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我,小心起来打量了一番,见阿恒没跟过来,这才又吐了口气继续在井边坐下。
我想了想,就当没看见吧,自顾自上前打来水,坐下洗起衣裳来。
一盆衣裳洗了大半,听见身后窸窸窣窣有些动静,我偏了偏头只见那个小厮慢慢地凑近了些,挨着我坐下来,“嘿,你是当地人吗?”
我手上没停,含糊应了一句就当认了。
“我怎么觉得不太像呢?”那小厮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你父母呢?也是柳铺人吗?我怎么看你年纪轻轻的还带着三个孩子呢?”
我记得阿恒说过这人是景行止派来的,这会儿也不知道他是闲的无聊了来找我唠会儿家常,还是替景行止打探消息来了,谨慎起见还是没应他,低头洗着手头的衣裳,想着赶紧洗完了赶紧走就是了。
只是这人却颇有一股不折不挠的毅力,见我不理他也不放在心上,敢情真的是憋了一天憋坏了,自顾自开始说:“其实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这我倒是来了点兴致:“我是什么样的人?”
“当初在柳铺集上我就看出来了,你这种人吧,虽然自命清高不肯收我家少爷的银子,实际上还不是想着让我家少爷多看你一眼,一来二去就又有了第二遍第三遍见面,其目的不就是攀上我家少爷,让少爷出钱出力养着你们一大家子嘛。”
我低着头细想了想,过程兴许有些出入,但结果还真就大差不离,我们这不就跟着阿恒回了家,吃他的、住他的,靠阿恒养着这一大家子人。
我轻笑了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那小厮颇为得意地一笑,“我可是见过世面的,我们景家那是大户人家,在长安城那都是叫得上号的。长安城知道吗?那可是京都,一个里坊就比你们这破镇子大,长安城里足足有一百零八个里坊,你算算得抵你们多少人。还有你们那柳铺集,摆在东市西市那都不够看的。像你这种人在我们那儿也有,叫倌儿,专指那些倚楼卖笑、靠恩客打赏过活的人。”
“倌儿?”我笑了,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忍不住逗弄:“怎么,你是见过,还是亲身上阵过?”
“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那都是些生性浪荡的人才去的地方,我们可是正经人家,从来不招惹那些人。”
“可你说我是倌儿,你们少爷又总跟我在一块,岂不是说你们少爷是生性浪荡的人?”
“不……不是,我没说过,你别污蔑我!”那小厮立马急了,“我家少爷那是……那是年纪尚小,被你骗了!你别得意,再过一阵子我家少爷就要走了,到时候看你还能祸害谁去。”
我无声笑了笑,懒得跟他在这种事上计较,继续问道:“我怎么听阿恒说你家老爷不想让他从军?”
那个小厮斜着眼打量了我一会儿,最后估计还是想再唠会儿,又凑近些过来,小声道:“反正你离不开这儿,跟你说了也无妨。其实吧,并不是老爷不想让少爷去战场,而是二夫人。”
“二夫人?”
小厮神秘兮兮地道:“二夫人就是少爷的生母,是她一直不想让少爷走,老爷呢又凡事都听二夫人的,所以这个坏人就只能他来做了。”
我接着问:“你家二夫人为什么不想让阿恒从军?”
“那有什么好稀奇的,哪个母亲不想把儿子留在身边守着护着,反正景家家大业大,少爷就是一辈子不作为也能吃穿不愁。”
话虽如此,但阿恒终究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甘于平庸一辈子,所以才来了这里。
那小厮还打算继续唠下去,刚要张口,听见不远处有动静,急忙一溜烟儿跑没了。
又过了一会儿阿恒才从前头绕过来,四下看了看,“我怎么听见这儿刚刚有动静?”
我拨弄了几下水,“洗衣裳嘛,怎么可能没动静。”
阿恒皱了皱眉,好在也没深究,探身下来道:“我帮你。”
“嗯,”我指着井沿上那些衣裳,“这些都洗好了,你帮我晾吧。”
阿恒也不犹豫,找了根绳往树上一栓,抖落开衣裳一件件晾好了。
等忙完了夜都静了,我收了盆,跟人一道回去。
阿恒把我手里的盆接过去,指尖在我手背上一扫,啧了一声,“手怎么这么凉?”
手上空了,我从背后把手往人怀里一揣,“那你帮我暖暖。”
阿恒的腰身结实又温暖,温度透过一层薄衫传过来,我顺势把头也靠了上去,能听见人强健有力的心跳声。
阿恒在前头笑了,“你直接上来,我背着你多好。”
我勾勾手指头在人腰上挠了挠,“背着就不能暖手了。”
“……行吧,”阿恒无奈笑了笑,“那你当心点,别绊倒了。”
我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你走你的,我跟着就是了。”
一路无话,只脚步声刷刷搡过青石路面,这样全身心地依靠一个人的滋味倒也不错。
回到无庶的时候我已经酝酿出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躺到床上,有人拥我入怀,我便靠着无知无觉睡了过去。
一连几天,白天我就跟阿恒去破庙守着,有什么能帮得上手的就帮一下,没事干了就上山,赶在入冬之前屯了点草药,等到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就什么都挖不到了。
大狗子和小莺儿没功夫管他们,一时放任算是玩脱了,每天山上来山上去,比山上的猴子还勤快。
二狗子近来不太对劲儿。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儿我说不上来,饭照样吃,功课照样做,跟大狗子小莺儿闹起来也照样不可开交,可就是有哪里潜移默化之中已经不对劲儿了。
这种不对劲儿在当着大狗子和小莺儿的面时表现的格外明显。
非要说的话,就像是原本有些轻飘飘的东西突然沉下来了。
直到有一天,二狗子看着院子外头最后一支木芙蓉问我:“玉哥儿,你说要形容一朵花好看要怎么说?”
“嗯?”我稍稍一愣,回道:“境由心生,你看到的是什么花,心里想的是什么,自然就怎么说。”
二狗子接着幽幽道:“那你说,要形容一个人好看,要怎么说呢?”
我看了看他:“人?什么人?”
二狗子大梦初醒一般摇了摇头,冲我一笑:“玉哥儿我说着玩呢,你别上心。”
又过了两天,小莺儿跑来找我告状。
小莺儿跟着大狗子玩的欢,闹的也欢,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都是家常便饭,一般情况下都是以小莺儿胡搅蛮缠告终,实在缠不过了,就过来跟我告状。
不过这次小莺儿告状的对象不是大狗子,而是二狗子。
小丫头小嘴一扁,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玉哥儿,我觉得二狗子变了。”
我一时间警觉,原本以为二狗子这种不对劲儿是在暗处的,至少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没想到却连小莺儿都看出来了。
“昨天夜里不是刮风嘛,我一个人住着害怕,你又离得太远了,所以我就去找大狗子和二狗子一起睡,”小丫头扬起下巴来一脸委屈,“结果大狗子都给我铺好被子了,二狗子竟然赶我走!”
我:“啊?”
“二狗子肯定是不喜欢我了,”小莺儿委屈巴巴的快要哭出来了,“我拉着大狗子跟我一起睡他也不肯,也不让我跟他们一起睡,他就是讨厌我了,在破庙的时候他以前都是跟我一起睡的……”
我一时哭笑不得,只好问道:“那最后呢?你去哪儿睡的?”
小丫头舔了舔嘴角,“我在他们房里睡的。”
“……那他俩呢?”
小莺儿忿忿道:“二狗子拉着大狗子在地上睡的。”
行吧……这事怪我,在破庙的时候虽然给小莺儿特地圈出了块地方来,但到底是觉得他们年纪还小,没正式地给他们讲解过什么叫做男女有别,如今闹出这一出来,还害小莺儿错怪了二狗子。
不过二狗子什么时候起对这些这么敏感了?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安抚回去了,我对着窗外沉思起来,二狗子以前虽然心思细腻,但到底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一眼上去基本也能看透个大概。可是如今我怎么有几分看不透他了呢?
难不成是柳骞教的?
想到这我又赶紧摇了摇头,柳骞那满脑子的“子曰成仁,孟曰取义”,怎么可能教二狗子这种东西。
正出神呢,也不知道阿恒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悄无声息来到我身后,一出声吓得我差点把手里头的湖笔撅了。
看见阿恒,我登时眼前一亮,赶紧把人拉过来道:“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二狗子有些异样?”
“异样?没有啊?”阿恒摇摇头,“吃得好,睡得好,没病没灾,不是好好的吗?”
“我不是指这些,”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就是感觉,你感觉上二狗子跟以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阿恒凝眉细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我轻轻叹了口气,刚要继续沉思,只听阿恒道:“回来晚了算不算异样?”
我一愣:“什么回来晚了?”
“你不觉得他如今去柳骞那里听学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吗?”
“有吗?”我知道这阵子二狗子一般回来天就黑了,但自打天凉了以来,天就一天比一天黑的早了,再者这里距离柳骞家本就比破庙更远一些,回来晚一点也无可厚非。
阿恒摇了摇头,“以前二狗子回来一般是在申时过半,如今却酉时末才回来,就算加上破庙到这里的车程也远远不止。”
我想了片刻,沉声道:“也就是说,问题出在柳骞那里。”
阿恒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你若是想,可以去看看嘛。”
“嗯?”
阿恒笑了笑,道:“自打咱们搬到这里来,就没再麻烦柳骞家的马车接送了,来回都是咱们自家的马车,你愿意的话跟着去看看就是了。”
第72章 所谓伊人兮
虽说二狗子从小就让人省心,我知道他凡事都有分寸,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可也正是如此,我怕他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委屈了自己。
思虑再三,我对阿恒点点头,决定还是过去看看。
只要我不下马车,不让柳骞看见我应该就没什么大碍。即便被看到了,时隔这么些年,柳骞真的还能把我认出来吗?
可柳骞又真的不知道我的存在吗?
直到坐到马车上,我才大梦初醒的意识到这件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我看看左边的阿恒,“你跟着干嘛啊?”
“我家的马车我跟着怎么了,”阿恒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从脚底下拎起一截木棍,“你不是要教训二狗子嘛,我帮你抓他。”
我再看看右边,“那你俩又跟过来干嘛?”
大狗子从后腰摸出一捆绳子来,“我帮你捆住他。”
小莺儿词都被抢了,纠结了半天,最后只道:“我帮你呐喊助威!”
我一时语塞:“……谁说我要教训二狗子了?”
三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阿恒问:“你不是要去柳骞家捉拿二狗子,兴师问罪他为什么要回来的这么晚吗?”
我哭笑不得:“我只是担心二狗子,怕他遇到什么事。”
“嗐,你早说啊,”阿恒和大狗子把手里头的工具都扔了,“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所以这绳子木棍都是给谁准备的啊?
到柳骞家门口的时候时辰尚早,马车候在门外,我借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门上镶着黄铜门环,正中的牌匾用楷书端端正正写了“柳府”两个大字。两侧院墙高筑,只能从外面隐约窥探一点里头繁盛的情形。想柳老官场上浮浮沉沉一辈子,严谨治学,老来魂归故土,也算得上功德圆满了。
两个孩子跟着争先恐后往车外头看,看见宅子小莺儿先是“哇”了一声,“这宅子好气派啊,这可比范大董家气派多了。”
大狗子也不住点头,“那可不,范大董那里怎么能跟这里比,范大董连玉哥儿都说不过,根本没资格教二狗子。”
小莺儿趴在车窗上一脸羡慕,“二狗子每天都能到这里读书可真好啊。”
大狗子倒是没想那么多:“无论让我去哪里读书我都不愿意。”
小莺儿歪着头接着问:“那你觉得阿恒哥哥家好,还是这里好啊?”
大狗子抿着唇想了想:“我觉得还是阿恒哥哥家好。”
小莺儿总算开心了:“我也觉得阿恒哥哥家好。”
“阿恒哥哥家出门就是山,后院还有竹林。”
“阿恒哥哥家里还种着花呢!”
听着两个孩子说话我不禁笑了笑,少年心事不足提,那一点点羡慕、嫉妒三言两语便盖过去了。
“你觉着呢?”阿恒问我,“你觉得哪里好?”
我看着那些高耸气派的院墙,联想到阿恒那里带一点江南特色的粉墙黛瓦,一个是高门大户,一个是雅致别苑,笑道:“我觉得破庙最好。”
阿恒一愣,也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想破庙里的日子了,只要有你的地方,哪儿都好。”
我笑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呐。”
一直等到过了申时还是没见二狗子出来,这会儿我也知道阿恒所言非虚了。阿恒提议要不要下去看看,我瞧着此时两扇大门紧闭,也不像有人要出来的样子,这才点点头,跟着阿恒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