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把我借给他防身的匕首拿出来,在刀鞘里捣鼓了片刻,往马车壁上一磕,竟然掉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符纸来。
“你……你怎么……”我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我天天带在身上的匕首,我却从来没发现里面还有东西!
“我当时确实不信凌崖子,可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帮你趋吉避凶,我也愿意试。”阿恒把两张符纸叠在一起交到我手上,“如今看来,我试对了。”
第127章 京城
往后的路果然越来越不好走,沿途又被伏击了几次,最严重的一次整辆马车从悬崖边上翻滚而下,在一眼看不见底的地方分崩离析。还好景行止早有准备,提前让我换到了另一辆车上。也正是因为这次偷袭,竟真的让阿恒逮到了一个活口,当即就卸了下巴取走了他藏在后槽牙里用来自杀的毒药,又卸了手脚关节,派专人看守着,势必要把这唯一的证据带回京去。
自那天之后阿恒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无论我什么时候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几乎都能看见那道身影笔挺地立在马背上,英姿勃发,风采灼人。
等到队伍休整用饭的时候我把阿恒叫到车上,想给他看一看腿上的伤势,顺便再检查一下这几场恶战下来他身上有没有再添新伤。回头找个药箱的功夫,人就靠在车舆上睡过去了。
我看着那张只有在睡着了才敢流露出一点倦色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队伍休整的时间很短,在这期间还得抓紧把午饭吃了,错过这顿下顿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可阿恒睡得这么沉,让我又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最后我还是提着药箱没发出一点声音让他睡了一个好觉,直到集合的口令响起阿恒才清醒过来,我赶紧把手里的干粮塞给他让他吃上几口,阿恒一边往回走一边嘴里塞得满满地冲我笑,好像吃的不是难以下咽的干粮,而是什么珍馐美食。
我一时间又好笑又心疼,再一看手里,又忘了给他换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几次偷袭都被景行止防住了,越靠近京城反倒是越发平静起来了,一路安安稳稳进了京畿,队伍行进逐渐缓慢,景行止不知从哪里调了一辆囚车过来,我一看便知道这是为我准备的。
我还没动作,阿恒首先就暴起了:“这是什么东西?给谁的?谁让你们拉来的?!”
“我让拉来的。”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景行止稳步上前,“你待如何?”
“谁的命令也不行!”阿恒身子紧绷,手里的银枪紧握,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狼狗。
“这一路上我由着你胡闹,如今长安城内,天子脚下,岂容你放肆!”
父子之间又是僵持之态。
“阿恒,”我急忙下车制止,“景将军是为了我好。我本就是逃犯身份,若再是坐着马车一路招摇进城,便是蔑视皇权,不过留下一个任人拿捏的把柄,于我别无益处。”
阿恒冷哼了一声,“他不过是怕你连累他的仕途。”
我冲景行止行了一礼:“多谢景将军一路照拂。”
景行止不咸不淡地看了看我,“到时按照程序会把你直接移送至大理寺,如何发落便是圣心独裁了。”
我轻轻垂眸:“我知道了。”
刚往囚车走了两步却又被阿恒拉住了,“那车连个车盖都没有,四处漏风,你再多穿点衣裳。”
我冲人笑了笑:“放心,我早就穿好了。”
阿恒还是皱了皱眉,“你别害怕,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我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阿恒也听不进去的,只好悄悄看了看景行止,只求他到时候无论用什么办法——把人锁在家里也好,打一顿也罢,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阿恒掺和进这件事来。
景行止又过了片刻才微一点头,我这才放心下来。
“替我照顾好小莺儿。”我最后嘱咐道。
阿恒蹙眉:“说什么傻话,我两天就把你接回来了。”
“好。”我冲人笑了笑,再无留恋地往囚车去了。
只是事情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进行,刚进城门,便已经有一个宣旨的太监在候着了。景行止下马接旨,只听那太监展开黄绢尖声道:“令景行止入城后即刻护送四皇子、柳存书、景朔入宫觐见,不得有误,钦此。”
“还有我?”阿恒立即就兴奋了。
我却一时有些拿不准这位皇帝陛下到底是几个意思?失散多年的儿子他着急要见还在情理之中,见我无非是佐证大狗子的身份,可他要见阿恒又是什么意思?
景行止显然是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回头看了看阿恒,一脸深意。直到太监催促接旨景行止才回过头来将圣旨接下,再回头时看的却不是阿恒了,而是我。
我心领神会地一点头,景行止这才又翻身上马,队伍继续前行。
巍巍长安城,迢迢三千里。当年我从这里连夜奔逃,躲到了距这里三千里外的一个小镇子上,兜兜转转十二年,却还是回来了。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碌碌前行,恰如那天夜里我坐在马车上逃出城时听到的声音。
景行止的队伍一直行至银临门外才停下来,再往里他也进不去了。刚下车又有另一拨太监前来引路,这次却是将我们三个分开来,阿恒先去后宫拜见他的姑姑景皇后,大狗子则被另一拨人带走沐浴更衣,而我随着最后一拨人先去内廷司换下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裳才被引着前去面圣。
召见的地点是在紫宸殿,属于陛下的寝宫正殿,我还在宫里的时候时常见皇上在这里召见大臣,因为只有亲近的臣子才能入内,所以进此殿又有“入阁”之称,那些被召见的臣子都将其视为一种荣耀。如今陛下却在这里召见我一个罪臣之子,我当真是越来越揣摩不透这位陛下的心思了。
时隔多年宫里这些亭台楼阁竟然没怎么变,只是当初我在这里横冲直撞时觉得这里大的出奇,如今再看来却越看越像一座座小笼子,将其中之人束缚在里头,如何挣扎也摆脱不出。
刚步上紫宸殿的台阶便遇上一个熟人,那人一身团花锦袍,头上束紫金冠,腰间束金玉带,肩上还披着一件紫貂大氅,与我面对面走来,应该是刚从紫宸殿里出来。时隔多年,即便模样已经大变,一看见这身派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二皇子李钰,人如其名,小时候便喜欢把自己拾掇得光彩照人招摇过市,如今看来也还是秉持着这个习惯。这一身打扮换在谁身上都得像一只花里胡哨的锦鸡,偏偏这人就能压住了,不显得跳脱,反倒是赏心悦目。
我停下步子冲人见礼,李钰见了我更是一点迟疑都没有,上前便把我拉住了。
“小书,你可算是回来了,当初听见你还活着的消息我还不信,得亏你福大命大,没想到真还能看见活的你。”
我轻轻把手抽回来,“有劳二皇子挂怀。”
李钰愣了愣,转而蹙了眉:“小书,你怎么跟我还生分起来了,你忘了咱们当初的同窗之谊了?还一起捉弄过柳祭酒,你还记得吗?”
我又后退了一步,“彼时年幼,有冒犯到二皇子的地方还望殿下见谅。”
李钰不再步步紧逼,反倒是提唇笑了,“我知道了,父皇说你们来的路上遇到过刺客,你是不是觉得那些人是我派去的啊?”
“罪民不敢。”
“小书,我怎么会害你呢?”李钰带着一身珠光宝气明艳一笑,突然凑近过来在我耳边道:“我可是巴不得你回来呢。”
我心生一阵寒意,接连后退险些从高阶上摔下去,身后的太监扶了一把才将将站稳,那太监小声提醒:“二皇子,陛下等着呢。”
“快进去吧,”李钰这才退出去些许,在我肩上拍了拍,“我那位弟弟可是已经到了。”
直到人走远了我才伸手揉了揉肩头,那里如今还嵌着一枚钉子,碰上去还有钻心之疼。
跟着那太监进了紫宸殿,暖阁与外间隔着一层明黄帐子,隐约可见里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冰凉的地砖还没返暖,我在帐子外就地跪下:“罪民柳存书见过陛下。”
又过了一会儿帐子内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小书呐,你来了。”
第128章 天子
这一声“你来了”让我心里狠狠抽动了下。
曾几何时,这位帝王也是我除了爹爹和娘亲以外最信任的人,他身为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对我却总是宽厚容忍。我住在宫里那段时间大大小小也闯了不少祸,可每次见到他,在御花园、在陈皇后宫里、在这间暖阁,他总是冲我伸出一只手来,笑着道:“小书,你来了。”
彼时正值盛年的帝王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哪次高兴了还会把我抱上膝头逗弄上一番,可这次我却从那声音里听出了恍似迟暮的靡靡之态。
“平身吧。”里头轻声道。
我站起来退至一旁,听见明黄帐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继续说话。
大的道:“你接着说,你跟着小书在一个小山村里靠打猎为生?”
小的的声音稍弱,小心翼翼回道:“我也是这两年刚学会的打猎,之前都是玉哥儿上山采药养活我们。”
“你说你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如今跟着来了,那弟弟呢?”
我心里猛地往上提了提,好在大狗子还记得我跟他们说过的,只道:“他跟我们分开了,没跟我们在一起。”
对方沉默了片刻,好在没继续追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么大了,有名字了吗?”
“大……”大狗子磕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才道:“柳正则,我叫柳正则。”
“正则……”低而缓的声音轻念了几遍,像是品鉴了一番,“名字不错,是小书起的吧?”
随后又接着道:“不过你不姓柳,姓李,以后还是叫李正则吧。”
我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有问我便认定大狗子的身份了。
可转瞬又明白,是啊,这世上哪有爹爹不认得自己的亲儿子的,那些在路上想方设法阻挠我们的人想必也是明白这一点,其实根本无需在我跟老头身上费什么功夫,只要大狗子来到御前了,一切便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隔着帐子我看见皇上把大狗子带到身边,拉着大狗子的手拍了拍,“小书跟你说过你的身份了吧?知道该怎么称呼朕吗?”
我在一片静默中提着一口气,既担心当初没跟大狗子说明白,又担心皇上等得久了起了怒,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大狗子很小声地唤了一声:“爹爹。”
他忽然笑了,笑声爽朗,认真指正大狗子:“不是爹爹,是父皇。你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你是朕的儿子,是咱们大周朝的四皇子,知道吗?”
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无比怀念他的笑声,他当年也是这么拉着我,在棋盘上指正我:“下错了,第一步便错了,急功近利,便是把所有的想法、欲望赤裸裸地摆在敌人面前,别人稍微一点诱饵你就把持不住,太危险了。”
当年的我在他面前估计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吧,一眼就看得透,一点点拙劣的小心思也暴露无遗。而这位帝王的心思,从来就没人真正读懂过。
“来,让徐明带着你,去后宫转转,”皇上把大狗子交到自己的贴身太监手里,“先去见过皇后,再去见见各宫娘娘,至于你那些兄弟们……罢了,他们有些已经分封了府邸出宫去了,来日方长,日后再慢慢见吧。”
大狗子由徐明领着出去了,临走还在频频看我,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了才罢休。
“小书,来,进来说话。”明黄帐子里接着传出声来。
我从门外收回视线,已有小太监撩起那扇帐子,我屏气凝神,举步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手脚冰凉,险些迈不开步子。
暖阁里的帝王斜靠着锦榻坐着,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只绣着双龙吐珠的明黄靴子。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这些年的变化。”一道声音自前方传来,我抬了抬头,看见那只看似羸弱的手里捧着一只錾龙纹的铜手炉,再往上,越过龙袍看见一副瘦削的下巴,就此打住,不敢再看下去了。
“高了,也瘦了,朕都快认不出你来了。”皇上往前倾了倾身子,“方才能说,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陛下泽蔽之下,食可果腹,衣可蔽体,算不上苦。”
“听到你的消息朕当真是吓了一跳。”一根手指轻轻点着炉盖,“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一夜之间带着朕的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年朕也找了亲卫搜寻过你们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没想到你却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这便是要论罪了,我在冰凉的地砖上跪下来:“罪民自知死罪难逃,所以当初才连夜逃窜出京。四皇子是我在路上捡的,当时并不知其身份,只当是个跟我一样的可怜人才带在身边抚养,导致陛下骨肉分离十数载,实属罪该万死。”
“你既不知其身份,又何必带个累赘在身边呢?”
我低头苦笑,我当年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还偏偏要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说一句只是善心发作只怕也没人会信。可我若是说我早就认出了大狗子的身份,这么些年便成了蓄意欺君,也是死路一条。
我轻声道:“我只是把他当成我那个未出世的弟弟了。”
当年陈皇后有孕,我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可以说是一天天数着日子看着陈皇后的肚子大起来的。宫里的人都知道我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喜欢,当年陛下还许我以后小皇子出世了便让他唤我一声哥哥,没成想他真的跟着我叫了我这么些年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