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震颤,瓮里的水起了波澜,我知道这是梦该醒了,却又深陷在那人温暖的怀抱中不愿离开,只好死死拽住那人的脖子不撒手,头越埋越深,“爹爹,你不要走,我这些年过的很辛苦,你带我一起走吧。”
“傻孩子,”那人在我头上摸了摸,音容笑貌随风渐远,声音逐渐缥缈,“苦尽会甘来的。”
我睁开眼,眸光凝聚,正看见阿恒那一张脸。
而我此时一只手正牢牢扯着人半片袖子,头也缩在人胸前,怔愣片刻才开口:“你怎么在……”
“你怎么在这儿也能睡着?”阿恒阴沉着脸吼我,一指身后那口井,“我要是再晚一步,你就掉下去了你知道吗?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看着那口井,联想到梦里的莲花瓮,心里不由苦笑,敢情并不是爹爹心疼我,托梦给我,而是井里的水鬼索命来了。
“我没事了,”我直起身来,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难过,一时间收敛起所有的情绪,默默往屋里走。
“你刚刚是不是梦到以前的事了?”阿恒紧跟上来,“我听见你刚刚一直在喊‘爹爹’。”
我一愣,慢慢明白过来,阿恒如今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到这里以来,我平生第一次生出了想找人倾诉的念头,试探着开口:“我梦见我爹了。”
阿恒面色一凝,语气里带了几分担忧:“你爹怎么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要让我藏锋,当心遭人嫉恨什么的,”我顺着阿恒问的开口,原来谈及以前也没有那么难,“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爱出风头,是不是柳家也不至于亡得那么快?”
“你当年只是个孩子,那些事与你何干,”阿恒皱眉看我,“你别想太多了。”
我停下步子,叹了口气:“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当年真的挺混蛋的,人家寒窗苦读多少年考个状元,我为什么非要逞那一时口舌之快,逼的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下不来台。”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
我笑了,“是不是我杀了人,你也觉得肯定是有人逼着我拿的刀?”
阿恒也笑了,“不,我是压根不相信你会杀人。”
这些话说出来,心里松快了不少,我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调整好了情绪,“走了,进去吧。”
进了屋里才发现里面没人,我愣了一下,“他们人呢?”
“趁你睡着跑出去玩了,”阿恒跟进来,“这一个月都在屋里憋坏了,让他们出去转转也好。”
“有没有跟他们说不能上山?”
“说了,放心吧,他们知道分寸。”阿恒把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推到床边,“你睡够了吗?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摇摇头,“再睡晚上就睡不着了。”
这个时候不早不晚,日头过了正午,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几个孩子刚吃了烧饼,一时半会估计不会回来了。
“你饿不饿?”阿恒把剩下的几个烧饼给我端过来,“先吃点垫垫肚子。”
刚才那一通跑再加上情绪起伏过大,倒真是有点饿了。我抓起半个烧饼啃了两口,又觉得有点干,四下打量了片刻,突然灵机一闪,“既然孩子们都不在,那咱们干点正事吧。”
“正事?”阿恒刚回身坐下,抬起头来问我:“什么正事?”
我冲他招招手,“过来。”
阿恒将信将疑,来到跟前我拍拍床板子对他道:“上床。”
“啊?”阿恒明显一愣。
我弯腰脱鞋先他一步到了床上,看人还愣在原地,不由笑道:“来啊。”
“不太好吧?”阿恒嘴上说着“不好”,身子却很诚实地跟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羞赧,“这光天化日的,用不用锁个门什么的?”
“锁门干嘛?”我正在掀铺盖的手没停,“过来给你看点好东西。”
“不是都看过好几遍了嘛,”阿恒舔舔嘴唇,几分小心翼翼里又带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是有点太突然了,我没做什么准备,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别介意哈。”
在我掀起铺盖下的床板子的瞬间,阿恒扑了上来。
“咚”的一声,我俩齐齐倒下,阿恒把我按在一旁松散的被褥上,居高临下,一双眼睛里带着烧得火红的欲望。
“玉哥儿,我……”阿恒一寸寸逼近下来,“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呼吸交错之间,我指了指床上那个窟窿,“你看……我还藏了几坛好酒……”
第38章 盈盈一水间
我俩两厢僵持在床上,有什么在周遭渐渐涌动、蔓延,我猜的不岔的话,那东西有名曰:尴尬。
阿恒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我愣了半天明白过来,忍着笑偏开头,“找你喝酒不算正事吗?那你以为是什么?”
阿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瞪了我良久才道:“你不是说家里没酒了吗?”
“……”我被噎了一下,没想到那么久远的事他竟然还记得,悻悻道:“那不是跟你还不熟嘛,那天我看你也喝的差不多了,就没拿出来。”
阿恒眯了眯眼,眸光里突然闪出一丝狠气,把我使劲往下一压,我两块肩胛骨险些被他掰折了。
“不管了,”阿恒呼出的灼热气息全都扫在了我脸上,“箭在弦上,我今天非得把这件事干成了不可!”
“先等等,”我使劲把手从阿恒掌心里抽回来,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个物件儿来。利刃出鞘,我把它横亘在我和阿恒之间,“你说我可以用它来捅你,还当真吧?”
阿恒:“……”
又僵持一会儿,阿恒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腮帮子都跟着紧了紧,下颌线凌厉得吓人。
“走!”阿恒猛推了我一把,到底是箭在弦上又收了手。
其实方才我就知道阿恒这厮这是又有反应了,坚如烙铁似的玩意儿气势汹汹抵在我小腹上,烫的吓人,想忽视都难。蓄势待发又被生生憋回去的滋味估计不怎么好受,阿恒整个人趴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我到底是于心不忍,上前在人背上戳了戳,“你还好吧?要不我帮你……”
阿恒抬起头来看我。
我小声把后面几个字说完:“……打盆冷水来?”
阿恒那双眼睛登时就像要杀人,咬牙切齿地对我吐了一个字:“滚!”
我麻溜儿地爬起来滚了。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我酒还没拿呢,犹豫了一下又打道回去,爬上床跨过阿恒,从床板子下面挑了个坛子。
抱着酒出了门,临了又探了个头进去,嘱咐道:“你弄完了收拾干净啊,别被孩子们看出什么来。”
阿恒这次连话都懒得说了,直接砸了个枕头过来。
我笑笑接住,抱着喝酒去了。
雨季刚过,日头还不算强烈,我在院里的树荫下摆了个小桌,自酌自饮了小半个时辰阿恒才从房里出来。
一张脸上还是不太高兴,唇紧抿着,就差拿针线给他缝起来了。
我可能是喝的有点多了,说话不经脑子,冲着他一笑,“都处理完了?”
阿恒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我错了,阿恒哥哥我错了,我自罚一杯。”我自觉失言,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拿只碗给阿恒满上,“来,陪我喝酒。”
阿恒这才黑着脸坐下来,端起碗来灌了一大口。
一口酒下肚阿恒皱了皱眉,“这是什么酒?”
“这叫杏酒,没喝过吧?”我笑道,“就是用门外树上的杏子酿的,镇子上酒铺的掌柜也好这一口,我给了他一布袋杏,换了他两斤酒,春天泡上,现在喝正好。”
阿恒又小抿了一口,点点头,“还真有股杏味。”
阿恒探头往坛子里瞅,“我怎么看不见杏?”
“有的,”我拿双筷子捞了半天给他衔了个杏上来,“你看。”
“能吃吗?”
我把筷子递到他面前,“你尝尝。”
阿恒一脸兴奋地接过去咬了一口,片刻后眉心一皱,张口吐了,“苦的。”
我使劲憋了憋,还是没控制住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
“杏早就被酒浸透了,杏仁的苦散发出来,所以吃着是苦的。”
阿恒皱眉瞪我,“那你还让我吃?”
“这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就是想骗我吃。”阿恒没好气道。
我自认理亏,把桌上一盘炒黄豆的推到阿恒面前,“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阿恒一脸不信任地看着我。
“真的。”我不禁失笑,心道这人还挺有戒心,自己先抓了一把吃了,才对阿恒示意,“吃吧,再骗你是小狗。”
阿恒这次长了记性,先拿了一粒用舌头试了试,确认没什么怪味才咬开。
“还有这个。”我又把一盘萝卜干推给他。
阿恒同样小心翼翼试过之后才嚼了,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就着喝了一口酒,冲我竖了竖拇指,“好吃,你竟然还有功夫准备下酒菜。”
“就你在里头……”话到一半我急忙刹住,小心看了眼阿恒的脸色,赶紧岔开话题:“萝卜干是之前就晒干了的,洗洗就能吃。炒黄豆是我拿两个咸鸭蛋跟隔壁刘二婶换的。刘二婶的炒黄豆特别好吃,远近都闻名,炒得又焦又脆,下酒最好不过了。”
阿恒一碗酒喝尽了放桌上,惬意地靠着椅背眯起眼来,往嘴里扔了两粒黄豆,嚼的嘎嘣作响。
“这地方还真是民风淳朴,以物换物,你这些邻里们对你都很照顾啊。”
我拿酒坛的手顿了顿,笑了,“可能是看我长得顺眼吧。”
“臭不要脸,”阿恒笑骂了一句,又凑近过来盯着我打量了片刻,最后下结论,“是挺顺眼的。”
我低着头没搭理他,静默了会儿后猛灌了一口酒,把碗往桌上一放:“给你讲个故事,听不听?”
阿恒好整以暇,抱胸看我,“听啊,说吧。”
我指尖在桌面轻轻敲着,“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还是带着一点银子的,在镇子边缘盘了一间小院子,大狗子那会儿还太小,吃不上奶夜里总哭,只好又给他在镇子上找了个乳母,价钱开的不低,就每天过来给大狗子喂两次奶就行。”
阿恒喝了口酒,看着我问:“嗯,然后呢?”
“后来,乳母可能看着大狗子要断奶了,从此就少了一笔钱财入账,所以打算从我这里敲诈一笔大的。”
“她说我趁她喂奶的时候偷看她,在我家院子里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把她丈夫叫来威胁我,就拿把菜刀站在门口堵我,说我不给个交代他们就报官。”
我无奈笑了笑,“我当时才十岁啊,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呢,我偷看她干嘛?”
“狗娘养的,”阿恒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骂了一句我从未从他口中听过的粗鄙之语,带着浓浓的酒气。
有个人能跟我一起同仇敌忾,我心里生出了一种畅快,继续道:“我那个时候最怕的就是官府,为了掩人耳目,就拿了一笔银子给他们。可我没想到,贪念诱导人心,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那只是个开端。”
“后来总有人拿一些寻常琐事来找我,家里丢只鸡,丢条狗都成了我偷的。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又带着一个孩子,没有比我们更好欺负的了,关键我还有个硬伤,我不敢报官。”
“为什么不走?”阿恒问我。
“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儿?你能保证别的地方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吗?”我在碗沿上画了几个圈,看着碗里的波纹道:“而且等我想走的时候,已经走不了了。有一天夜里家里来了一伙无赖,把银子全都抢走了,包括那张地契。”
“一群狗杂碎。”阿恒恶狠狠地咬着牙道。
“我带着大狗子乞讨过一阵子,后来意识到还是得找个地方落脚才行,所以就看上了这个破庙。当时这个庙是有主的,一帮无家可归的乞丐长期占据这里。我就每天把大狗子找个地方藏起来,带着一把生了锈的菜刀来这里,见人就砍,是真砍,不要命的那种,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后来这地方就没人敢来了,我这才带着大狗子定居下来。”
阿恒拧着眉头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你不用心疼我,”我笑笑,拿起碗来跟阿恒的轻轻一撞,一饮而尽,“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要看谁顺眼就对谁掏心掏肺。你在家族庇佑下长大,不明白人心有多复杂善变,你以为的民风淳朴是因为你没有直接与他们有利益冲突。就像咱们第一次见面在柳铺集上,我完全可以就那棵老地精讹你一大笔钱,也可以直接拿了你的银子走人,让你再也找不着了。”
阿恒皱眉:“可你回来了啊,还给我了那棵血芝。”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
“嗯?”阿恒抬头。
“我的那些经历和教训就注定我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对一个人卸下防备,所以我从一开始接触你,让你到我这里来,我的目的就不纯,”我直视着阿恒,认真道:“你有银子,还有身份和地位,我搭上你以后再有好的货色就不愁出路,以后在柳铺集上也会有我的一席之地。而且我嫉妒你,凭什么你衣食无忧,我却得腰里别着把菜刀才能入睡?我想看看门阀世家出来的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被骗了会不会恼羞成怒,被逼急了会不会狗急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