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么一个人抄了我家?
哪怕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呢,为了宿仇,为了积怨,在陛下面前进献谗言,才害得我柳家满门抄斩。可偏偏是他,用近乎无可挑剔的人格击溃了我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能这就是我如此恨他的原因吧。
小莺儿仰头问我:“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我仰着头看着天上开始零丁出现的星星,“去一个我命中注定该在的地方。”
“那里是你家吗?”
家?我愣了愣,彼时我的家在长安城平康坊,爹爹是位极人臣的中书令,每天来拜访的人要提前三天递上名帖,焚香沐浴之后才有资格进门。即便如此要来的人还是踏破了门槛,下人们光管着迎来送去每年就得磨破好几双鞋。后来我的家在牛角山下一隅,几只鸡鸭、几亩菜园便能自给自足。柳二婶炒的黄豆好吃,老头酿的蜜最甜,当地民风淳朴,随便拿点东西便能以物易物。
可是如今……我哪里还有家呢。
小莺儿见我不答,最后小心翼翼拉了拉我的衣袖:“那我们还回来吗?”
这小丫头今晚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不如回车里装睡算了,阿恒正好适时地迎面走来,问我:“你怎么出来了?”
“车里闷,”我冲人笑了笑,“我出来透口气。”
阿恒上来便将我抱了起来,“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你干嘛?”我心里一惊,外头如今这么多将士都在吃饭,其中还包括景行止,阿恒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胡来!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阿恒非但不理,反倒转了个身冲着人群嚷道:“哎,那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就你,”阿恒指了指当初跟他对战的黑甲人之一,“去打点水来,烧开了给小爷泡脚。小爷我骑了一天的马,今晚非得泡个脚不可。”
黑甲人犹豫片刻,看了看景行止,这才站起来去河边打水去了。
“当初下手那么狠,还不是得给我烧洗脚水!”阿恒冷哼了一声,又低下头看了看我:“你说是吧?”
我决定埋头装死。
直到回到马车里阿恒才把我小心翼翼放下,我犹豫了好久才措好词:“你以后……别跟我走得这么近……”
阿恒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
“让人看了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的,”阿恒哼了一声,突然俯下身来:“你难道没跟我亲过?没跟我睡过?”
“阿恒!”我赶紧伸手推开他,“别闹了。”
阿恒却只是张开手抱了抱我,“我真恨不能发一道布告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我实话告诉你,我做这些就是要给他们看的,你不想让我爹、我姑姑插手你的事,那我便与他们划开界限,从此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哪怕全天下都觉得你该死,我也站在你这边。”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在县衙门口那一架阿恒就是打给别人看的,从此,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景家的三公子为了一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枪挑老子,他的前程,他的仕途,乃至他的姻缘都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好了,事已至此,别想那么多了,”阿恒松开我,从后腰上掏出个布袋来递给我,“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什么?”我打开布袋,不由一愣,“这是……饺子?”
阿恒冲我一笑,“毕竟是过年嘛,也不能委屈了你,快吃,别被他们看见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还明目张胆地给人看,这会儿又怕被人看见了。问道:“你从哪儿弄的?”
“就河对岸那个小村子,家家户户都包的饺子呢。”
我皱了皱眉:“景将军不是说不能取民脂民膏吗?”
“我又不是持着身份去跟他们强要的,”阿恒凑进过来冲我一笑,“我就说我家娘子快要临盆了,这时候就想吃一碗饺子,他们欢欢喜喜就给我舀了一大碗。”
我手上一颤,耳朵尖霎时就烧起来了,赶紧把饺子塞回去,“谁是你家娘子。”
阿恒笑笑,把饺子送回来,“行了,快吃吧,不逗你了。”
我数了数,布袋里总共十个饺子,我吃了两个,皮包馅大,一看就是实在人家包的。剩下的还给阿恒,“你吃几个,剩下的给大狗子和小莺儿送去吧。”
阿恒不动:“那你喂我。”
我当真是服气这位小祖宗了,不过也确实好久没见过他这么孩子气的模样了,赶紧拿了两个给他塞进嘴里,阿恒心满意足地吃了,这才把布袋重新扎好口别到后腰上,“我给他俩送去就回来。”
没等我松口气又回过头道:“吃了我的饺子,别忘了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我:“……”
我使劲搓了搓脸才把脸上那股燥热搓下去,正想着借着这个机会自己把药上了,免得一会儿阿恒回来又起什么歪心思。衣裳刚脱到一半,阿恒却突然回来了,我一时手忙脚乱,瓶瓶罐罐洒了一地,“怎么这么快?”
阿恒却是一脸严肃:“外头有情况。”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阿恒这个“有情况”是什么意思,这才发现方才外头烧火谈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消失了,神色立即警觉起来:“你是说有人偷袭?”
阿恒点了点头。
“那大狗子和小莺儿呢?”
我刚要起身便被阿恒又按了回去,“你放心,他俩在一块,我爹守着。”
我这才稍稍安心。
周围静得出奇,甚至连一点风吹草动都听不见了,片刻之后,不知从哪儿突然蹿出一束烟花,升至漆黑一片的夜空,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一切都无处遁形。
不过瞬息之间,第一声刀兵相撞,瞬间就炸开了锅。
第126章 行刺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才又重新安静下来,马车里插进来好几根箭失,虽然箭头都被阿恒斩断了,但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也不知道大狗子那边怎么样了。
阿恒以眼神示意我他要出去看看,我把怀里那把匕首掏出来交给他,小声道:“当心点。”
阿恒接过匕首点点头,身手矫健地翻身下车。
又过了一会儿阿恒回来了,撩开车帘冲我道:“结束了。”
我跟着下了马车,这才意识到方才无疑是一场恶战,遍地都是横陈的尸体,那些人身着黑衣,身形高大,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周围的树上、地上遍布刀剑的痕迹和箭失,以两辆马车最甚,差点就给扎成刺猬了。
我遥遥看着小莺儿他们也从马车里出来了,急忙上前察看他们有没有事,直到确认两个孩子都毫发无损才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景行止就站在一旁。
我连忙冲人作了个揖:“有劳景将军看护他们。”
景行止:“照看四皇子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可你也照顾了小莺儿。”我冲小莺儿招招手,“过来谢谢景将军的救命之恩。”
小莺儿过来按我之前教他的礼数福了福身,“谢谢景将军。”
“不用谢,”景行止话刚说完只觉得手里一凉,低头一看竟被塞了个饺子进来,皱了皱眉:“这是?”
小莺儿有点无措地看了看我,“我没有别的谢礼了,这个行不行?”
我又好笑又心疼,摸了摸那只小脑袋,有点无奈地看了看景行止。
景行止估计也没料到自己能收到这么一份谢礼,愣了愣才问小莺儿:“从哪儿来的?”
小莺儿毫不犹豫地就把人给卖了,“阿恒哥哥给我的!”
景行止回头看了看正在清点伤亡的阿恒,我隐约觉得那眼神里带着点杀气。
过了一会儿阿恒过来回禀情况:“这次偷袭的总共有二十六个,逃了一个,剩下的都在这儿了。一群死士,没留下活口。咱们这边死了三个,重伤七人,轻伤不计。”
景行止点点头,“从白水城一路跟过来的,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阿恒冷笑了一声,“这大过年的还要忙着送命,真够不容易的。”
“越临近京城,以后怕是更不太平了。”景行止道,“你安排人在两辆马车外加强护卫,夜里也不要松懈。”
“他最好有胆子再来,这次没逮到活口,不然我肯定用尽手段也要把幕后的人揪出来……”
“揪出来你要干嘛?”景行止突然冷声道。
“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阿恒!”我急忙制止他。
“混账!”景行止扬手便是一耳光,“你的任务就是护送他们回京,人送到了你的任务就结束了,到时候立马给我滚回漠北去!”
阿恒却耿着脖子又上前一步,“我不走,今天我也把话撂这儿了,这次我回去便不走了,谁再敢伤他一根头发,我定要他偿命!”
景行止手里的长枪寒光一闪,下一瞬便抵在阿恒喉头,“逆子,你私自出营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抗旨不遵,君恩不恤,到底是谁教你的?”
“景将军!”我的心立即就提到了嗓子眼,有心想上前拦着,却又明白这些都是因我而起,一时心急如焚,却又愧疚难当,没忍住弯下腰去猛咳了两声,原本伤势已经见好了这会儿却又咳出两口血来。
“玉哥儿!”大狗子和小莺儿全都围了过来。
阿恒立即过来扶着我,“你怎么样?”
又过了片刻那股钻心的劲儿才过去,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阿恒抬头冲着景行止道:“你从小就教我,犯我大周疆土者,非死不宥。可是如今我们在外拼死杀敌,他们呢!他们忙着争权逐利,甚至不惜以如此手段来伤害自己的同胞、我最重要的人!你也见过玉哥儿他伤成什么样,我只怕再晚一步这辈子就见不到他了,若是他们对娘亲也做出同样的事来,你也能坐视不管吗?!”
“住嘴!”景行止怒道,“今晚就罚你守夜巡视,若有闪失,军法处置!”
说罢再不理会我们,提枪走了。
又过了片刻阿恒才扶我起来,我叹了口气,“你又何必非要当面跟他呛呢。”
“早晚的事,”阿恒不甚在意道,“这件事迟早得吵一架,当着你的面我还能少挨一顿揍。”
“得了吧,”我摸了摸阿恒脸上还没消下去的巴掌印,“疼吗?”
“不疼,你不说我都忘了,”阿恒冲我笑了笑,又回头冲着两个小家伙道:“你俩回马车吧,晚上不要怕,阿恒哥哥守着你们。”
两个小家伙点点头,大狗子牵着小莺儿的手往回走,边走边道:“没事,阿恒哥哥没空守我们我也会保护你的。”
阿恒:“……”
除夕夜月色晦暗,我睡到一半被村子里的鞭炮声吵醒了,撩开车帘只见阿恒一个人不动如山地守在马车旁,身姿笔挺,如松如柏。
一听见动静阿恒就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你醒了?”
我嗅着河对岸飘过来的鞭炮味,忽然想起那年大家围在一起守岁的情形,笑意渐渐爬上了嘴角,“新岁了吗?”
“是,”阿恒笑道,“又长了一岁。”
想起初识阿恒的那年,我十七,他十五,一个人带着一条狗留宿在我的破庙里。夜里冷,他偷偷过来蹭我的被子,怕被我发现,大气都不敢喘。
现如今彼时的少年郎已经长大了,一杆银枪立于夜色下,护家国安定,也护夜夜长安
“冷吗?”我问他。
“不冷。”
“你过来,”我冲人招招手,等阿恒过来了我接过他手里的枪放在一旁,拉起他的手,抱在怀里给他暖着。
阿恒笑了,“还是你心疼我。”
“别的我也帮不了你,”我往手上呼了口气再覆上去,只觉得怎么都给他暖不过来似的,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凉?你受得住吗?腿上的伤还碍事吗?”
“早好了,”阿恒恨不能跳两步给我看看,我却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么容易好。
急忙按下他:“要不你上来,我再给你看看伤口。”
“真没事了,我守夜呢,也不方便上去。”阿恒突然伸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脸上蹭了蹭,“能看着你就什么伤什么病都好了。”
那只手擦到嘴唇,我轻轻启唇在他指尖上咬了咬,舌尖扫过,一股铁锈味。
阿恒那边突然没了动作,半晌后才压低了声音吐出来一句:“你当真是要憋死我啊。”
我愣了愣,明白过来没忍住笑出声来。
“对了,你还记得这个吗?”阿恒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色的香囊来。
物件老旧,四围已经磨起了毛边,颜色也褪的差不多了,上头还沾染了其他污物,颜色黯淡,像是血迹。
回忆上涌,我喉头动了动,“这是我送你的那个香包。”
阿恒低头把香包打开,先是拿出了一撮头发,小心翼翼收在手心里,生怕被夜风吹走了一根。随后又从里头掏出来一张纸片来。
是张符纸。
当初凌崖子留宿破庙,我拿一两银子跟他买的,缝在香包的最里层,不曾想还是被阿恒翻出来了。
“我当初被围困在漠北的时候每天都要拿出来看几遍,也是在那时候,我才发现里头藏着东西。”阿恒把符纸抖开,纸上沾了血,符文已经模糊了大半,阿恒接着道:“那次我们被围困了整整一个月,可就在我发现了符纸的第二天我们终于等来了我爹带领的天宝军来援。那是我第一次相信凌崖子可能不是个大忽悠,也是由衷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