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来,有间房间是特地给你准备的。”阿恒拉着我绕过盘曲环绕的回廊,又沿着条青石小路走了许久,渐渐远离了前院那些建筑,最后停在竹林深处一间由厚重的湘妃竹打造的一间竹舍之前。
“这地方名叫无庶,好像还是取自一首什么诗,我记性差,转头就忘记了。”
我看着门前牌匾上铁画银钩写的“无庶”两个大字,顿时就明白了,“是刘梦得的《陋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两句。”
“这些我不懂,就是觉得这里特别适合你。”
阿恒引我入内,这竹舍里头的一应摆件也都是由竹子制成,竹杯、竹盏、竹桌、竹椅、竹帘,红泥小火炉上还煨着一壶竹叶茶,我笑道:“在这儿住上两天,我也要变成竹子味的了。”
阿恒把手里的包袱往一张竹榻上一放,亲自动手给我扑起床来,“其实这地方还有个好处,就是位置有些偏,半夜里如果有点什么动静,前院都听不见。”
“……”我就知道。
我把阿恒手里头的被褥接过来跟他一道铺床,边铺边问:“你家里的下人呢?”
我记得阿恒说过家里还有几个下人和厨娘,不过自打进了这宅子,我倒是一个外人都没见着。
阿恒拽平了有些褶皱的铺盖一角,随口道:“都杀人灭口了。”
“……”
“骗你的,”阿恒开怀一笑,“怕他们在你不自外,所以把他们都打发走了。这里就咱们几个人,你安心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我在床边坐下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你把下人都赶走了,谁来洗衣,谁来做饭?原本还以为能享受一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逍遥日子,结果还是要我亲自动手,你这么大的宅子,我可收拾不过来啊。”
阿恒斟了一杯竹叶茶给我,又轻轻把我的一双手捧在其中:“不用你收拾,之前在你的地方你说了算,如今来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了。我想让你作诗作画、弹琴煨茶,不用每天为生计所迫,一睁眼就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烦心事。我想把这些年你受过的罪吃过的苦都补偿给你,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我想让你把那一层厚重的茧剥开,我想让你做柳存书。”
“阿恒……”我轻轻垂眸,看了看被茶水烫的有些发红的指尖,“你能不能先把我松开……什么茧也经不住你这么烫啊!”
第67章 蟹肥正当时
阿恒愣了一愣,“啊?啊!对不住,对不住!”
阿恒一松手,我赶紧把那滚烫的茶杯放下,两只手甩了甩,阿恒也急忙凑过来手忙脚乱给我扇风吹气,忙活了好一通手上的灼痛感才算消下去了。
我这才空出心思审视我俩的姿势,阿恒趴坐在我身上,手里抓着我的手,头伏在我前襟——是个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想入非非的姿势。
好在这里没人。
这想法刚起,从房门外就蹿进个人来。
更吓得的是来的这人既不是大狗子二狗子,也不是小莺儿,而是当初去找过阿恒几次的那个小厮,一进门就开始嚷嚷:“少爷,少爷我可算找着您了!”
我吓了一跳,阿恒估计也吓得不轻,连滚带爬从我身上下去,“咚”的一声跪在了我身前。
阿恒:“……”
那小厮:“……”
我愣了片刻:“……平身吧。”
阿恒几乎是从地上蹦起来的,瞪了我一眼,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全冲着方才那小厮去了。
“谁让你来这儿的?我不是让你走了吗?谁让你又回来的?!”
小厮不顾阿恒劈头盖脸一顿吼,满脸兴奋地又上前了一步,“少爷我看见了,城门外刚张贴出来的,朝廷要加固漠北防线,从陇右一带征兵。各家各户有男子年满十五岁者,两子出一子,另有家世清白的也可以毛遂自荐。留出了一个冬天的功夫给各州府衙门筹备,明年开春就要开拔赶赴漠北。”
阿恒面露惊喜:“当真?”
“我哪敢骗您呐,如今征兵的告示还在城门楼上贴着呢,不信您自己去看!”小厮一脸信誓旦旦,兴奋道:“太好了少爷,你总算不用在这么个小破地方待着了,到时候就能干你想干的事,实现你的抱负了!”
阿恒却在一瞬之间噤了声。
那个小厮还欲说什么,被阿恒挥挥手打发走了。
那张脸慢慢转向我,眼底的情绪翻涌着好像要溢出来,要把我淹没,要与我感同身受。
我却一时间什么情绪都没了,我试图挤出点东西来,该哭该笑,该喜该悲,却又都不是。暴露在那样的目光之下,我第一瞬间的反应竟然是不知所措,是想躲。
最后我总算是勉强提了个笑出来,“恭喜你。”
阿恒目光里却往下沉了沉。
好在我俩都及时收住了,没由着那种诡异的气氛继续扩散。
阿恒道:“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听说漠北要征兵,所以我才从家里跑出来,早早在这里等着。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年……”
我招招手,阿恒来到我身边坐下来,我轻叹了口气,在人头上摸了摸,“你呀,嘴里没一句实话。”
当初他说他是被家里赶出来了,我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留下了他。又道自己母亲是商贾出身,在家不受宠。怎料这商贾却是富可敌国的商贾,还有位官居一品的外公,任谁受欺负他也不可能受欺负的。
阿恒看着我道:“我是骗了你,但所做的这一些也都是为了接近你。我原本以为我会一个人孤零零在这等上一年半载,然后隐姓埋名,从一个小卒子做起。我没想到能遇上你,更没想到还能跟你……我现在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早就知道阿恒不可能被困在这么一个小山村里,他早晚有一天是要走的,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措手不及。
“不是明年开春才走嘛,那就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
阿恒神情晦暗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却突然伸手抱住了我,力气极大,甚至勒得我两条胳膊都微微发麻。
“剩下的这些日子,我一刻也不能跟你分开,你去哪儿都得带上我,我去哪儿你也都得跟着我。”
我再不答应只怕就要被人勒死了,在他背上拍了拍,“好。”
“我要是能把你带走就好了。”阿恒小声道。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玩笑话,且不说三个孩子还小,如今离不开我,单就我这重身份就注定离不了柳铺。
“我一定会回来……”
我抬手轻轻捂住了他要开口的话。
一时间我突然后悔当时一时心软让他留了下来,他本该走的义无反顾,不该与这个地方有任何牵扯。去驰骋沙场,去建功立业,将来得胜归来,迎娶娇妻美眷,流芳后世那才是他本该走的轨迹。而不是一朝失足,被我一起拉进泥沼里。
我只想成为他前进路上的一道风景,看过即忘,或者偶尔想起,会失神,会怀念,但不会回头。
我轻轻把人推开,终止了这个话题,冲人笑了笑,“阿恒大侠,你打算怎么款待我们,我都饿了。”
阿恒愣了愣,回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外头天色都暗了,急匆匆站起来,“坏了,我原本是打算让镇子上的客栈一天三顿把饭送过来的,结果这一打岔,给忘了。”
我无奈一笑,“你家厨房在哪儿?有菜吗?”
阿恒皱眉:“都说了不让你洗衣做饭了。”
“洗衣做饭总比饿肚子强。”
阿恒抿了抿唇,这才指了指外头,“在前院。”
阿恒家的厨房里确实备着菜,看样子菜色还不错,蔬菜青翠欲滴,鸡鸭鱼肉俱全,一旁的木桶竟然还养着一笼鲜活的河蟹。
我拎出一只来掂了掂,足有二两,笑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吃蟹要饮酒,你家里有酒没?”
“那你问对了,这个我还真有,”阿恒也笑了,“他们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中原的酒,存在这里留待从关外回来时喝,你要什么酒?我去酒窖里给你找找。”
“花雕最好,”我道,“实在没有,状元红和竹叶青也行。”
阿恒去找酒了,我打量了一眼阿恒家的厨房,竟比我一个破庙还大些。单是灶台就有好几个,我就近找了一个,把火生起来预备蒸蟹。
火刚点着了再一抬头,只见门口站了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是方才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厮。
我站起来擦了擦手,问他:“你要进来吗?”
小厮摇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进来之后像是要检阅一般四周环视了一圈,扬起下巴问我:“你打算做什么?”
“蒸蟹,”我指了指锅里正在烧着的水,“再炒两个菜。”
“你会做吗?这蟹可是从太湖送过来的,拿水养着路上就走了几天几夜,今天早上刚送过来,个个鲜活,你可要当心,别给做坏了。”
我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屑和傲慢,不禁笑了,“那在你看来,这蟹该怎么做?”
那小厮一仰脖子,“我又不是厨子,我怎么知道?”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按照我的想法做了。”
我把河蟹提溜出来,刚要往锅里放,那个小厮又嚎了一嗓子,“你打算要怎么做啊?”
我指了指已经上气的锅,“清蒸。”
“这么珍贵的蟹你就给清蒸了?你到底会不会做啊?就这一只蟹就能抵得过你们一个月的花销了,做坏了你担待的起吗?”
我提着竹笼的手顿了顿,我虽然没吃过从太湖送过来的蟹,但野湖里也有河蟹,往年到了秋后从湖里抓个十只八只也都是清蒸了吃,最大程度保留了蟹黄蟹膏的原汁原味,味道倒也不赖。怎么这太湖蟹还有另外一套吃法不成?
正犹豫间阿恒抱着坛子酒从外头回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螃蟹,问我:“都上气了,怎么还不上锅蒸?”
我愣了愣,这才把竹筐剪开,把里面的河蟹一只只掏出来,临上锅又犹豫了一下,“是要清蒸的是吧?”
“不清蒸你还打算红烧吗?”阿恒拿过我手里的锅盖阖上,这才回过头去不耐烦地看了那个小厮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作者有话说: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李白
第68章 人无礼不立
“啊?”那个小厮明显愣了愣。
“不是让你们都走吗?”阿恒冷脸问道,“你怎么还待在这儿?”
小厮眼看着都快哭了:“少爷那我去哪儿啊?”
“回长安,回扬州,”阿恒不耐烦地摆摆手,“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可我不认识路啊。”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爷您就留下我吧,我保证不烦您,我自己一个人回去老爷会把我打死的,不,不用等回去,路上我就被山匪给劫了。
这小厮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心里听着也挺不是滋味的,我就过来借住几天,却逼着阿恒把家里的仆役都遣散了,怎么看怎么都是恶人。这些人虽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还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阿恒……”我从身后轻轻拉了拉阿恒,管教家仆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好贸然插手,只好把人拉过来小声道:“我没事的,他跟我也见过几面了,既然当初没说出去以后应该也不会说了,你要是因为我的原因才要赶他走,其实我倒是不怎么介意。”
阿恒皱了皱眉,“你想留下他?”
我轻轻摇头,“要他留还是要他走这是你的事,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主意还是你来拿。”
阿恒想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冲那个小厮道:“你要留下也可以,但没事别往我跟前凑,我哪天看你不顺眼了说不好就把你打发走了。”
小厮连忙叩头谢恩,忙不迭地躲起来了。
螃蟹眼看着要蒸好了,我又手脚麻利地炒了两个菜,做了一道汤,待天色完全黑透了,华灯初上,酒菜上席。
用饭的地方在正堂,就在大狗子他们要住的那座二层小楼之后,两座建筑中间以庭廊相连,又浑然一体。
正堂将前后院一分为二,两侧的门都打开,前后通透,前院是随风而动的芙蓉花落,后院是树影婆娑的茂林修竹。
几道菜上了桌,阿恒找到的花雕也起了封,酒香弥散,绵醇厚重。
几个孩子姗姗来迟,看样子是在外头跑了半天了,每个人都是一脑门汗,冲进来什么都不讲究,抬手便要吃。
我拿筷子把那一只只小脏手给敲了下去,“洗手去。”
几个孩子这才又不情不愿地结队去洗手,洗完手刚回来,却发现坐席已经被我收了。
我看着三个孩子问:“知道为什么咱们要借住阿恒哥哥家里吗?”
大狗子知道我让木匠和砖瓦匠去过破庙,回道:“咱们家要修房子。”
我点点头,“阿恒哥哥肯收留咱们,让咱们不至于挨饿受冻,咱们都该心存感激,你们谢过阿恒哥哥了吗?”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一番,冲着阿恒齐齐鞠了个躬,“谢过阿恒哥哥。”
阿恒一脸迷茫地看了看我,又回头冲几个孩子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举手之劳而已,都过来吃饭吧。”
我却没有要放他们坐的意思,接着道:“以前在咱们自己家里,你们随意惯了我不怪你们,但如今到了别人家里,一些规矩还是要讲的。首先第一条,未经主人允许,你们不能随意走动,进出别人的房间,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