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军营里有异动,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夜袭。”阿恒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我的右手:“你手怎么了?”
那只手由于长时间经脉不通,呈现一种灰白的死气,被阿恒握在手里,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无奈冲人笑了笑:“就……这样了。”
“什么叫就这样了?!”阿恒近乎嘶哑着低吼了一声,我看见他后牙根紧紧咬着,脖子上青筋林立。
抬起那只尚还能动的手轻轻抵在他脸侧,指腹在他脸颊上搓了搓,“我还有一只手呢,也能拥你抱你,牵着你,再也不松开了。”
阿恒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拥我入怀,比之前那次还要霸道,还要用力。营帐外车马喧嚣,规整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营帐外的亲兵小声唤道:“大将军,队伍集合好了,等您的号令。”
阿恒狠狠抽了一口气才慢慢把我松开,在我额心印了一个滚烫的吻,“等我回来,带你回家。”
第227章 少年
帐外的动静已经停了,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他们的大将军。
但阿恒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景策在帐门外轻轻唤了一声:“阿恒。”
阿恒这才退出去些许,我冲他笑了笑:“去吧。”
阿恒将我拦腰抱起,放在帐中的榻上,还给我拉来一床毛皮毯子盖上:“你睡一觉吧。”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等着你回来。”
阿恒没再说什么,再看我一眼,转身而去。他撩开帐门,一把接过亲兵手里的兵器,声音洪亮地布署三军。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马蹄声和脚步声都已远去,我慢慢撑着坐起来,打量这块地方。这里应该是阿恒平日里行军布阵和作息的地方,处处都是他的痕迹。我的行李跟着粮草不知道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刚想出去找来,一掀帐门,一个拿枪的小兵应声看了过来。
这个小兵看起来年纪应该不大,面相上还有几分稚嫩,眼瞅着还没有我高,难怪阿恒会把他留下来。
见我出来,那个小兵十分有眼力地上前询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清了清嗓子:“我不是什么大人,请问一句方才送来的粮草都送到哪儿去了?我的行李还在里头。”
“大人稍候。”那个小兵压根没让我动手,不一会儿功夫便找来几个人,把我那一车东西全都搬进了中军营帐。
我:“……多谢了。”
我找出那个装衣裳的包袱,牙手并用费了点力气才打开,里头有一件衣裳,颜色有些旧了,边边角角磨起了毛边,但叠得规规整整。我把他取出来,放回阿恒的贴身衣物里——一件袍衫,被我枕着睡了日日夜夜,如今物归原主。
再把其他东西简单一归置,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我再开帐门,那个小兵还是站在帐外,问我是不是饿了,用不用送膳过来。
我摇摇头,举目望向远处。安营寨扎讲究有险可据,居高望远,这里军营的选址就在一处高坡之上,四周都有木栅,连着望楼,木栅外还有阔两丈深一丈的壕沟。我问那个小兵:“在这里能看到咱们的队伍吗?”
小兵摇了摇头:“吐蕃他们的营地还得再翻过一个坡,登上望楼的话说不定能看见。”
我愣了愣:“那我能上吗?”
“当然能,”那个小兵冲我咧嘴一笑,“大将军吩咐了,你要去哪里都可以。”
我让那个小兵领着我登上望楼,这望楼高两丈有余,都有士兵把守,一上去视线一下子开阔了不少,原本已经看不见的晚霞又在天地交接的尽头露出一道残红。
不过这片残红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不消一会儿便也湮灭无踪了。
天与地都归于一片黑暗。
我皱了皱眉:“什么都看不见呀。”
那个小兵道:“大将军他们肯定是故意的,他们估计是等着天黑了再偷袭。”
我偏头看了看那个小兵,笑了:“你懂得挺多的呀,多大了?”
那个小兵冲我笑出了一口白牙:“回大人的话,小的今年十八了。”
“你有十八?”我看着那张娃娃脸有些惊讶,片刻后明白了,“谎报了吧?”
那个小兵面露囧色:“你们怎么都能看出来?”
我问:“还有谁看出来了?”
“大将军呗,”小兵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大将军从来都不带我上战场,每次都是留守营地。”
从了军就能跟着吃军粮,拿军饷,有些穷苦地方孩子多了养不起,便把孩子虚报几岁,早早送去军队,家里省了负担,也能让孩子有口饭吃。我打量着他那张稚嫩的面容,鼻子眼儿显然都还没长开,猜测道:“你有十四?还是十五?”
小兵挺起胸脯冲我道:“大人,我就是长的小,我今年有十六了!”
“十六了……”当年阿恒从军的时候也是十六,大狗子跟着阿恒走的时候也差不多十六。
“我家是渝州的,那里山多水也多,我爹死的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娘织布把我们仨拉扯大,过的十分不容易。”小兵毫不设防地就把家底透露给了我,“后来这边就打起来了,大将军到我们寨子里征兵,我想都没想就报名了。我以后一定要成为大将军那样的人,等我出息了,就骑着高头大马回去,把我娘还有弟弟妹妹都接过来,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了。”
我看着这小兵,一脸向往神色,就跟当年破庙里指点江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郎一样。
小兵在我的注视下渐渐羞红了一张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让大人见笑了。”
我摇了摇头:“不是笑你,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那些旧事的主人,如今已经长成他想要成为的样子了。
远处的山谷里突然迸发了一点火光,小兵眼力尖,立马兴奋道:“打起来了!”
我极目远眺,只可惜,离得太远了,我只看见那一点火光迅速蔓延,逐渐交织成一片火海,先是几方势力各自为战,接着有一条巨龙渐成包围之势。
猛然间一团巨大的火光将巨龙撕开了一道缺口,声势震撼,我在这边都能听见些许。
我问那个小兵:“那里是什么?”
“是火药箭,以前他们是没有这种东西的,后来有一队黑甲兵加入了他们,还给他们带去了好些火器,”小兵愤恨地咬牙切齿:“都是那些黑甲兵,不然这场仗早就打完了!”
那些黑甲兵应该就是陈楚山的队伍,一年前小莺儿来信说陈楚山的人又试图通过锋斥来游说阿蛮背誓,跟吐蕃一起攻打大周,被阿蛮揪出了一条隐藏在突厥内部的陈楚山的暗线,一举拔除了。陈楚山又企图越过突厥跟回鹘联系,也被阿蛮截获下来。现在吐蕃是陈楚山唯一的倚靠,所以也算是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当年对仗王庭的时候就出现过火器,当时我们就猜到陈楚山可能利用当初在河东试验的那批火器偷师,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火器。
“咱们的火器呢?”我问道。去年的田税收上来之后我特地拨了一笔款子用于给西南添置火器,就是为了防备陈楚山,但目前看来并没有用上。
小兵摇了摇头:“可能是大将军觉得奔袭带着火药箭不方便?”
火药箭装填不便,我看着那条巨龙借着空隙又开始聚拢,正定睛瞧着,直看的眼睛酸涩,偏了偏头看向暗处。
这一看不要紧,直看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不远处的山坡之下,一支队伍正黑云一般慢慢聚集,与夜色融为一体,正在逐渐逼近。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远处的火光处,竟没人发现那块地方。
我急忙问那小兵:“今日是谁留守营地。”
小兵也被我吓了一跳,愣了愣回道:“滕……滕将军。”
我赶紧道:“快去通知滕将军,有人夜袭!”
随着我话音落下,营地里突然灯火大亮,一队人马如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滕子珺领头,军容整齐,显然是早有准备。我这才发现一直以来空空如也的营地里竟然藏了这么些人!
滕子珺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升起吊桥,弓箭手上女墙,再把咱们的秘密武器推出来!姥姥的,总算有人来偷袭营地了,老子总算有用武之处了!”
我和小兵从望楼上下来,看见滕子珺正在安排布防,我没敢上前打扰,倒是滕子珺先过来了,“小书,你先回营帐里躲躲,这里交给我。”
我点了点头:“你早就知道他们要偷袭?”
“大将军猜到的,”滕子珺道:“你觉得阿恒会把你放在营地里就不管不顾了吗?这是他们最后的反扑了,势必会拼死一搏。你在营帐里别出来,万无一失,不会有事的。”
我点头应好,身旁那个小兵一脸兴奋问道:“滕将军,那我呢?”
“你?”滕子珺一愣:“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小兵满眼放光:“什么?”
滕子珺:“命你保护小书,寸步不离,去吧。”
小兵:“……”
小兵跟着我一块躲回了营帐里,耷拉着一张脸,泫然欲泣:“我只怕是做不成大将军了,仗都要打完了,我再也不能建功立业了。”
我无奈笑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见得就没机会了,到时候驻守边防,保家卫国也还是需要人的嘛。”
小兵不吃我这套,继续耷拉着脸站着。
我把茶杯送到嘴边,刚要喝,只听得号角一吹,一声喊杀声震耳欲聋,茶水倾洒,湿了满手。
定了定神又倒了一杯,“嗖”的一声之后落地一声巨响,地面都震了震……茶水又洒了。
等我耐着性子给自己倒了第三杯茶,滕子珺掀帘子进来了,急急道:“他们来的人数不少,都是重骑,以防万一,我派一队人先护送你离开。”
我:“……不是万无一失吗?”
滕子珺舔了舔嘴唇:“陈楚山也来了。”
我愣了愣,默默把那口茶喝完了:“好。”
我出来帐门,一支轻骑小队已经整装待发,正要上马,黑暗中突然有什么又逼近过来了。
那声音就像一声声闷雷,平地里炸起,轰隆隆朝这边碾压过来,整个营地都回荡着这个声音。所有人对着浓稠的黑暗望过去,或恐惧或期盼,静待着这只庞然巨兽露出真面目。
一人从黑暗中杀出,手持一把长刀,一马当先,冲入敌阵当中!
大军随后赶到,我看着迎头那人,浑身浴血,但不掩锋芒,率领着一支利剑,斜插入敌军的咽喉之中!
我轻轻笑了,对一旁的小兵道:“看,我的大将军回来了。”
先杀入敌阵的是大狗子,高举着他的陌刀,凌空一挥,便将一个重骑斩落马下。也不恋战,跌落马下的人交给后来人补刀,他继续策马上前。
大狗子的陌刀一人多高,自长臂横出,犹如长了一支翅膀,所到之处,无数人被斩落。
我也看见陈楚山了,在重重护卫之中,指挥一队铁甲兵去阻拦大狗子。那队铁甲兵全身上下俱是铁甲包裹,只眼睛处留了一条缝,就连所骑的马身上都是铁甲加身。
大狗子身上还只是轻裘,眼看着那队铁甲兵要与大狗子撞上,他骤然翻身下马,迎面而来的铁甲兵还在逼近,大狗子落地之后借着惯性向前一翻,长刀一横,将冲上来的战马双蹄齐根斩断。战马长嘶一声,马上的人从马头栽倒下来。
可随即几道寒光从上而下便冲着大狗子挥过去,只是这些兵刃并没有落到大狗子身上,阿恒紧随其后,持枪为大狗子一挡,竟还有一只闲手把大狗子拉起来,大狗子凌空一跃,翻身上马!
阿恒:“你只管冲锋,剩下的交给我!”
大狗子随声应了一声“好”,策马继续上前,直逼陈楚山。
陈楚山自知大势已去,估计是想最后一搏。他曾任河东节度使,在边境待了半辈子,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从副将手里接过双刀,破开护卫冲着大狗子拼杀而去。
大狗子一路向前,周围都被阿恒和所来的将士挡开,最终与陈楚山正对上,片刻不犹豫,挥下长刀直劈过去。
陈楚山双刀交叉一挡,“怎么,不认识舅舅了?”
大狗子长刀一抬,又接着劈下去:“舅舅个腿!”
刀兵相接,火光乍亮。
滕子珺也率人冲上去了,边挥枪边问阿恒:“你们怎么都回来了?那边呢?怎么样了。”
阿恒长枪抡起,在半空中划了一道银弧,正中一个重甲兵脑袋,将人击落马下:“那边大势已成,吐蕃军节节败退,正准备撤离,被祁风带队拦截了后路,跟二哥正成合围之势包抄他们。”
“好,那我就放心了!”滕子珺道,“杀他娘个痛快!”
大狗子那边形式渐渐不妙,陈楚山正值壮年,刚刚参战精力充沛,大狗子却是刚从吐蕃那边下来,又一路冲锋,体力已经跟不上了。一个不防,被陈楚山挥刀逼至近前,大狗子急忙向后倾倒,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大狗子!”我心里一紧,差点冲上去。
一旦下马,大狗子瞬间被人头淹没,我就看不清了,但看见阿恒疾冲了上前,将高高抬起的马蹄撞开了。
紧接着,陈楚山像被什么拉住了,身子一歪,也从马上摔了下去。
滕子珺本来的人马就不少,再加上阿恒他们来援,陈楚山带来的人马逐渐都被控制住了——唯有中央,围成一个圈,战事还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