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点头,“我就想问问昨天都有谁从你这里买纸人了?”
香火铺的掌柜与我还算有几分交情,好心劝道:“我倒是能告诉你名字,但你可想好了,这件事可大可小,息事宁人咬一咬牙也就过去了,你毕竟不是当地人,真闹大了对你不一定有好处。”
我冲人笑了笑,“我懂。”
转而又道:“可他欺负我可以,不能欺负我家里人,我今日不讨个说法,明天他就能蹬鼻子上脸跑到我家里耀武扬威,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不能由着他们胡闹。”
香火铺掌柜叹了口气,“卖的起纸人的,要么是大户,要么是家里有什么大日子。昨天从我这儿订纸人的统共就两户,一是柳骞柳大人家,要了好些纸人纸马拜祭先祖,还有一户是范秀才家,昨天给他老娘迁坟。”
说到这儿我就懂了,冲人点头一笑,“多谢了。”
第102章 得意少年时
我背着纸人穿过大半个镇子,径直去了范秀才家。
范秀才家里一如往常,门口那两棵桃树李树还是长势不佳的样子,枝叶稀疏,在大太阳底下蔫着。倒是一旁的凤仙花开得不错,一束束一串串,艳粉娇红齐争妍。
这个时辰不早不晚,正是范秀才那小学堂讲学的时辰,范秀才拿着本书在前头摇头晃脑地读,底下几个孩子垂头耷拉眼地跟着学,有几个脑袋转一圈要点几次,看样子是瞌睡虫上脑,我正好来给他们提提精神。
把纸人卸在院子里,大太阳底下这纸人看着倒没有那么惊悚了,反倒带了一点滑稽的意思,我冲着学堂里嚎了一嗓子:“范夫子,给您送东西来了!”
一张小轩窗从里头打开,几个孩子探头探脑看出来,紧接着范秀才从门口出来,手上还提着寸长的戒尺,凝眉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还东西啊,”我笑了笑把那纸人往前一推,“这是不是范夫子丢的?”
范大董一看见纸人脸色就沉下来了,“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把这东西抬走,真晦气!”
“范夫子怎么敢做还不敢认呢?”这会儿院子里已经围了好些人了,有些是一路跟着我过来的,也有的是看见有热闹临时围上来的,满院子的人围着那个纸人。我袖着手冲范大董道:“昨晚你不是还刚用它拜祭了老娘,这会儿就不认识了?你有胆子往我那里放,怎么没胆子承认呢?”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纷纷对着范大董指指点点。
“你!你!你信口雌黄!你血口喷人!”范大董脸色铁青,“我一个读书人,怎么会干这种事?”
可能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吧。
“范夫子说没做过,那姑且就算没做过吧,”我朝范夫子身后窗户上趴着的几个孩子点了点,“能不能把幺蛋叫过来我问一问。”
我看的真切,幺蛋搭在外头的手上有一大坨红色痕迹,跟纸人嘴上的如出一辙。凤仙花瓣捣碎了可以染色,而且经久不退,以前小莺儿总爱拿它涂指甲,但其汁液有毒,被我说过几次之后就不再用了。
幺蛋突然被点名,神色一滞,急忙把手抽了回去,抬起头来看了看范夫子,又看了看我,嚷嚷道:“不是我干的,我才没有把纸人放在你家门口!”
“我什么时候说过纸人是放在我家门口的?”
幺蛋被噎了一口,求助地看向范大董:“大舅……”
范大董把手里的戒尺往门上一甩,“啪”的一声,如惊雷平地起,声势惊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热闹能考上状元吗?还不滚回去读书去!”
门口趴着的几个孩子一哄而散,幺蛋临走还冲我做了个鬼脸,一副我奈何不了他的得意神情。
我看向范大董,“范夫子看样子是不打算给我个交代了?”
“小孩子们胡闹你一个大人还跟着凑什么热闹?”范大董不屑地甩了甩袖子,“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别耽误我教书。”
我从怀里掏出两块打火石来,“那相比起您来,我应该也算个孩子吧,我今日在这儿把纸人点了,想必范夫子大人大量,也不会跟我计较吧?”
“你敢!”范大董果然眉头一皱,“这是我平日里教书育人、饮食居住的阳宅,你胆敢在这里烧纸!”
“那我家门口是你堆放这些纸人的地方吗?”
“你家门口?”范大董冷笑了一声,“你是柳铺人吗?镇上人见你可怜,匀出块地方给你住,你别得寸进尺,到时候说要把你赶出去,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是吗?”我笑一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回头对着外边看热闹的人群道,“各位乡亲父老在这儿给我做个见证,当初我修庙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修庙的钱我自己出,但这庙得给我住,一直到我终老为止,当初这话还算不算数?”
周围一群人纷纷点头,几个姑婆议论纷纷:
“当初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
“这庙不给你住也是塌了。”
我回过头来冲着范夫子一笑,“所以说,这破庙,我住得,你住不得,你往我住的地方扔纸人,那我就能在你住的地方烧纸人,这不是公平合理的嘛。”
“你!你!”范大董胡子抖了几抖,猛地一扬手,袖摆险些扫到我脸上,“我是咱们这十里八乡唯一一个秀才,什么叫秀才知道吗你,那可是见了县太爷也不用行礼的,你一个黄毛小子,也好敢站在我门前叫嚣,改天我去县衙门里告你一状,你猜县太爷会信谁?”
“谁说十里八乡就你一个秀才了?”
一个还没完全变声的童声从人群中响起,所有人齐齐闻声看过去,我也跟着回头,只见一个少年人在人群最后头站着,瘦瘦弱弱,一身粗布衣裳,脸上白白净净,但眼里神采卓然,看见我眯眼一笑,“玉哥儿,我回来了!”
我愣了愣才笑起来,“二狗子。”
二狗子穿过人群过来,往我身前一站,“我就是咱们柳铺的第二个秀才!”
范大董老眼一眯,“你是谁?”
二狗子小身板一挺,“我是二狗子,玉哥儿的弟弟!”
范大董摸着胡子想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我记得你,去年开春的时候你还来过我这儿,不过你和你那几个兄妹都品行不端,我没收你们。那时候你还大字儿不识一个,这会儿就是秀才了?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二狗子却不怵,“现在还不是,但来年就是了。”
说着抬头看了看我,又换上一副笑脸,“玉哥儿,我们书院的院长举荐我去参加科举,到时候我一定考中秀才。”
我笑笑,在人头上搓了搓,“好。”
“真是笑话,”范大董仰天大笑,“你当考秀才是小孩过家家呢?我自小天赋异禀,当年跟柳骞同科,学识甚至要胜于柳骞,那也是考了三次才过,就凭你,读了那两页书,就想考秀才?痴人说梦!”
“实不相瞒,这位小兄弟正是柳骞的关门弟子。”
人群里又站出来个人,穿着一件靛蓝色的旧夹衣,肤色略黑,浓眉大眼,在人群里头一看还挺打眼的,但我方才经力都在二狗子身上,一时竟没注意到。
“这位小兄弟不光是柳骞的关门弟子,还是陶然书院院长的得意门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不要跟人家比了。”
范大董眉头都快打成结了,“你又是谁?”
那人笑一笑,“我是谁说了你也不认得,不过你若真去县衙,估计就能遇上我了。”
我也记起来了,这人是当初柳铺集上那个衙差,二狗子抬头喊他“滕大哥”。
滕子珺上前一步,直接高出范大董一个头来,那小老头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你,你们这是要干嘛?这么些人欺负我一个老头不成?”
“谁有功夫欺负你?”看见二狗子回来了,我心里欢喜,懒得再跟他计较,拉上二狗子,“走,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
范大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在身后喊:“你的纸人……”
我冲后摆了摆手,“物归原主,你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说:
你的益达
是你的益达
第103章 眷属幸团圆
回家路上二狗子格外高兴,一路拉着我的手在前头小跑,我快走了几步才跟上。
我问二狗子:“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们了呗,”二狗子回头冲我笑笑,“敢情你们这是不想我,我走了这么久一个去看我的都没有,我回来了也没人欢喜。”
我只好无奈地笑一笑,“谁说的,大家都很想你。”
略一偏头,便见滕子珺还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我看看他,又看看二狗子:“你们怎么到一块了?”
滕子珺快走了几步与我并肩,“这不是出城的时候正碰上这位小兄弟,便闲聊了几句,没想到目的相同,便结伴一起走了。我倒真没想到他是你弟弟,不过这会儿看起来,确实有点像。”
我接着问道:“那你来这干什么?”
滕子珺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跟着婆婆在这里长到十几岁才离开的,这次回来是给她老人家上坟的。”
不是追着我来的,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道:“可是中元节不是在昨天吗?”
“昨天县衙里有公差,耽搁了,没事,早一天晚一天的,她老人家不会介意的。”
这人倒是洒脱,我冲人点头一笑,便算应付过了,接着问二狗子,“你这次回来能待多长时间?”
上回他回来匆匆住了一晚就走了,没解思念之苦不说,还又经历了一场别离,想想还挺不是滋味的。
“我跟院长告了假,能待两三天吧。”二狗子拉着我的手晃了晃,“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方才我说的要考秀才的事,”二狗子道,“院长说如果我想考,他可以举荐我给我一个名额,但是他建议我三年之后再考。”
滕子珺问:“为什么?”
二狗子道:“院长说了,我这次考的话,能中。但如果三年之后再考,那就是案首。”
所谓案首,便是这一县学子里的第一名。一个书院出几个秀才并不稀奇,但能出案首就难能可贵了。二狗子读书的天赋我清楚,但是没想到陶然书院的院长竟也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我更没想到的是,他会让二狗子自己选。
按理说他要是不想让二狗子考,直接不给二狗子举荐名额就是了,只待三年之后一举夺魁,那便是书院无上的荣耀。
滕子珺问:“那你会怎么选?”
二狗子看了看我,“玉哥儿知道。”
我笑笑,“他会明年考。”
二狗子也笑了,“还是玉哥儿懂我。”
滕子珺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三年后再考,拿个案首不好吗?”
二狗子一脸深沉地垂下头来,“我没时间了。”
滕子珺:“什么时间?”
自然是求娶柳骞孙女的时间。
女孩子十五及笄,届时就会有媒婆上门提亲。而像柳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再加上柳老在朝中影响,门人学生遍布大周官场的各个角落,谁要是求娶了柳家的孙女,便等同有了大周官场的叩门砖,如此厚重的嫁妆,又有谁不眼红。
二狗子与我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没再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眼看就要到家了,滕子珺还在后头跟着,我不由地暂缓了步子,婉转问道:“你要去哪儿啊?”
“啊?对,我怎么跟你走到这儿来了?”滕子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范秀才他还有个弟弟,平日里嚣张跋扈经常惹事,我怕他找你麻烦才想着跟你走一段,他们知道我是衙门的人,应该就不敢跟上来了。”
我心里稍稍触动,冲人拱了拱手,“多谢了。”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滕子珺摆摆手,“那我……我就走了,你们自己回去吧。”
人家到底是帮了忙,我问道:“那你住哪儿?一会我让二狗子给你送几个咸鸭蛋过去,自己腌的,刚好能吃了。”
“不必了……”滕子珺又摆了摆手,“婆婆走后,我在这里就没有亲人了,我去给她上完坟就走了。”
奔赴一天回来,只为了给老人家上个坟,我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好的,至少知道亲人的葬身之处,每年还能回来看几次,总好过我每到那时候只能在荒地里偷摸烧点香纸,连个归处也没有。
我指了指前头的院子,“那里就是我家,你要是不嫌弃寒舍简陋,可以过去坐坐。”
“我记得你家,我去过的,”滕子珺笑出一口白牙,“我还记得你有个脾气火爆但本事不错的弟弟,他如今……”
我轻点了下头,“他从军走了。”
我最终是带着滕子珺一块儿回了家,大狗子和小莺儿不知道二狗子回来了,我们到家时两个人还在院子里拌嘴,
小莺儿嫌弃大狗子穿衣裳太费,每天给他打不完的补丁,大狗子却嫌弃小莺儿补丁打的丑,“你就不能找一块颜色相近的布吗?黑裤子上配块红布头,像什么样子。”
“我觉得缝的挺好的。”二狗子从后头探头上去,冷不丁吓了两个人一跳。
小莺儿看见二狗子既惊又喜,大狗子的裤子也不管了,随手往地上一扔就往二狗子身上扑:“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大狗子在一旁酸溜溜地道:“叫我都是大狗子,却叫你二哥,我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