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门轻轻掩住,再回过头来问凌崖子:“你知道我会来?”
凌崖子轻轻笑道:“我不光知道你会来,我还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我说什么来着,我不就山,山自来就我。”
我狠狠心,从怀里掏出几块银锞子来。这些银子我睡之前就揣在身上了,这会儿都捂热了,依依不舍地交到凌崖子手上,“我买你一张符。”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买我的符的,”凌崖子笑笑把银子收起来,又从脏兮兮的道袍里掏了半天,捏死两只跳蚤之后总算找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符来,“你拿回去之后就找个荷包布袋之类的东西装起来,随身带着就行,不说能延寿续命,至少能抵你一次大灾。”
我捏着那张符看了一会儿,“那如果……不是我用呢?”
凌崖子挑眉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了点意外,“不是你用?那你给谁用?脾气很大的那位小友吗?”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凌崖子摆摆手,“他福大命大着呢,用不着这些东西。倒是你,山根尖细,两腮无肉,三停不匀,一看就是福薄命浅的面相。我在集上说的那话不是危言耸听,你自己上点心吧。”
我无奈一笑,“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孤煞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不强求。而且我就在柳铺这方寸之地,顶了天也就是采药的时候摔一跤,可阿恒马上就要去从军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为他求个平安。”
“有意思,真有意思,”凌崖子忽然笑了,从怀里把我给的那几块银锞子又还给了我,“给他买用不了这么多钱,一两足矣。”
我微微一愣,“我俩还不是一个价钱啊?”
“他是青龙伏形的命格,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你稍微麻烦点,所以价钱自然也高一些。”
“什么叫意思意思就行了?”我立时急了,把银锞子又推回去,“你给他整个认真的,别这么敷衍了事。”
凌崖子哭笑不得,“不是我不给他加,实在是无能为力,他的命数已定,非我所能及啊。”
我将信将疑的,这才把银锞子又收了回来,不确定地问:“还是这张符?”
凌崖子笑着点点头。
“你就不怕我拿来给自己用?”
凌崖子还是笑得一脸深意,“一切自有定数。”
我冲人一点头,这才出了柴房。借着零星的星光又把那张符打量了一遍。四四方方一张黄纸,上面鬼画符般涂了几个大字,边角处都起了毛边,眼瞅着一阵小风就能给吹破了。
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我赶紧把东西揣怀里捂好,一两银子呢,就换了这么一张破纸片,着实肉疼。
回到房里,阿恒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睡得安稳,我贴着他躺下,不一会儿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六,按照习俗是要杀猪炖肉,天刚蒙蒙亮大家伙儿就被一阵鬼哭狼嚎的猪叫声惊醒了。
我跟阿恒披上衣裳来到院子里,大狗子他们这会儿也都醒了,一脸震惊地看着院子里不知道哪来的一头猪,正发了疯似的四处乱蹿。
眼看着四下无路之后,那头猪一头扎进了柴房里。
不一会儿狗吠猪叫,夹杂着凌崖子鬼哭狼嚎的惨叫声从柴房里传了出来。
又一大伙人这才姗姗来迟,柳二叔打头,冲我歉意一笑,“老张家杀猪呢,没成想猪挣断绳子自己跑了,没吓着你吧?”
“我倒是没事……”
看看柴房,又过了一会儿凌崖子才连滚带爬地从里头出来,抚着胸口经过惊魂未定,“这是什么情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没说你家还养着猪呢?”
紧接着那头猪被将军从柴房里赶出来了,柳二叔他们见状一股脑儿围了上去。那猪身后是将军,左边是柳二叔他们,右边是我们,眼瞅着四下渐成夹击之势,唯一一条出路,毫不犹豫冲着凌崖子冲了过去。
可怜凌崖子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跟一头几百斤的大肥猪撞了个满怀,一声没吭,当即就倒下了。
得亏这一缓,柳二叔等人一拥而上,总算把猪按在了地上。
众人把猪重新捆好,一伙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柳二叔过来跟我打商量,“玉哥儿啊,他们说再把猪拖回去太费劲了,想借你方院子在这儿把猪杀了,事后送你二斤猪肉,行不行啊?”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去后院吧,那里宽敞。”
直到众人把猪拉到后院去了,凌崖子才从地上爬起来,我上去掺了他一把,“没事吧?”
“还行,还行,”凌崖子扶着腰呲了呲牙,“得亏贫道还年轻,身子骨还算硬朗……”
“硬朗就自己站着,”阿恒拉了我一把,凌崖子被晃了一下子,险些又摔倒在地。
我无奈看着阿恒道:“你总跟他较劲干什么?”
“谁跟他较劲了?我才懒得搭理他呢,”阿恒推着我往柴房走,“快去做饭,我都饿了。”
烧火期间听见后院里传来一阵阵鬼哭狼嚎的猪叫声,到最后越来越小,再也听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候大狗子手舞足蹈地给我们讲杀猪的过程,小莺儿胆子小没敢去,这会儿却听得聚精会神,听见大狗子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抖了个哆嗦,又迫不及待地问捅的哪里。
“当然是吊起来捅脖子了,那么长的杀猪刀一把捅进去,再在里头打个旋儿,抽刀的时候鲜血飞溅,接了好几大盆呢。”
“行了,先吃饭吧。”我敲敲大狗子的碗,再让他说下去这饭就吃不下去了。
大狗子却还是热情高涨,“等猪死透了之后,柳二叔还拿了一根很细很长的铁钎子从猪脚穿进去捅了好几下,然后就对着猪脚吹气,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莺儿急问为什么。
大狗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玉哥儿你知道吗?”
我也没见过杀猪,只好摇了摇头。
“阿恒哥哥呢?”
阿恒自然是更没见过,说不好看见猪跑这都是头一遭。
凌崖子这时突然探头上来,“这个贫道倒是略知一二,这种做法叫做吹豕,是为了将猪皮猪肉分开,方便猪脱皮去毛的。”
几个孩子立即一脸崇拜地看着凌崖子,“凌崖子道长,你好厉害啊!”
阿恒没好气地往我身边挤了挤,“离远点,一身猪粪味。”
凌崖子笑笑,端着碗去外头吃了。
等我们吃完饭出来,正碰见凌崖子腕子上搭着几根猪大肠,手里端着一盆猪血从后院出来。
我看着好奇,问道:“猪血也有避邪的作用?”
“非也非也,”凌崖子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我当年游历到一处时,曾见过一种猪血的吃法。将其混合葱姜蒜汁之后灌入肠中,上火蒸熟之后食用。这样的猪血吃起来不但不腥,还鲜嫩可口,十分爽滑。如今正好有血又有肠,我就问那位善人讨要了一些,还想要借贵处的柴房一用。”
这种吃法倒是新奇,我起了点兴趣,“你自便就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开口。”
“那便多谢了。”凌崖子乐呵呵地端着肠和血进了柴房。
作者有话说:
行走的美食家凌崖子给大家拜年了
第93章 腊月二十七
当天晚上凌崖子做的猪血肠大受欢迎,确实如他所说,这么做出来的血不腥,口感脆滑,连阿恒都板着脸吃了好几块。我下午的时候闲来无事也去观摩了阵子,这东西不难做,猪血不值钱,猪肠也都是一些没人要的下水,等日后柳二叔再杀猪的时候倒可以尝试着自己做一做。
“当年贫道游历至长白山一带,当时也是正赶上年节,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村子里的人合力杀了一头猪,猪心、猪肝、猪肉还有这样的血肠煮了满满一大锅,当地人管这样的乱炖叫杀猪菜。贫道有幸分得了一碗,吃完全身直冒汗,那滋味念叨至今。”
大狗子一脸羡慕,“我也想吃杀猪菜。”
阿恒抬头看了凌崖子一眼,“你一个道士凭什么能开荤?”
凌崖子眯眼一笑:“不能开荤的那是和尚。”
阿恒不屑道:“我看你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凌崖子摇头笑道:“其实道士也分两类,一是全真教道士,他们戒律严格,主张行并重、清净恬淡、无私寡欲,戒杀生,戒荤酒,戒淫邪,总之你能想到的他们都戒。还有一类是正一教的道士,可以食荤腥,可以不蓄发,还可以有家眷。”
我懂了:“所以你是正一教的?”
凌崖子摇头:“我是全真教。”
“……那你怎么……”
凌崖子笑得一脸坦然:“所以才被我师兄赶出来了嘛。”
……行吧。
阿恒:“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不急,”凌崖子心安理得地把饭吃完了抹了抹嘴,看着我道:“对了,明日能不能借我身衣裳。”
阿恒脸色一沉,“你想干嘛?”
凌崖子抬了抬自己锃光瓦亮的袖口,“毕竟是年节嘛,贫道也想把这身道袍洗一洗。”
“可以。”我点头应允。
阿恒冷哼了一声:“之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干净。”
凌崖子撩起下摆给我们展示了一大块污渍,“今天早晨沾上猪粪了。”
我跟阿恒还有几个孩子默默都放下了筷子。
隔天凌崖子穿着我一身破袄在后院里洗道袍,头水直接就是浆糊,足足换了三盆水才勉强能看清水色。
我去后院喂鸭子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孩子围在凌崖子身旁问东问西。
凌崖子此人虽然也老大不小了,但有个好处,就是待人真诚,他从没拿我和阿恒当小孩看,也没拿小莺儿他们当小孩看,这会儿就像与至交好友谈心一样,有问必答,没有半分敷衍。
这估计也是几个孩子愿意跟着他的原因。
而阿恒就像一个受了冷落的小媳妇一般在一旁夯吃夯吃地劈柴,一言不发,但怨气逼人。
我把早上剩的白菜叶子剁碎了倒进食槽里,几只鸭子立马围上来抢吃的,我在一旁的稻草堆里转了一圈,找了两个鸭蛋。
自打入冬以来有两只鸭子就不怎么下蛋了,冬天本来能吃的东西就少,还有两只光吃不下蛋的,我那几片白菜叶子就显得有些拮据了。正想着要不要趁着年节杀几只炖了,身后的凌崖子突然开口了:“要杀鸭子啊?说起鸭子我倒是知道几种做法,你要不要试试?”
我回头看过去,“你怎么知道我要杀鸭子?”
“明明有五只鸭,你手里却只有两个蛋,眉头紧皱,面色凝重,你现在就差拿笔在脸上写上两行字了,‘给我把刀,我要把这两只不争气的东西给宰了’。”
我给他说笑了,“我哪有。”
“清蒸鸭、红烧鸭、姜爆鸭、干锅鸭、烧鸭、卤鸭想吃哪个?”
“烧鸭!”
说干则干,我招呼阿恒,“阿恒,宰鸭子!”
阿恒无动于衷地劈着手里的木柴,眼神都没给我一个。
我知道阿恒一直对凌崖子有气,要让他来给凌崖子打下手确实也是为难他了。但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吃的怄气,见阿恒不肯帮忙,便只好撸起袖子来自己干了。
我右手拎着菜刀,刚进鸭棚那伙鸭子立即四处奔逃,那几只老鸭尤其精明,专挑各种犄角旮旯躲,还把几只幼鸭推在前头自己往后头躲。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鸭子没捉到一只还吃了一嘴鸭毛,扶着腰歇了一会儿,正打算一鼓作气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握刀的那只手却突然被从身后拉住了。
“嗯?”我回头。
阿恒把我手里的刀接过去,“让开吧,我来。”
我愣了愣,冲人一笑,“那就有劳阿恒大侠了。”
阿恒负责杀鸭,大狗子和二狗子烧水秃毛,我则跟着凌崖子学着如何做烧鸭。
只见凌崖子把鸭子拿过来之后先是开膛破肚,五脏都掏空之后内内外外都拿盐巴抹了一遍。等腌制入味后再用蜂蜜、白醋来回抹了三遍。
凌崖子问:“家里有酒吗?”
“有。”我找出一小坛子杏酒,“只有这种的,能行吗?”
凌崖子敲开泥封闻了闻,先自己凑上去喝了一口。
“还行,”凌崖子果然荤酒不忌,喝完了还不忘咂咂嘴,这才倒酒出来把鸭子表面又抹了一遍。之后用干荷叶把鸭子包严实了外面裹上一层泥,扔进灶膛里点火烤就是了。
火光闪动,烤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我看着凌崖子穿着我的破袄,一秉虔诚地盯着灶膛里的鸭子,一点也没有修道之人的出尘气质。一时好奇,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崖子回过头来,脸上的笑意不见了,“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俩对视着,灶膛里的火烧的正旺,打在凌崖子半张脸上忽明忽暗,气氛一时间诡异到了极点。
他好像能一眼把我看穿了,我却看不透他分毫。
又僵持了一会儿,我先败下阵来,“是我错了,我不该问。”
凌崖子轻轻提唇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个一身道袍,两袖清风,三餐不继,四海为家的臭道士罢了。”
我也笑了,“那我就是一个一贫如洗,十载苦寒,百无一用,千篇一律的穷书生好了。”
“那咱俩倒是志同道合,来,喝一口。”凌崖子端起酒坛子胡灌了几口又交给我,我笑一笑,也陪着喝了两口。
柴房的门被从外头推开,阿恒抱了一堆柴进来,重重放下之后蛮横地坐在了我和凌崖子之间,“好了没,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