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怎么分才能保证公平公正,让众人都心服口服。还有当地那些士绅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昔日自己的田地到了别人手上,他们肯定还会出来捣乱,这些你也得早做应对。”
曲河细想了会儿点了点头,“那我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早点过去摸一下情况。”我道,“江南只是个开始,举国上下十道三百余州一千五百余县,有多少地还在那些富绅手里,等京城这边的事安定下来,我早晚也得下去收地去。”
曲河次日便走了,白博琼下葬后的第一个朝会上,俞大成带头参我。
我静静听完他拟的那些罪状,什么贪功冒进,什么忘恩负义,什么恃宠而骄,还有一串恶吏酷吏的头衔,我听着竟然觉得好像还挺有几分道理的。
俞大成奏完了把折子袖手一抄,往后退回靠近殿门的位置,大头低垂着,看都不看我一眼。
凌崖子问我:“这几条罪状你有什么好说的?”
我反问:“陛下要将我革职查办吗?”
凌崖子:“……那倒不至于。”
我冲上拱了拱手:“那臣没什么好说的。”
果不其然,又有好些人站出来骂我目无王法,忤逆犯上。
凌崖子轻咳了一声,朝堂上静了一下,凌崖子道:“其实停止修书这个事是我的主意。”
满朝震惊,我也抬头看上去,只听凌崖子慢慢道:“柳存书去找白博琼是跟我禀告过的,我也准了他,白老的死我也有过,你们就别逮着他一个人骂了。”
凌崖子要保我的意思明显,群臣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可惜,今日恶吏这个名号我偏要坐实了,我目不斜视,缓缓道:“白老因我而死,是我一人之责,但我不认为停止修书有错,只要我还在户部一天,户部的银子往哪儿支便还是我说了算。”
“还有件事,在此知会大家一声。从今天开始直到西南的仗打完,所有京官俸禄停发,地方官俸禄减半,国难当前,还望众位体谅。”
第225章 岁丰
入冬以后,淮南道的盐税银子第一个进了京,一百三十万两,在户部的账上走了一圈,接着就押赴西南了。
有了这批银子,西南的将士们今年冬天就不至于挨冻了。
第一场雪赶在大雪节气当天很应景地下了,就跟下马威似的,先是老北风鬼哭狼嚎地吹了一整天,等到入了夜雪才开始下,很快就铺满了庭院。
我和二狗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睡在户部的值房里,鲜少回家一趟,今天这是赶得巧了,回来拿两件换洗的衣裳,结果就被大雪堵在家里了。
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冷,家里没住人,也没囤下炭火,冷得根本站不住脚。老相爷那几盆兰花我送给韩棠了,剩下的花花草草无一幸免,全冻死了。
二狗子从门外进来,带进来一地雪花片,他手里端着一锅热水,只能试图用背把门顶上。只是这老北风太猛了,一扇门刚关好,另一扇又吹开了,房里的烛火也被吹得四下摇曳,将熄不熄。我看不下去了,上前帮他把另一扇门掩上,二狗子赶紧进屋把锅放下,这才空出手来把门栓好了。
水是刚烧开的,冒着滚滚白汽,看着就暖和。二狗子却迟迟没动,任由白雾四散,皱眉看着我的手:“是又动不了了吗?”
我低头看了看,我刚才关门用的是左手。而右手垂在身侧,自始至终没动过。
我坐下捏了捏右侧肩膀,一片麻木,什么感觉都没有。
二狗子叹了口气,把锅里的水舀出来灌进一个个汤婆子里,问我:“李太医不是给瞧过吗?怎么说的?”
“经脉坏死了,什么办法都没用了,”我继续揉着一整条麻木的胳膊,就像在揉一截木头,也不知道这么揉下去能有什么作用,“就是你麻烦些,还得帮我写折子,写批条。”
“都是那些钉子闹的,就没办法取出来吗?”二狗子咬牙切齿道,“这样下去左手迟早也得废。”
我轻轻摇了摇头,“钉子本就是嵌在筋脉里的,取出来,筋脉一断,双手当即就得废,留着还能时好时坏地拖一阵子。我现在只希望它坏得慢一点,至少要撑到阿恒他们回来。”
“阿恒哥哥知道了得多伤心啊。”二狗子低着头不再说什么,很快灌了四个汤婆子,放被窝里先暖和着,剩下的热水倒在铜盆里,端到我面前,要给我脱鞋洗脚。
“我自己来,”我急忙道。
“你一只手不方便,”二狗子没让,不由分说地替我把鞋袜都脱了,把脚浸在了热水里。
“烫吗?”二狗子问。
“不烫。”我摇了摇头。
其实是有点烫的,先前脚都是冰凉的,乍一接触热水,带起一阵发胀的刺痛来。但也不是不能忍,慢慢的,暖意顺着脚底往上蔓延,整个人都舒服了。
二狗子给我搓揉脚背,“多泡泡脚对身子好,你就是太虚了,这个冬天先是胳膊,又是风寒,就没好利落过。李太医都说你虚不受补,皇上给了那么多名贵的药材,你全都吃不了。”
我抄起桌上一支笔在他脑袋瓜子上轻轻一敲,“小小的人操这么大的心,天天跟个老妈子似的,皱纹都快长出来了,以后还怎么娶媳妇?”
二狗子完全无视我的打岔,继续自说自话:“要不再找个野郎中看看,那个李太医是不是因为你克扣了他的俸禄,故意刁难你。”
“不至于吧,”我一时失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曲河是不是来信了?说什么了?”
二狗子又叹了口气,“曲大哥现在在江州,他信里说那边的地倒是都分下去了,等着来年一回暖就可以播种了。就有一点,今年江南道无所收,曲大哥有点担心明年的秧苗从哪儿出?”
百姓手里没有新的稻谷,乡绅手里倒是有,但他们肯定不愿拿出来。若再从别的地方借调,时间、财力又是一大笔,外地的稻谷种子还不一定适应当地的情况,确实有些麻烦。
我慢慢想着,二狗子已经帮我擦干净脚,把鞋穿上了,“玉哥儿,快趁着热乎劲进被窝,一会儿就不冷了。”
小小一块地方,几个汤婆子早就把被窝熨得蓬松暖和,二狗子都给我归置好了,脚上踩一个,怀里抱一个,剩下的两个都贴着右臂放着——他还是觉得我的右手是因为天冷了经脉凝滞造成的,总觉得暖和了就还能好起来。
“你呢?”我拉住他,“几个汤婆子都给我了,你用什么?”
“还有一个呢,往年你用的那个,你忘了?”
“那个漏水,早就不能用了,再说也没热水了。”我看着他,“要么你拿两个走,要么就一起睡。”
二狗子也就犹豫了一瞬,接着就笑了:“那我跟你一起。”
床不算大,二狗子再上来就有些挤了,但他一脸欣喜的模样,倒像是蓄谋已久。
等他躺下,熄了灯,我才继续之前的话茬:“我还是得去一趟江州,曲河自己在那里应付不来。”
我知道二狗子怎么想的,在他开口之前就打断他:“你就别跟我去了,我听凌崖子的意思明年要开恩科,你留下来好好备考,争取明年一举高中。”
“不行,”二狗子十分坚决地回绝了我,“我跟你一起去。”
“凌崖子给你算过,你明年仕途大旺,去考肯定能中。”
“我仕途怎么样还不是凌崖子一句话的事,你不是也没考科举现在已经做到尚书了吗?”二狗子回了个身抱住我那条动不了的胳膊,“你还记得在牛角山的时候咱俩最后一次一起睡吗?你给我讲神童的故事,还让我不要学他。”
我遥想了下,事情有些久了,故事的细节记不清了,但大意还记得。我给他说那些就是想他不要与我有牵涉,将来仕途能走得顺些。
结果兜兜转转,他还是跟我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