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要修,自然就想着能多沿用一阵子,如果修了是塌,不修也是塌,那我还修它干什么?”我冲两个人一笑,“看我住的地方你们也该知道我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榨,决定要修已经是下了一番斟酌了。咱们开门见山,我就不跟你们兜圈子了,我这屋子我大致有数,椽子是不行了,之前已经修过一次了,但治标不治本。墙应该没什么问题,还能再支撑一阵子。西边的耳房得重修,这个你们比我清楚,商量着来就是了。我的想法就是能将就的地方咱们就将就着继续用,实在将就不下去的就修,预算有限,你们多担待。”
两个人静默了一阵子,木匠叹了口气,道:“小老弟啊,看你是个实在人,我们哥俩儿也不诓你了,房子呢确实问题不少,能重建最好,你实在不想的话我们哥俩儿也能修,别的不好说,再沿用个十来年应该是不成问题。”
我轻轻一笑,冲人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两位了。”
木匠哈哈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工具没带在身上,那咱们就明日再动工,赶在入冬前完工,也让你们早日住进来。”
把两个人送出门外,木匠回头又道:“要换椽子,房顶肯定要拆,你们想好这段日子住哪儿了吗?”
第65章 可遇不可求
我一时间有几分愣住了。
我一心想着要修房子,却没意识到这房子一修,我们一时半会儿就没有容身的地方了。
我倒是无所谓,也不是没过过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可如今总不好再让三个孩子跟着我风餐露宿。
还有阿恒,怎么说以前也是个少爷,如今虽然不说锦衣玉食伺候着吧,但也不该让人跟着我吃苦受罪。
阿恒在一旁拽了拽我,“人都走远了,回去吧。”
“阿恒。”
“嗯?”
“要不……这几天你就先不要过来了。”
阿恒回程的步子一顿,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看着我。
“你也听见了,到时候得拆房顶,”我小心斟酌谨慎措辞,“那肯定就不能住人了,你过来我也没有地方安置你……”
阿恒面色沉了下,“那你们呢?”
“我去跟柳二婶打个商量,让孩子们去她家凑合几晚,孩子们小不占地方,实在不行睡柴房也行……”
“那你呢?”
“我……”我看了看阿恒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只好小声道:“我有地方去。”
“什么地方?”
“你今天是子贡上身吗?一直问个不停。”我冲人笑了笑,“我说了有地方那肯定就不会露宿街头,你别管了。”
“你所谓的地方是哪儿?一棵树?一个山洞?是不是只要是个能容身的都能叫个地方?我是比你小两岁,可我不是两岁,你拿这套说辞来糊弄谁呢?”
阿恒在一旁怒不可遏,已经是黑云压城一般气势逼人,只差最后一点契机就能轰然雨下。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对视,只好装模作样地收拾起院子里的杂七杂八来,手里提着一串蒜头道:“你想多了,我说的地方是正经地方……”
“柳存书!”阿恒上来一把夺过了我的蒜头,“你是没地方去,还是根本不想去?你不是还有孙寡妇家的钥匙吗?为什么不去?”
今天这个事只怕是糊弄不过去了,我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着阿恒道:“燕姐姐以前最讨厌有人在她身后乱嚼舌根,虽说如今她不在这儿了,我也不想授人话柄。她那个小院,就让它安静待在那儿吧,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动它。”
“又是为别人想……又是为别人想!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阿恒手里头攥着我的蒜头,好几次想摔又都刹住了,蒜皮白花花往下掉,跟下雪似的。
“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
我愣了愣:“啊?”
“你不想麻烦外人,所以我也是外人是吗?受伤了也不说,被人打了也不说,现在没地方住了也不让我帮你,”那串蒜头总算是被扔了,蒜瓣四裂,横七竖八滚了一地。
“我就是外人!在你眼里我一直就是个跟孙寡妇没有区别的外人!”
阿恒怒气冲冲摔门而去,我看着满地的蒜皮蒜瓣,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我知道让阿恒这段时间先别过来,却没意识到阿恒在这里是有宅子的啊!
我何必到处去麻烦别人,直接拜托阿恒收留我们一阵子不就行了吗?
我赶紧回头去喊阿恒,奈何天苍苍,野茫茫,哪里还有半个阿恒的影子。
跑的可真快……
我记得上次把他气跑了的时候,人隔了好几天才又回来,人没多大,气性倒是不小。也就是我打不过他,换了大狗子二狗子这样话没说两句就往外跑,看我不得打断腿。
我低头默默把蒜捡起来,搬张凳子坐着把蒜皮都剥了,存在陶土罐里以后随吃随取。又把院子里其他碍事的物件都收拢起来,方便明日木匠和瓦匠动工。最后想了想又去房间里把几件衣裳和重要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下,不管明天晚上身在何处,这些东西总是要带着的。
看到阿恒放在这里的那些衣裳洗干净了跟我的衣裳掺杂在一起,有他平日里最常穿的玄纱绛蟒袍,也有初次在柳铺集上我见到的那身墨色玉锦,夹杂我那些麻布粗衫里,倒像是顺理成章似的。
也不知道他再回来是什么时候,想了想也只好把他那些衣裳一并带上,还跟我的那些收拾在一处,打包到同一个包袱里。
我说我有地方去确实也不是诓阿恒,我原本是打算去养蜜蜂的老头那凑和几天的。虽然那老头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气性也不比阿恒小,但他曾说过我们都是流亡人,同为沦落异乡的流亡人,我就不信我死赖在他家门口他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只是我知道阿恒跟老头关系不善刚刚才没说,也不知道怎么就让他觉得我要沦落街头要去睡树洞山洞了?
直到夕阳顿下,门外响起碌碌的车轮声,该是二狗子回来了。
又等了一阵子,没听见二狗子进门,倒是院子外头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我隔着窗户往外头看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来的不是二狗子,而是阿恒,与我隔着一扇窗子面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冷若寒冰。
“阿恒,”我登时一喜,急忙来到院子里,“你听我跟你解释……”
“你先听我说吧,”阿恒冷冷道,“二狗子在我手里。”
我:“啊?”
“我已经把二狗子先接到我那里了,”阿恒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大狗子和小莺儿也到了,你如果还想见到他们,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反正在你心里我不算什么,那三个孩子能不能劳您大驾,屈尊纡贵到我这里去一趟。”
这语气乍一听倒还有几分委屈。
“……”我愣了愣,好半天才搞清楚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用三个孩子来威胁我就范,让我跟他回去。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哭该笑了,半晌后叹了口气,“你等等我。”
回房里把我打包好的几个包袱都拎出来,冲阿恒点了点头:“走吧。”
“啊?”这下轮到阿恒呆立原地了。
我摇了摇头先一步,把东西放到马车上,再探头出来问他:“怎么走啊?我不认识路啊?”
阿恒愣愣地走过来,“可我还没说完呢。”
我伸手把他拉上马车,“边走边说吧。”
说是边走边说,一路上阿恒反倒是沉默了,在前头专心赶车一言不发,若不是知道他要去哪,当真让人觉得他是要拉我去灭口的。
他不开口,我只好先开口了,“以后不要这样了。”
“那都是你先逼我的,”阿恒总算闷闷出声,“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这么干的,我请不动你,只好让大狗子他们来请了。”
“你亦或是大狗子他们,在我这里同样重要,我愿意跟你走不是因为你带走了大狗子他们,若真是我认定了的事,你拦不住我,三个孩子同样也拦不住我。”说到这儿我还是服了个软,“不过这次是我错了,是我脑筋没转过来,可能是因为你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吧,我一时间才没想起来你在这里也是有住所的,如若不然,我肯定早就抱着阿恒大侠的大腿求收留了。阿恒大侠大人大量,就别跟我计较了。”
阿恒还是没回头,赶着车轻声道:“你知道我最生气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都快被阿恒这锲而不舍钻牛角尖的功夫逗笑了,看看周边路上都没人,轻轻拉过阿恒的手凑到嘴边亲了亲,“你最重要,行了吧。”
“不是这个。”阿恒倒也没把手收回去。
我把头抵在他后背上,轻声问:“那是什么?”
“我生气的是,你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在你这里永远是个孩子,跟大狗子二狗子他们一样,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何安置我,而不是依靠我。”
我心里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在阿恒背上轻轻蹭了蹭,“不是的,你足够好了,是我的问题,这些年我战战兢兢惯了,身边没人倚靠就只能靠自己硬撑着。对于你,是意外之喜,是可遇不可求,我只是……还不适应。”
“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第一时间想起来的人。”阿恒“吁——”了一声,勒着马缰。马车减缓,最后停在一座粉墙黛瓦乌门小院门前。
“到了。”阿恒轻声道。
第66章 苔痕上阶绿
马头墙,青条砖,勾头滴水,掩映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之中,竟是一副活脱脱的江南小景。
马车一直是沿着牛角山脚下在走,绕过半座山头,走了大概三四十里,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柳铺地界上。
我山上来山上去这么些年,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片竹林,更不知道竹林里还有这么处地方。
正出神间,那两扇乌木小角门吱呀一响,从里头钻出个娃娃来。两条牛角辫翻跳着蹦跶到我面前,冲我眯眼一笑:“玉哥儿,你可算来了,你快来看,阿恒哥哥家里好大啊!”
我看着面前一脸兴奋的小莺儿,这才将之前在马车上的那些还没理顺的心思收起来,笑着嗔怪道:“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子。”
“你快进来。”小莺儿一把拉住我就要往里进,我还惦记着车上的行李,再一回头,却见阿恒已经把大包小包都拎出来挂在自己身上了。
一进门先是一道影壁墙,同样是一面粉墙,上面镶了一块黛色圆砖,其上浮雕细镂了五福捧寿的吉祥图案。
绕过这面墙,进了一扇垂花门,眼前突然豁然开朗起来,院落疏朗,杂交种着翠竹繁花,微风一过,落英缤纷。花径与曲廊环绕,雕栏映翠,镂窗借景,几乎是步步生景,却又景景不同。
我忽然想起阿恒第一次到我那破庙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我那儿挺好的……好个屁!这人放着这么大的宅子在这闲置,跑去跟我挤一翻身就呻吟的破床,不是有病是什么?
“好看吧玉哥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宅子呢?”小莺儿指着头顶的花树问我:“这是什么花啊?我在牛角山上都没有见过。”
“这叫木芙蓉,是我娘最爱的花,”阿恒跟在后头解释道,“我娘是扬州人,本家是茶商,跟突厥、吐蕃、大食国都有生意往来,早年间运送货物出关路过这里,会在这儿歇脚。”
敢情这只是个歇脚的地方……
不过自从知道了阿恒的身世我倒也没那么吃惊了,苏家靠卖茶起家,自武德年间起就已经是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商了。到元顺年间经过几代人的经营,版图进一步扩大,裕泰茶行遍布中原,更是一举成为大周境内首屈一指的富商。京中的达官贵族都以抢到了裕泰茶行新春第一道头茶为荣,甚至有人不惜为了几两茶一掷千金。再后来因为国力强盛,大周派公主与突厥和亲,茶行的生意跟着做到了关外,夷族人可以不知道大周的皇帝是谁,却无人不晓裕泰茶行的新茶何时上市。
所以在这苦寒之地造一座江南风情的别苑,在苏家人看来可能确实不是什么难题,哪怕久置不用,凑的巧了才有幸用作歇脚之所。
听见动静,从七拐八绕的竹林深处又蹿出两个人来,大狗子和二狗子结伴而来,到近前冲阿恒仰头一笑,道:“阿恒哥哥,我们找到想住的房间了!”
阿恒冲我笑了笑,“这里的房间都闲置着,我让他们自己转转,找一间想住的房间。”
再回头问两个孩子:“哪间?”
两个孩子朝后头一座鹊翅叠飞的二层小楼上一指,“我们要住那间!”
大狗子道:“那个房间好高,可以看见这里每一处地方!”
二狗子也一脸兴奋:“那个房间里有好多书!”
阿恒冲两个人点点头,又问小莺儿:“那你呢?”
“我要住那个,”小莺儿拉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移步换景,这才看见二层小楼后头还有一间绣楼,轻纱幔帐,绫罗飘香,一看就像女儿家的心思。
我皱了皱眉:“会不会冒犯?”
“没事,”阿恒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娘不常来,来了也就住个两天就走,里头的东西都是下人们准备的,没什么她私人的东西。”
我点点头,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几个孩子对这地方充满了好奇,一时没看住就又跑的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