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会儿,阿恒才察觉出几分异样来,抬了抬他那颗高贵的头,总算正儿八经打量了我一眼。
半晌后下巴险些掉到了地上:“你,你怎么来了?”
我赶紧拿手给他接住,笑道:“我来看看你生意做的怎么样了。”
阿恒面色一赧,看了看面前摆着的东西抿了抿唇,“没卖出多少……我可能干不了这个。”
“没事,”我笑了笑,从李子和鸭蛋中间跨过去,“我来。”
这会儿晌午已经过半了,大太阳高高挂在天上,人都已经散了一半,再不下点力气这些东西就又得背回去了。
我往摊位后头一坐,使足了力气扯开嗓子叫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又大又甜的李子啦!皮薄核小汁水足,酸酸甜甜又解渴啦!”
过了会儿果然有几个驻足跃跃欲试的,我赶紧挑了一个熟透了送上去,“来婶子,吃个李子解解渴。”
那人一身麻布衣衫,像个地道的庄户人,手边还牵着个七八岁的孩子。那妇人接过李子擦了擦递给了那小孩,“那就尝一个吧。”
那小孩捧着个大李子啃的满嘴汁水,啃了一多半总算点了点头,“甜。”
那妇人动了心,蹲下来挑了个几个,问道:“什么价儿啊?”
“今儿没带称,您自己挑,十个七文钱。”我又直起腰来对着后边几个犹豫的喊:“先到先挑啊,都是今天早上树上现摘的,还挂着露水呢,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那几个人斟酌一番,生怕又大又好的被人挑走了,赶紧上前挑起来。
有了人气,我借机继续张罗,“婶子您再看看我这鸭蛋不?这个头您瞅瞅,都快抵上鹅蛋了。”
后头一个老大爷问:“你这鸭蛋新鲜不?”
“都是刚下的,”我笑的一脸真诚,“你摸摸,还热乎呢。别人家的鸭子吃糠,我这鸭子可都是吃米长大的,这鸭蛋就一点不好,蛋黄特别大,你要是腌了吃,蛋油能淌一手。”
“嘴皮子挺利索。”那大爷回我一句,但还是上前又挑了几个鸭蛋走了。
一波热潮下去,李子少了半筐,鸭蛋也快见底了。我借着空闲把刚刚收的铜板清点了一遍,满心欢喜收入囊中。
一回头,正对上阿恒脸上的不解。
我拿了个李子给他,自己也挑了个又大又红的,边吃边道,“怎么了?觉得跌份儿?”
“没,没有,”阿恒接过李子啃了一口摇摇头,“就是……没见过你这一面。”
我笑道:“怎么没见过?咱们第一次在柳铺集上见的时候我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一样,”阿恒摇摇头,“我当初看见你觉得你特别真诚。”
我挑了挑眉,“我现在就不真诚了吗?”
“你哪儿真诚了?还鸭子吃米长大的,你自己吃的上米吗?”
“王四还说他的瓜是红沙壤里长出来的呢,大家心里都知道好坏,东西是好的不就得了。”
阿恒撇了撇嘴,“那你当初跟我说的也是假的了?”
我看着人认真道:“我的真诚始终如一。”
阿恒小声骂了我一句:“骗子。”
我笑得一脸真诚:“这不就把你骗回家了嘛。”
这天儿属实热的难受,我摘下草帽扇风,给自己扇完了又给阿恒扇,这大少爷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上午,东西卖没卖出去先不说,至少毅力可嘉。
阿恒借着凉风舒服地眯了眯眼,同时又有点憋屈:“我怎么卖不出去呢?”
“您往这儿一坐,跟别人欠了你十两银子似的,谁还敢往上凑。”这人的样子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我伸手在人头上揉了揉,“不过有句话你说对了,买卖最重要的就是真诚,你先得觉得自己的东西真,别人才会信你,像你这样往这儿一坐耷拉着张脸,看着就像东西卖不出去愁的,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这东西独一无二货真价实,谁还会买你的。”
阿恒低头认真思考了片刻,“那我再试试?”
我冲人点头一笑,把草帽扔到阿恒头上,“当心晒。”
阿恒站起来气沉丹田,使足了劲儿吆喝起来:“新鲜的大李子啦,又大又甜又解渴,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日近正午的时候总算把李子和鸭蛋卖了个差不多,后来来了个收药材的也把我那两株石斛卖了出去,价格还算公道。
看着日头越来越大,我也懒得再等了,收拾摊子打道回府。
“还有几个李子呢。”阿恒皱了皱眉。
“不卖了。”我把筐背起来,迎头先走了。
到市集中间老头那儿,老头果然也还没走,戴了顶斗笠,守着几块蜂蜡在抽旱烟。他这生意做的更像是姜太公钓鱼,撞大运了能碰上一两个上前问价的,还是一脸爱搭不理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没饿死。
我把那几个李子给他送到手边,“卖不出去剩的,别嫌弃,凑和吃吧。”
老头一抬斗笠瞄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阿恒,一句话也没说,就用鼻子哼了一声。
阿恒一脸不服气,就要上去跟人理论,被我拉了一把,“走了。”
出了柳铺集我俩又绕到镇子上的香火铺子转一圈,买了一点纸钱和线香。
阿恒问我:“买这些干嘛啊?”
我看着手里的东西,小声道:“今天是七月半,入了夜之后鬼门大开,死了的人可以在今晚回来享用祭品。”
我没敢说,我想拜祭一下我爹和我娘。
阿恒把我手里头的东西接过去拿着,识时务地没问,过了会儿只道:“七月十五,那月亮应该挺圆的吧。”
“啊?”我愣了愣。
阿恒凑过来小声问:“你好些了吗?”
我慢慢回过味来,噗嗤笑了,“阿恒大侠,光天化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阿恒借着左右无人使劲儿抱了我一下,“还能想什么,想你呗。”
我笑着把他推开,“这个日子得亏你想的出来,你是想吓人呢还是吓鬼呢?”
阿恒估计被我看恼了,耳朵尖通红,“到底去不去?你给句痛快话。”
我故意晾了他一会儿,眼看着这人就要扑上来咬我一口,最后才忍着笑道:“那得看几个孩子什么时候睡着,他们睡的早的话……就去。”
阿恒猛的住了步子。
我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干嘛?”
阿恒道:“你先走,我回去买点蒙汗药。”
我:“……”
第55章 神鬼觅无踪
古有传闻,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传说在中元节这天,三官大帝中的地官便会网开一面,鬼门关大开,放地狱里饱受苦难的鬼魂出来。有主的鬼各回各家,享受祭飨,孤魂野鬼就只能漂泊四方,无处安身。
柳家早就没了,也不知道柳家那么多口人是不是都变成了孤魂野鬼。我身为一个侥幸存活下来的柳家余孽,躲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里偷偷拜祭,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到。
柳铺人都习惯在坟头拜祭了之后再一起聚到村口的大柳树下供奉祭品。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百十年前可能还是一家人。如今一起聚在这里拜祭各家祖先,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一通,也把祖先们凑到一块热闹热闹。
我身为一个外乡人,自然没有资格跟他们一起供奉祭品。不过我也不稀罕去凑这个热闹,大柳树下人多鬼也多,我怕我爹娘找不到我。
暮色刚至,大柳树下就一片烟雾升腾。我没什么好供奉的,摘了几个自家种的李子,拿上两个咸鸭蛋,又给爹爹带了一小壶杏酒,好在阿恒捉的鱼还剩了一条养在水缸里,清蒸了一块带上。
以前爹爹喜欢酱香的醇酒,也不知道他喝不喝得惯我自己酿的杏酒。
几样东西拿个笸箩一装,出了院门,向着牛角山的方向而去。
倒也没有进山,有句话叫“放火烧山,贻害万年”,在牛角山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当地人若是在山上过夜,要点火取暖威吓野兽,必须找一片开阔的地方挖个坑才能生火,临走还要再把坑填埋上,那些焚烧的枝叶取之于山,最后也要归于山土。
规矩太多,我直接在山脚下找了处开阔的地方,把祭品一一摆出来,又把纸钱和线香拿出来点上。
火光升腾而起,纸钱焚烧过后的纸灰被风席卷纷飞,我冲着茫茫一片的夜幕叩了三个头,“爹,娘,存书不孝……”
直到所有的纸钱都烧光了,线香也燃尽了,我才从地上起来,扫了扫身上的泥土烟灰,又把东西都收回笸箩里,这才动身下山。
远远看了一眼老头的棚屋,棚屋外头火光闪动,好像也在祭拜什么人。
夜幕从西边缓缓下垂,最后一点霞光消失在天际,那座矮趴趴的土地庙总算出现在视线里。
院门前还站了个黑影,见我回来立马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笸箩,冲我道:“我还想再等一会儿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你,正想着你就回来了。”
我低头默默走着,一时还没从光与暗、生与死中转换过来。
阿恒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我愣了愣神,偏头冲人笑了笑:“我没事。”
几个孩子饿坏了,早就在院子里摆好了桌子,一等我回来就把饭菜都上了桌,里头竟然还有一盘乌漆嘛黑的烧知了。我又把几样祭品都拿出来,倒也算是挺丰盛的一顿。
在院子里吃饭有个好处——凉快。不管白日里再怎么骄阳似火,一入了夜就会凉下来,晚风从四面八方纳入院中,还带着点香灰味。
但也有个坏处,就是蚊虫多了些,得拿把蒲扇不停地扇。而且这蚊子认人,只要有我在,基本就只光顾我一个人。
我把蒲扇放在手边,拿来两个碗把壶酒倒出来,冲阿恒举杯示意:“陪我喝一点?”
阿恒轻轻一笑把碗接过来,“恭敬不如从命。”
几个孩子又来讨酒喝,我还记得上次让他们喝了酒后的惨状,这次长了记性,一口回绝。不料这伙人不依不饶,无奈之下让他们用筷子尖沾一下尝个滋味。
三根筷子在三张嘴里含了半天,大狗子二狗子一脸意犹未尽,只有小莺儿皱了皱眉头,“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大狗子故作深沉地拍了拍小莺儿的头,“这是大人的东西,你还小,不懂。像那些传奇里的绝世高手,腰里都别着个酒葫芦。”
二狗子也道:“书里也说‘一曲新词酒一杯’,那些古人们喝了酒就能写诗。”
难怪这俩人这么急切地问我讨酒喝,这是一个想当大侠,一个想做圣贤,以为喝了酒就能使绝世武功,作千古文章。
我笑着摇摇头,当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阿恒举着碗冲几个孩子阴恻恻地一笑,“说到酒,今天这日子正合适,我给你们讲个酒鬼的故事吧。”
两只狗子顿时来了兴趣,只有小莺儿小声问了一句:“阿恒哥哥,这个故事吓人吗?”
大狗子冲人一拍胸脯,“别怕,我保护你!”
我嚼着炒黄豆瞟了阿恒一眼,笑笑没说话。
阿恒挑了挑眉,缓缓道来:“从前有个人,名叫黄四,是个抬棺人,特别喜欢喝酒。”
小莺儿怯生生问:“什么叫抬棺人?”
阿恒道:“所谓抬棺人,就是死了人之后帮人家抬棺材的,有些人嫌棺材晦气,都不愿意碰这东西,但是黄四不一样,他喜欢喝酒,但又没有银子,帮人抬棺就能吃席,每次在席上他就得以喝个痛快。”
大狗子一脸兴奋,“然后呢?”
“然后有一年夏天正赶上有户人家死了人,黄四又去帮人家抬棺。夜里喝了个烂醉如泥往家赶,途径一片坟地,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等黄四爬起来一看,绊倒他的正是一个酒坛子。黄四把酒坛子上的泥封敲下来,酒香袭人,他从来就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二狗子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音:“坟地里怎么会有酒?”
“你听我跟你说啊,”阿恒端着酒碗冲几个孩子一笑,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黄四刚要喝那酒,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这酒是他的,要问黄四要回那酒。这黄四心想到了手的酒哪有再还回去的道理,当即抱起来喝了两口。这时候那老头却笑了,问黄四‘我这酒怎么样啊?’黄四点头道‘我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那老头又说‘我家里还有好多酒,你要不要去尝尝?’黄四当即点头应允。”
“他们两个跋山涉水,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黄四心里纳闷,怎么爬了这么久天还没亮啊,就在这时,老头终于说了一句,‘我到家了。’黄四看着眼前平地而起的一座大宅子,心里感叹这老头竟然还是个大户人家,跟着老头进了门,老头径直带着他去了酒窖,指着满地窖的酒让他随便喝,还给他送来了一盘竹笋当下酒菜。黄四恨不能把自己泡在酒里,一直喝到没了知觉才停下来。”
小莺儿拽着我的袖子躲在我怀里,二狗子也往我这边靠了靠,我摇蒲扇的手动弹不得,便宜了那些蚊子随便咬。
只有大狗子还在强作镇静,却还是掩盖不住话音里的颤抖:“然,然后呢?”
“第二天人们发现黄四的时候,发现他正趴在一副褪了漆的红棺材前面,周围的坟包都被他爬遍了,他爬过的地方还有一排黄鼠狼的爪印。”阿恒突然冲着三个孩子眯眼一笑,“你们要不要猜猜他喝的酒、吃的菜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