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不让我进。”小厮面上有点委屈,看看我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继续往院子里张望,“我家少爷呢?”
“他这会儿不在,”我打了个哈欠,“你要不进来等等?”
小厮像是还在犹豫,我也懒得再等他了,自顾自撒了尿,往院子里走。
半晌后,那个人还是轻手轻脚跟了上来。
我把他领进院子里就没再管了,进柴房熬了一锅面糊糊,饭做好了,阿恒带着几个孩子刚好回来。
我还没出来就听见阿恒在院子里喊:“谁让你进来的?”
一出柴房刚好看见那个小厮手忙脚乱地从井沿上站起来,一个没站稳,险些滑到井里去。
“我说没说过不让你进来?”阿恒怒目圆瞪,连带着将军也气势汹汹,眼看着那个小厮都快要吓哭了,我急忙端着碗出来,“我让他进来的,怎么了?”
阿恒一瞬间泄了气,有点不解地看着我小声嘀咕:“你让他进来干嘛?”
“多大点事,”我白了他一眼,“有事说事,说完了吃饭。”
我示意几个孩子跟我进去端碗,给这主仆两个留出空间说点阿恒不想让我听见的。在柴房里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觉得他们说的也该差不多了,这才拿着筷子出去。
刚凑近,就听见那个小厮小声嘟囔:“少爷,你跟我回去吧,你看你吃的这都是什么啊,还不如我们吃的好。”
阿恒抬头瞪了那小厮一眼,看见了我挥挥手便把那个小厮打发走了。
我坐下来,把筷子一一分发下去,“好了,吃饭吧。”
一直到吃完饭阿恒都没再提及早上的事,等我把几个孩子打发回房里读书去了,阿恒才小声道:“你以后别让他进来,他是我爹的人,会把你的事告诉我爹的。”
“他隔着院门看和进来看有什么区别吗?”我不禁好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他要想说你也拦不住。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让他看个够,只要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这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生气了?”阿恒试探道。
我瞟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你就是生气了。”阿恒越发笃定道,接过我手里的碗筷,拿到井边去洗,“你在气什么?气的是他,还是我?”
我憋了一口气,还想争辩,最后却慢慢散了,坐在井沿上看着阿恒洗碗,慢慢道:“我可能是生气了吧,不是气他,也是不气你,就是觉得委屈了你。”
“我就知道,”阿恒笑了,“你别信他,我家下人的伙食也没有多好。”
我摇摇头,“你现在本该在书房读书,或者在校场舞剑,而不是在这儿给我洗碗。”
“我愿意洗碗,”阿恒抬头冲我一笑,“我的心思不在书上,也不在剑上,我心里现在只有你。”
“……”这人这些油腔滑调到底都是跟谁学的?
言归正传,阿恒从怀里抽出个信封递给我道:“咱们之前猜的不错,我娘说的那位前辈就是柳骞。”
我接过来却没看,人家阿娘写给儿子的私房话我不好多看,只道:“那你要去吗?”
“去肯定是要去的,”阿恒一脸愁苦地埋头洗碗,“我愁的是我去了之后该说什么?他一个老头子,我一个小伙子,我怕我见了他连寒暄都进行不下去。”
我笑道:“柳老人很好的,你挑点老人家感兴趣的说。”
“他好是对着你们这些博学多才的好学生好,我学的那点东西,拿出来糊弄糊弄大狗子还行,二狗子都够呛,你能指着我跟他一起品茶论道吗?”
也确实,阿恒在武学上的天赋明显好过他的学识。要让他去对弈博古通今的柳老,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得露馅。
半晌阿恒叹了口气,小声道:“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去就好了。”
我不禁失笑。
“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我藏还来不及呢,当然不会把你送到那老头眼皮子底下。”
我笑了笑:“我知道。”
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瞟了眼正在房里读书的三个孩子,小莺儿埋着头在干什么我看不清楚,大狗子却是正在左顾右盼,东挠挠西看看,屁股底下跟有钉子似的。
我拾了块土坷垃扔过去,正落到大狗子身旁的窗柩上,把人吓得一个激灵,埋下头去再不敢乱动了。
我回过头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要不……让二狗子跟你去吧?”
第48章 莫道桑榆晚
隔天一早,阿恒和二狗子收拾妥当,带上给柳骞置办的礼物,准备去柳府拜访。
大狗子和小莺儿围着二狗子团团转,也难怪,阿恒不知道从哪儿给二狗子找了身有模有样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平素绢,青白的底子上用黑线绣了一排燕子,庄重里又带着一点跳脱,活灵活现,显得整个小人儿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脸一洗,发一梳,二狗子俨然像个大户人家的小书童。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呢。”小莺儿摸着二狗子身上的燕子纹绣啧啧嘴,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她这是赤裸裸的嫉妒。
“等我回来,脱下来给你穿。”二狗子冲人一笑,俨然一副大哥哥的姿态。
“我要你那双靴子,”大狗子对二狗子脚上的那双厚底的银丝祥云靴感兴趣,“穿上就跟个大侠一样!”
“这靴子有点热,我脚都出汗了,”二狗子不好意思地笑笑,“等回来洗干净了再给你。”
小莺儿别别扭扭地还是有点不乐意,“为什么阿恒哥哥只带二狗子一个人去?我也想去。”
我瞟了小莺儿一眼,“你把昨天我教的那些都背下来我就让阿恒带你去。”
小莺儿嘟嘟嘴,不说话了。
“行了,”我给二狗子整了整衣裳,“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二狗子神色拘谨地点点头,又有点担心地看着我,“万一我一紧张都忘了怎么办?”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阿恒在小莺儿的隔间里换好了衣裳出来,我抬头看上去,忽然就愣住了。
那人一身墨绿长袍,腰身如竹,气质如兰。我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在柳铺集上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五陵年少,风华无双,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小莺儿立马眉开眼笑起来,“阿恒哥哥,你真好看,我都想嫁给你了!”
阿恒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跄了跟头。
“到时候你就照玉哥儿跟你说的上去缠住那个老头,实在摆不平了还有我,”阿恒在二狗子肩上拍了拍,“咱们是去做客的,又不是去受刑的,大不了就爬起来走人呗,他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拦住咱俩不成?”
“别听他瞎说,”我瞪了阿恒一眼,他这一席话一点安抚的作用都没有,反倒把二狗子都快吓哭了,好像他们去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地方,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冲二狗子笑一笑,“你们今天要去见的那个老爷爷人很好的,不看重身份门第,只要是一心向学的人他都愿意教。我早年跟他打过一点交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你按我教你的说,他一定会高兴的。”
阿恒接过来道:“那你直接教给我不就得了,干嘛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轻笑:“一个小娃娃会背三字经,大家会觉得孺子可教,这娃娃将来肯定有出息。但要是一个大人上来还背三字经,大家就会觉得这人大概是脑筋有点问题,多半是废了。”
几个孩子捂着嘴偷笑,阿恒咂么了半天,回过味来,“你就直接说我笨,学不会你那些高深的学问不就得了。”
“主要是你这幅皮囊又大又空,要想把你装填满了,没个十天半月下不来。”
二狗子不解地看着我,“那你干嘛自己不去?”
我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二狗子愣了愣,立即识时务地不再问了,冲我挥挥手,“那玉哥儿,我们走了。”
临走我又把一棵我珍藏多年的老山参找出来托阿恒给我混在送给柳骞的礼物里。多年前的授业解惑之恩无以为报,如今人操劳一生荣返乡里,我却连去当面道一声谢的勇气都没有,也只好借着这个机会聊表一下心意了。
看着他们上了阿恒府上的马车走远了我才起身回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连带着一整个上午都心不在焉。
让二狗子跟着阿恒去看柳老,说是帮阿恒解围,其实我也掺了一点自己的私心在里头。
二狗子是这三个人当中读书最有天分的,柳老教书育人不看出身,万一二狗子得了他的青睐,说不定日后真能从这里走出去。
我,一个在逃的朝廷钦犯,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日后二狗子如果要走科考这条路,那就需要有籍贯身份的文书凭证,书院需要有举荐人,上京需要路引,这一切我都给不了他,但柳骞可以。
柳骞曾任国子祭酒,还主持过科举,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他要举荐一个人,自然不会有人说一个“不”字。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所以昨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好好钻研了柳老之前的偏爱喜好,又让二狗子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记得滚瓜烂熟。
说的好听点,这叫投其所好,难听了那就是投机取巧,是欺瞒诈骗,是我以前最不齿的那类人。
可是为了二狗子,再卑劣、再下作的手段,我也只好试一试。
阿恒和二狗子直到夕阳顿下才回来,我远远便看见了他们,急忙跑着迎出去,跑到近处才发现他们一个个的低眉耷拉眼,像是被人训了一顿又扫地出门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搞砸了?
来到近前,二狗子垂着头不敢看我,“玉哥儿,对不起。”
阿恒上来轻轻抱了抱我,“玉哥儿,你别生气,是那糟老头子不识抬举。”
我悬着的那颗心狠狠往下坠了坠。
“你们俩被识破了?”
阿恒摇了摇头。
“那是他现在不喜欢这些东西了?”
阿恒还是摇头。
我都快急出汗来了,只见一旁站着的二狗子偏头轻轻笑了笑,又装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低下头,我心里忽然就明白了。
我把阿恒一把推开,“你俩合起伙来骗我呢吧?”
阿恒抿着嘴笑了笑,还是没忍住,最后笑出声来,“你都不知道二狗子今天有多威风。把柳府家里那几个门客唬的一愣一愣的,对着柳老答对如流,柳老一上午连口茶都没喝,净顾着跟二狗子说话了。”
二狗子小声道:“再说下去我都要露馅了。”
阿恒接着道:“柳老说这孩子古灵精怪,想法出奇,差点就要留下我们再用个晚饭,我一看,你教的那些都快用完了,这才赶紧带着二狗子回来了。”
二狗子笑出一口白牙,“柳爷爷说,下次还让我去他府上玩。”
我一口气缓缓松下来,没好气地瞪了两个人一眼,“逗我好玩吗?”
“不是逗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阿恒拉着我并肩往回走,“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所以想看到你全部的反应。
我白了他一眼,“惊喜没收到,吓倒是快吓死了。”
转头懒得再搭理他,对着二狗子问:“柳老家里好玩吗?”
二狗子重重点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宅子,好气派啊,柳爷爷人也很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纠结了一番,小声问:“柳老身子还好吗?”
“看着红光满面,挺好的呀,跟我说了半天话也没见他累,他说能遇上个知趣儿的人不容易,所以愿意跟我说话,”二狗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柳爷爷还说了,我很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第49章 蒲草韧如丝
我步子一顿,只觉得阿恒握着我的那只手稍稍用力,一股暖意从掌心传过来。
我偏头冲人笑了笑,示意我没事。
柳老说二狗子像他认识的一个人,而二狗子的所言所行皆是由我所教,与我一脉相承……所以柳老还记得我?那他又是如何看待我的?罪大恶极的叛臣之子?还是不值得怜惜的狂悖之徒?
当初读书的时候柳老应该是不喜欢我的,各种天马行空的坏点子,顶撞师长,不知谦逊为何物,有违他老人家尊崇的孔孟之道。反正我印象中柳老就从来没对我笑过,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即便是夸人的时候脸也是耷拉着,眼袋像张大麻袋,好像我欠了他家百八十斤谷子没还。
隔天我就撺掇二皇子在柳骞的桌子上摆了一袋新收的谷子。
那天的早课就干了一件事,我跟二皇子一人趴在一张长条凳子上,柳骞站在中间拿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竹枝,抽完了左边抽右边,直把那根竹枝打断了才罢休。
二皇子没比我大出几岁,哭的鬼哭狼嚎,还扬言要让他父皇抄柳骞九族。
我倒是没哭,反而心里还美滋滋的。我在宫里闯了祸皇上和皇后说不定就不喜欢我了,一生气打发我回家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这主意是我想的,二皇子是我撺掇的,现如今多了一个人替我挨了一半的打,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过事后我还是没走成,皇上和皇后笑骂了我一句“人小鬼大”就了事了,倒是把我娘心疼得不行。
自那之后柳骞倒是再也没打过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没找到机会——那之后不久,柳家就出事了。
我问阿恒:“关于二狗子的身世,你是怎么跟柳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