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我着意看了一眼阿恒一直放在腰上的手,“你腰里那东西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阿恒悻悻地抬了抬手,露出半截锋利的镰刀来。
这人表面上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实际上早就做好了准备,万一自己失足了,下一瞬就是摸出镰刀砍断绳子。
我把他那把镰刀解下来扔到崖底的草丛里,认好了地方等下来再捡。回过头来对阿恒轻叹了口气,“这条绳子的意义就是同生同死,你说的没错,咱们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个都活下来,任何离心离德的行为都会导致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阿恒抿着唇,黑着脸冷冷看着我。
“你别气,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一开始就做了会掉下去的打算,那咱们还不如干脆就不上去。你要想上就听我的,咱们一步一步来,千万别着急,赶在天黑之前能上去就行。我去探路,你每一步都要落在我踩过的地方,不要仗着自己身手好就为所欲为,还有……”末了冲人一笑,“万一我掉下去了,记得拉住我。”
阿恒深吸了一口气,冲我点点头。
我认好一块凸出来的石壁,动身往上爬。
一路还算有惊无险地上了一多半,早上出门的时候太阳还在山这头,这会儿就已经挪到村子那头了。
我俩在一块还算结实的石壁上稍事休整,分食了些饭和水,一时间只有默默咀嚼的声音,谁也没作声。
我现在手软脚软,估计说出来的话也带着颤音,索性就不说了。阿恒却是自打开始爬就没怎么说话,除了提醒我一两句“小心点”“当心”之类的话,一路上就没说过超过三个字的词。
听经常上山的老人说有种人到了高处就会头晕目眩,严重的还会直接昏厥过去,我担心阿恒也有这种毛病,试探着问道:“你还好吧?”
“嗯。”阿恒咬着半块干馍摇了摇头,“没事。”
“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要是不舒服你就提前说,咱们要慢一点,实在不得就下去。”
“我是不太舒服,”阿恒脸色苍白地抬起头来,两片薄唇抿得只剩了一条线,“一想到当初你因为我来过这种地方,我就……我就恨不能从这里跳下去算了。”
“你别,咱俩还连在一起呢,”我一时间哭笑不得,“我那是为了生计,不是你换做别人我也要来的。”
阿恒眯了眯眼,“那我就把那人从这里扔下去。”
我埋着头笑了一会儿,一身疲惫被冲散了一些,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往上的高度,“还能走吗?咱们得抓点紧了,不然天黑之前就上不去了。”
阿恒也跟着站了起来,“走。”
我刚要往上爬,阿恒又道:“要不我来吧,我知道该怎么选落脚点了,你让我试试。”
我稍作犹豫,把位置让给了他。
阿恒学东西确实很快,我在下面给他指点着如何换脚,如何交换重心,几次之后,阿恒便已经找到了诀窍,踩点踩得又准又稳,好几处险处都被他巧妙地化解掉了。
到达山顶的时间跟我预期的差不多,由于这边位置高,还能看见天地交界处那一大片的残红。阿恒先一步上去,再回过身准备来拉我。我胸口里积压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一时间力气散尽,只等着阿恒来拉了。
刚刚碰到阿恒的手,我脚下就顺带着也松了力气。
可阿恒还没抓住我。
身子猛地往下一沉,我心里咯噔一声。
爬山最忌提前卸力,我竟然在最后关头犯了这样的错误!
阿恒被我带动着往下滑,半个身子从悬崖上探了出来!
滚落的乱石从我身侧划过,落入深不见底的崖底。
我那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努力了再多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想到这就是命,命定如此,强求不得。
却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抽出了怀里的匕首,对着腰上的绳子狠狠一刀。
风从我耳边划过……又静止。
我睁了睁眼,首先看到就是阿恒猩红的一双眼。
“这就是你说的同生共死?!”
阿恒眼里烧得像火,语气却像结了冰,拉着我的那只手深深箍在我肉里,甚至可能连骨头都已经被他捏碎了。
我喉头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阿恒也一声不吭,咬紧了牙关把我拉了上去。
身子底下终于有了东西,哪怕是硌人的石头,这会儿也比满屋的新褥锦被里让人觉得踏实。
我那口气这才缓了过来,还没等喘顺了,眼前猛地一黑,阿恒不由分说压了下来。
我背后被石头硌得生疼,前胸被阿恒压得喘不上气来,阿恒还发了狠地攫取我那一点残喘上来的气息——我没坠崖摔死,却要被生生憋死了。
我闷闷地咳了几声,都被阿恒堵住了,只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很快又被阿恒强势压了回去。
直到唇舌都被咬的麻木了阿恒才松了口,抬起那双眼睛像狼似的盯着我,满眼猩红,与整片山头的霞光交汇,分不出是霞光染红了他,还是他染红了霞光。
我看着他,甚至都忘了身体上的不适。直到窒息感再度逼近我才又偏头咳了起来,像只涸辙里的鱼,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阿恒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搂在怀里,我这才发现其实他也在抖。
“你知不知道,你掏出匕首来的那一瞬间,我真恨不能……恨不能跟你一起跳下去……”
我在他背上拍了拍,起身退出去些许,紧接着对着那副紧紧抿着的薄唇,亲了上去。
第43章 红豆生南国
我那一瞬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我们唇舌勾连在一起,灼热的气息交织在起来,头抵着头,掌心抵着掌心,像那两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再也分不开彼此。
我觉得自己身处火热之中,却又好像游离于这一切之外,我甚至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在崖顶还是在下落的途中,耳边是两个人的喘息声还是破碎的风声。
这一瞬间我只想拉着他,抱着他,深渊也好,地狱也罢,我一个人走了太久了,我要把他拉下来陪我。
直到最后一点霞光从天与地的连接处消失,我们才彼此分开,却依旧头首相抵,呼吸交错。
“玉哥儿,你……”阿恒先开口,“你这次不能不认账了吧?不是什么没站稳刚好砸到我嘴上之类吧?”
我闭眼笑了笑,复又睁开在阿恒嘴角亲了亲,“不是没站稳,也不是刚好砸的,我亲你了,我认。”
一句话说出来我心里没由来地畅快,这里太高了,高到不会有人看到,高到我一直以来所有的坚持和顾忌都摔在山脚下,被碾成泥,再也顾不上了。
阿恒看着我,良久没说话。
我心里有点犯怵,该不会是我太直白了,把孩子吓傻了吧?
“经历这次劫后余生,我想明白了些事……”我正想着怎么换个更委婉的说法,阿恒却突然把两条胳膊搭在我肩头,力气之大险些把我两块肩胛骨给捏碎了。
“我就知道,”阿恒开口时嗓子里竟然有些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我一时间啼笑皆非,对着人灼灼的目光只好点了点头,“是,有你。”
“只能有我!”阿恒继续得寸进尺。
“那大狗子他们呢?”
“他们不算,他们又不会亲你。”
我无奈笑笑,这人犯起傻来就跟个孩子似的,撒娇耍横,强势地抢夺领地,这里是我的,那里也是我的。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哄着,“那就只有你。”
“那你还成亲吗?”
“你在的时候我不成亲。”
“那你还嫌弃我姓景吗?”
“我怎么敢。”
“那你给我睡吗?”
“……蹬鼻子上脸是不是?”
“早晚会的。”阿恒狡黠一笑,又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手臂上的力道渐渐收紧,不遗余力,能听见骨缝处的咯嘣作响。
“我好开心,玉哥儿,真的好开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有多开心,你自己听,你能感受到吗?”
我用力把他回抱住,用行动向他表明,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一样的。
不知道抱了多久,阿恒在我背上轻轻拍了拍,“行了玉哥儿,我喘不上气来。”
我闷声咳了两声:“我已经被你勒死了。”
阿恒这才松手,我俩面对着面又笑了一会儿,阿恒从地上爬起来,打量起这块地方来。
“这棵是什么树?”不一会儿阿恒指着这崖上的唯一一棵树问我。
断肠崖说到底其实只能算崖壁上一处稍缓的平台,几丈见方,却横生出一棵遮天蔽日的相思树。没人知道这棵树在这里多久了,更没人哪里来的种子,又是怎么在石头缝里把根扎下来,靠着什么长得这么大。总之牛角山在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儿了,吸收日月精华,岁岁年年、世世代代,无穷已。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不是一棵树,是两棵合抱的相思树,只是它们抱的太紧了,根系交缠,枝和叶也搅在一起,早就不分彼此了,看着就像一棵树。”
阿恒抚摸着粗糙的树干,笑了,“就跟咱们刚才一样。”
我把头抵在树上轻声道:“传说天上的神仙下凡游历爱上了一个凡人女子,却因为延误了玉帝交代的天机被天庭降罪责罚,化作一个树,要饱受三千年日晒,三千年雨淋。一日一个女子来到这里,一眼就认出了这棵树,在树下泣泪成血,树便生出了红色的果子。那个女子日日夜夜痴守在树下,神仙忽然觉得日晒雨淋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太阳出来他便给她遮阴,下雨了便给她挡雨。女子在树下过完了一世,转世的时候用十颗相思果买通了孟婆,来世也化作一棵相思树,从之前那棵树的根里发芽,攀着枝干生长,与他融于一体。如今已经过了五千年了,却依旧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阿恒问我:“这是这两棵树的故事吗?”
我冲他笑笑,“这是我编的故事。”
“……”阿恒张了张嘴,最后也笑了,“你还挺会编的。”
“我给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编过故事。三个孩子睡前总要听我说点什么,还不能重复,我就每天上山的时候看见什么,晚上回去再讲给他们听,久而久之就觉得山上什么都有灵,身上都带着故事。”我靠着树干坐下来,“你要是想听的话,以后我也讲给你听。”
“好啊,”阿恒贴着我坐下,“那这断肠崖呢?它有什么故事?”
夜里我俩枕着繁密的树根相拥而眠,夜雾缓缓降下,在我俩盖着的外衣上落了一层银霜。
我的故事对三个小崽子有效,对阿恒同样适用,身旁的人这会儿就已经睡熟了,呼吸轻匀缓慢,看着温良无害的样子,一只手却执拗地与我十指交握,不肯松开。
我却越来越清醒了,手抽不回来,又不想惊动了他,只好隔着繁密的枝叶仰头看天。记得我上次来这里还是采那棵血芝,彼时一轮血月挂在山头,将这里的一切照的无处遁形。
今天晚上倒是没有月亮,仅有的几颗星子也不甚明亮,我忽然想起来阿恒说过要送我一颗星星。
这么多的星星也不知道哪些是有主的,哪些是无主的。
我细细想来我这小半辈子,刚好可以一分为二,一半张扬恣意出尽了风头,另一半则是隐姓埋名,想尽办法抹掉当初的痕迹。
这些痕迹这么多年来把我撕裂成两半,一半从骨子里申诉着我的不甘心,我听不得读书声,拿不起笔,见不得锃亮的圆月。另一半却在叫我认命,算了吧,这辈子就这样了,苟且偷生的日子还要强求什么?
对待阿恒我也是同样的矛盾,他是天之骄子我却是永不见天日的已死之人,他早晚有一天要走,我却被禁锢在这里动不了分毫,我本能地知道要对他敬而远之,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近到自己身旁,直至到今天,一直以来的坚守,一朝破防,溃不成军。
今天干的这些事是我这些年来干过的最荒唐的事了。
却也是这些年来最畅快的一次。
阿恒半梦半醒间动了动,把我那只手往怀里拉了拉,抵在心口上。
我偏头看了看他那张睡熟的脸,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记得最后心里念叨着,就纵容自己这一次吧。
这一夜睡得挺沉,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迷迷瞪瞪看见了我身上盖着阿恒的衣裳,阿恒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我瞬间就清醒了。
这里就这么大块地儿,扫一眼就能看清全貌,阿恒如果不在这儿,又能去哪儿?
这里没有野兽,夜里也没有山风,阿恒就算掉下去了,也不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正着急着,只听见头顶上嬉笑了一声,阿恒从树冠里探头出来,冲我笑道:“在找我吗?”
我一抬头,正对上阿恒笑着的眼睛。
“我一早就睡不着了,看你还在睡着就没叫你。你快上来,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日出呢。”
我顺着树干攀爬上去,阿恒从上面伸了只手下来,将我一臂拉了上去。
阿恒找的这根枝杈无遮无蔽,正好能看清全貌。
彤彤日光从山的后面升起来,像烧起来的火,染红整片东方苍穹。
那些光不遗余力地洒遍了牛角山上的每一个角落,吞噬掉黑暗和过往,替换上黎明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