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时我是不认同的,我由你养大,一思一行都是你教的,怎么可能全然与你断开关系?就算日后我真的飞黄腾达、流芳百世,那也要跟在你的名字后头。我不想做一个身份神秘的无根之萍,我想要后世的人说,咱们大周朝最年轻的状元、侍郎、中丞、尚书,他师从神童柳存书,是柳存书一手带大的。”
我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心里酸涩有之,温暖亦有之,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孩子大了不由哥,随他去吧。
那一年年节是在衢州过的,二狗子让县衙的厨娘帮忙多包了三碗饺子,我和二狗子还有曲河一人一碗,吃完了曲河又去要了一盆饺子汤,一碗溜缝的汤水下肚,这个年就算过完了。
今年北方冷,南边倒是暖和,县衙门口一棵梅树赶在新春伊始开了花,我出门的时候多看了两眼,二狗子见我出神,上前问我:“看什么呢?”
我盯着花,问身后跟着的县丞:“这里有没有信鸽?”
“有倒是有,”县丞唯唯诺诺回道:“不知道大人是要往哪儿寄?”
阿恒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能不能收到信?有没有时间看?边想我自己先摇头笑了:“没事,不用了。”
我记得去年那封家书,阿恒说以后每年年节都要一起过的。
这个骗子。
年节未过,田间地头上都没有人,二狗子和曲河顶着寒风带着县衙的人亲自下地丈量了亩数,登记在册,确保每一户分得的田地都公正无私。
这种事本来不需要我们亲自来的,看着挺简单的事推行起来阻力却不是一般的大,连曲河都找我抱怨,他在这边分着地,他老家的祖坟都快被人挖了。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又脏又累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那些人不配合。你看如今我们手里有兵,手上有圣旨,还有那么多人抵死反抗,我都不敢想之前韩相是怎么把江南的地征上来的。”曲河踩着满脚泥巴到田头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水,“背地里怎么骂的咱们不知道,但你不能当着我的面骂啊,你说让我逮个正着,我是把你下狱呢,还是下狱呢?”
一旁的县丞站着瑟瑟发抖,如今他们县太爷就在大狱里关着呢。
如今我恶吏的名声在外,也有好处,至少能让人害怕。听说俞大成如今还在一天一封折子地参我,我特地让凌崖子别拦着他,权当给我造势了。
“这是江南道的最后一个县了,”我看着他笑道,“分完了这块地我们就去河东道了,你还敢跟我们去吗?”
曲河也笑:“去,当然得去。我还指着尚书大人多多提携升官发财呢。”
事实证明,升官没有,发财是更不可能,第二年年节过的还不如前一年,我们被宋城暴民堵在县衙里,连饺子都没有了。后来还是河东道的驻军赶过来才把我们救出来。
这场暴动也是那些乡绅们的最后一搏,暴动平息之后,改田令推行再无阻力,京畿道、关内道,江南东西两道,河东道,淮南道所有被士绅侵占的土地全部分发给了百姓。
洗尘二年秋,岁丰,各地田税共计三千五百八十六万两,国库充盈。
随着最后一处田税交上来后,我将这些年来所欠的官员俸禄尽数发下去,重开麟德殿,请旨让俞大成继续主持修书事宜。随后请辞去户部尚书衔,恢复白身。
第二天,我跟着最后一批押赴西南的粮草,动身离京。
作者有话说:
预计明天完结啦~
看到有人说太快了,太突然了,真不是我有意敷衍大家,而是原计划就是这样的。后面那几年就是玉哥儿在收地,阿恒在打仗,没有必要展开详细写了,所以一笔带过。结局就到仗打完,天下安定,你们提的那些问题都会交待的,或者在最后一章,或者在甜甜的番外~
第226章 奔赴
离京的那天秋光正好,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二狗子到城门口送我。他本想一路随我去西南的,奈何我走得匆忙,户部的一堆事全落到了他和曲河头上。曲河威胁道,他要是也走了,自己就一根裤腰带吊死在户部衙门大门口,这个户部谁愿意管谁管去。二狗子无法,为了不眼睁睁看着大周痛失人才,也只能告半天假来送送我。
“这个包袱里是换洗的衣物,等你到了那边天就得冷了,我给你带了好几件大裘披风,你记得找出来穿。”二狗子往马车上扔了一个硕大的包袱,又提起另一个,“这是一些放得住的果子糕点干果仁什么的,给你路上咂么嘴的。这是一套茶具,我给你备上了碧螺春和君山银针,你要是喝不惯就沿途让他们去给你买。还有你的药,早晚要记得吃,煎药的砂锅我也给你带上了……”
“行了,好了,”我急忙打断他,再由着他说下去天都要黑了,天没黑押送粮草的官兵脸也要黑了,估计是碍于二狗子这一身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官服,没敢发作。
二狗子也笑了,“行,那我不说了,我等你和阿恒哥哥回来一起……”
“别,千万别等,”我急忙打断他,我这两年对“等”这个字眼有阴影,韩棠说让景二哥等他回来看杏花,结果这一等两人一别快三年了,还没见上面。阿恒说等他回来过年,结果就数这两年兵荒马乱,没有一个年是过好了的。还有白老,终究等不到《文成大典》面世的一日,凌崖子也等不到凌霄子道长回来的那一天了。
二狗子失笑,“行吧,那你到了之后给我回封信总行吧?”
我点点头:“到时候我让大狗子给你写。”
二狗子笑了,这才依依不舍抱了抱我,让我一路保重。
临行的时候我看见二狗子给押运的官兵一包银子,估计是让他们路上多多照看我。那么大一袋银子,看得我十分肉疼。说来也怪,在户部待久了,见惯了金山银山,往各部里拨银子十几二十万两眼都不带抬一抬的,可一看到自家银子往外出,我心里还是忍不住直抽抽。
二狗子这败家玩意,这么大手大脚,一点都没学着我的勤俭持家。
这一路走得很安逸,阳光好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在车厢里待着,随便找一辆装满粮草或者棉衣的马车上去一躺,晃晃悠悠能睡一下午。这两年缺的觉好似在这一路上都给补齐了,有时候躺下去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一睁眼便是满天繁星了。
沿途取道梁州、益州,入剑南道,想来京城已经入冬了,我一路南下,反倒没觉得有多冷。
那天又是躺在稻草堆里睡了一下午,临到傍晚时分听见有动静才稍稍睁开了眼。队伍已经停了,好像在接受盘查,我心想这与我也没多大关系,文书路引都在马车上,到时自然有人拿给他们看。翻个身准备继续睡,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弟兄们辛苦啦,”声音里带着爽朗的笑意,“今年的粮草还是这么及时,吩咐下去,今晚犒赏三军。”
我神色恍惚地抬起头来,循着那个声音看过去,那人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只有一道背影,长身玉立,腰背笔直。
我张了张嘴,嗓子发干竟发不出声音来,又想及自己在这稻草堆里睡了一天了,身上全是草屑,又赶紧起身打拂。一只手毕竟不太方便,等我收拾好了再抬头,那个背影已经带着人往营地走了。
我刚要张嘴,一阵风从遥远的高原上吹来,掀起细碎的草末,迷了眼。我被糊了满眼泪水,心道,这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人都在眼前了还不让我好好瞧瞧清楚,越急越是没用,眼睛都搓疼了还是看不清。
隔着满眼泪水,恍惚间我好像看见一道身影朝我过来,我满眼的光怪陆离,但很奇怪,我能清晰地勾画出他奔跑的样子,甚至好像还看清了他的眉眼,剑眉星目,英气凛然。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在纷扰喧闹的柳铺集上,花红柳绿的盛春时节,当年这人站在了我的铺面前,如今站到了我的马车旁,时隔多年我还是想感叹一句:“嚯,好俊俏的少年郎。”
那道身影站在马车前却良久不开口,这车上都是马料,摞得高,我只能居高临下看着他,听见一道带着颤抖的沙哑的嗓音轻轻问我:“玉哥儿,是你吗?”
我挤掉眼里最后那点泪水,笑着冲他张开一只手:“大将军,能抱我下来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直接从一人高的稻草堆上一跃跳下,被稳稳接到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铠甲冰凉,还带着战场特有的肃杀气,可更多的是我熟悉的味道,独属于阿恒一个人的味道。我想双手牢牢抱紧他,可奈何,我只有一只手了。
好在阿恒抱得我很紧,倒显得我那点力气无足轻重了。他甚至抱着我掂了掂,闷声道:“轻了。”
“人如旧,相思瘦,轻的都是这些年的相思,”我慢慢平复呼吸,舒了口气,“见到你了,就圆满了。”
阿恒抱得更紧了,听着他的呼吸响在耳边,我鼻子又有些发酸,咬了咬牙才忍着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尽洋相。
抱了半天阿恒才放我下来,冲着我身后道:“还看,看够了没有啊?”
我仓皇回头,这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站满了人,大狗子、景策、祁风、滕子珺都在其中,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打头的那个坐在一张木制轮椅上,眉眼间跟景策更像一些,但笑起来又有些阿恒的影子,应该就是阿恒和景策的大哥——景萧。这会儿人正含笑看着我俩,打趣道:“这是谁啊,大将军不给个交待,我可按擅闯军营的罪名赶出去了。”
我赶紧见礼:“草民柳存书,见过征虏大将军。”
“柳存书是谁?”景萧向后问道,“你们听说过吗?”
身后一群人跟着起哄:“没听说过!”
大狗子替我辩解:“你们别闹,这是我玉哥儿。”
景萧又问:“玉哥儿是谁?”
一群人:“不知道!没听说!”
景策笑着道:“这位可曾是当朝户部尚书,你们再这样,当心他一句话断了你们的饷。”
众人这才安分了一些,奈何景萧不吃这一套,继续笑道:“饷这不是来了吗,你们怕什么?再说了,户部尚书就能随便进出军营吗?有旨意吗?拿出来我瞧瞧。”
敢情我千里迢迢到门口了,还进不去了。我无奈看向阿恒,阿恒把我往怀里一拉:“我的人!”
四下一片欢呼起哄声,阿恒却是紧了紧我:“你手怎么了?”
当前情形之下我不太想说这些事,却也知道瞒不住,便冲他笑了笑,安抚道:“一会儿再说。”
没等阿恒追问,景萧已经由人推着上前来了:“早这么说不就完了,现在是战时,知根知底的咱们才好一致对外。”
景策上前在我肩上拍了拍,笑道:“他们跟你闹着玩呢,别见怪。”
我笑着摇摇头:“二哥,好久不见。”
大狗子这才插上空过来抱了抱我,这两年他应该是又蹿了个子,已经跟阿恒不相上下了,看上去也像个威风凛凛的小头领了。但人一凑上来就漏了馅,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道:“玉哥儿,你怎么来了?”
我在他背上拍了拍:“想你们了,就来了。”
“玉哥儿我也想你,”大狗子抽了抽鼻子,这才慢慢把我松开,“那你这次来还走吗?”
“不走了,”我笑笑,“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早就听闻过神童柳存书的名号,今日总算得见了,”景萧突然正经起来,搞得我都有点应付不来了,只见他冲我抱了抱拳:“你任职户部尚书期间,西南军需粮草从未短缺过,将士们的铠甲和武器都是新的,棉衣棉被也都暖和厚实,我替这里的十万将士谢谢你。”
我眼眶一热,忽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坚持都值了,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也都释怀了,“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
与他们寒暄完跟着众人往军营方向走,一路走收获了一路目光,阿恒都恼了:“都说了我的人了,看什么看,再多看一眼校场上一千个突刺!”
结果看的人更多了……
我担忧道:“我这一来,不会扰乱军心吧?”
“已经乱了,”景策笑道,“你看看我们的大将军,现在就恨不能立即驱马过去捅了敌军的老窝,再带着你远走高飞。”
“早就是时候跟他们决一死战了。”阿恒还在不时瞟我那根胳膊,而且目光越来越沉,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看着阿恒眉心一皱,我就知道事情要坏,果不其然阿恒语气里带了几分烦躁:“咱们放出去的探子呢?怎么还不回来?”
几乎就像要响应他似的,蔚蓝苍穹中传来了一声鹰唳,从天边一个点逐渐靠近,慢慢化成一只白羽苍鹰,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一圈,最后一个俯冲稳稳落到阿恒抬起的手臂之上。
苍鹰腿上缠着细小的一支竹筒,阿恒接下来,把里面的字条摊平,读完之后,眉心猛地一蹙。
景策问他讨要那字条,与景萧一并看罢,神色也凝重起来。
“传令三军,”阿恒道,“整顿队伍,准备迎敌。”
所有人闻言都是一愣,但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祁风、滕子珺和大狗子纷纷抱拳领命,各自下去规整自己队伍。
阿恒又吩咐亲兵:“去取我的武器、战马,等三军集合好了,来中军营帐找我。”
说完拉着我便走,直到一席帐门放下,隔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我才来得及问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