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敢情好,”老相爷正由小莺儿扶着从房里出来,在月台坐下来,“这几天天天喝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你这坛子蜂蜜送的好,比他们送人参、送鹿茸的都好。”
林老头把黑坛子往我手里一塞,衣摆一撩,跪在了院子正中,长拜不起:“老相爷……林琼有负老相爷所托,特来请罪!”
“这些年你在外头受累了,得亏有你、有柳骞,这些小辈们才能全胳膊全腿儿的回来,”老相爷冲我轻点了下头:“玉哥儿,好好谢过林将军。”
我跪下冲人叩了个头,“多谢林将军。”
“行了,都起来吧,”老相爷埋头轻咳了两声,又道:“玉哥儿,快扶林将军起来。”
我这才和林老头一起站起来。
我进屋给老相爷冲泡蜂蜜水,老头这蜂蜜确实跟市面上买得不一样,色泽莹透,光亮如油,刚开坛便是一股果花香味,拿来给老相爷沁口润肺最好不过。
等我端着几只碗出来的时候林老头已经坐下来跟老相爷话家常了。
“今日不请你喝茶了,就尝尝你这蜂蜜水,”老相爷自己接过来一碗,又给小莺儿一碗。小莺儿舔着嘴去接,被我半路截了,“不必给她,她换牙呢。”
小莺儿睁大眼睛瞪我,“我都换完了!”
“里头那颗都黑了,当我看不见吗?”
小莺儿赶忙捂住了嘴。
老相爷开怀一笑,“无妨,喝就是了,小孩子爱吃甜的是天性,大不了喝完了多漱几次口就是了。”
小莺儿眼睛一亮,冲着我直点头,我无奈笑道:“您就惯着她吧。”
小莺儿接过碗一连灌了好几口,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老相爷一脸爱怜地捋了捋小莺儿的羊角辫,笑道:“我这一口牙也不中用了,最近总觉得摇摇晃晃的要掉,到时候咱爷俩就一块喝白粥吧。”
小莺儿一脸天真地抬起头来:“旧牙掉了还会长,怕什么。”
我愣了一愣,皱眉道:“小莺儿,不得无礼!”
老相爷愣了愣好像才回过神来,从小莺儿的辫子上收回了手,眯了眯眼轻声道:“是啊,我倒是忘了,咱俩不一样,乳牙掉了还会长,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林老头沉声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相爷笑了,“我要那么长的岁数干什么,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啊,老而不死是为贼,到时候牙掉没了,眼也花了,自己不好过还得拖累别人。我呀不要什么长命百岁,等着把这一身债都还完了就该走了。”
我鼻子一酸,借着把众人手里的空碗接过来的空隙打岔道:“林将军今日怎么有功夫来这里,衙门里清闲吗?”
林老头勉强笑了笑,“说是官复原职,其实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我如今在家待旨,闲来无事就去山上搭了个棚子,养两只蜜蜂。你别说,我刚回来那段时间一直睡不好觉,如今听着蜂子的嗡嗡声反倒踏实了。”
我点点头,“不单单是你的任命没下来,四皇子回朝的事也一直没动静。陛下既然认了他,按理说就得带他去皇陵告慰列祖列宗,还得昭告天下,给他一个确定的名分,如今不动声色地晾着也不知是作何打算?”
“他在等。”老相爷道。
林老头追问:“等什么?”
“等一个契机,”老相爷的话没挑明,反倒问我:“阿恒走了有多久了?”
“正月十六走的,到今天刚好是两个月零二十天了。”
老相爷点了点头,又问:“来信了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
阿恒走后一个月我收到过他一封信,他带兵从白水城借道,那封信是在白水城外写的。字就不必说了,他平时好好写我都得连猜带蒙才能看的懂,这封估计得是在马背上写的,也就能辨认出个大概。一是说他已经把滕子珺收编入伍,算是兑现了当日的话。第二件事则是感叹时事,如今突厥占领了甘州肃州,连带着周边百姓也受了牵连。这一路上十室九空,很多人都是领着妻儿老小漂泊在路上,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我大周已经有近百年没看见过这种情形了。
我心里有了个大概,“你是说,陛下在等阿恒?”
老相爷点头笑了笑。
“等他?”林老头愣了愣,“等那小子干什么?等他打胜仗?可就算他打了胜仗又跟大……跟四皇子有什么干系?”
“四皇子是谁带回来的?如果知道自己的努力能换来四皇子在宫里过得顺遂,阿恒会不会在战场上更拼命?”老相爷道,“当初的陈楚山和陈皇后,如今的景行止和景皇后,难保就不是将来的阿恒和四皇子,后宫牵制外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最深谙就是制衡之道呐。”
我蓦地哽住,突然觉得嘴里的蜂蜜水甜得有点发苦。
送走了林老头,隔了没两天就又来了位稀客。
我开的门,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见礼。
迎头的是二皇子李钰,照旧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紫金冠、杏黄袍,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出身高贵。
在他身后还跟着个随从,身子娇小,脸色苍白,乍看不起眼,可再一细看,我心里不由一寒。
是当初出现在白水城的地牢里又神秘消失的那个半大少年。
“我早该过来看你了,这阵子事情太多,耽搁了。”李钰说着就要往里进,“父皇说让我登门道歉,我今日特地带了丁一过来跟你解释清楚。当日的事纯属误会,我听到你还活着心里高兴,原意是想让丁一过去接你回来,没曾想他会错了意自作主张。我已经罚过他了,若是你还觉得不解恨,尽可以自己动手,他敢动一根手指头我就给他剁了。”
身后跟着的半大少年冲我拱手一笑:“但凭柳公子吩咐。”
我一看到这人就想起当初地牢里的情形,几乎是忍不住地一阵阵反胃,险些把晌午吃的青菜豆腐汤吐出来。
我手扶在门栓上,指尖好似嵌了根肉刺进去,心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手欠,抢着开这扇门干嘛?
我轻轻摸着那处,摸不出痕迹,却又知道它就是在那里,倒也没有多疼,可就是膈应。
我不看他,冲李钰道:“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了就好了。”
“这可不像你,”李钰提唇笑道,“我记得你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柳祭酒罚你就让他在讲堂上下不来台,李玦惹了你你就去御前告状,好在咱俩是一伙的。”
李钰特地咬重了那个“一伙的”,再一细想,可不是嘛,李玦身为大皇子,我一回来就被禁了足,心里估计早已经记恨上我了。而李钰只是轻飘飘落了个上门道歉的处罚,乍一看上去,谁都以为是我告了状,已经自动把我归到李钰那一伙里了。
“这样吧,”李钰偏头冲丁一道,“你自断一只手,便算是向小书谢罪了。”
那个半大少年竟然一点没犹豫,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便向着自己手上砍去。
“吵什么?”最后时刻还是阿福叔从房里出来才打断了动作,阿福叔扫了我们一眼,压低声音道:“老相爷吃完了药刚睡下,你们要说话出去说去。”
李钰一愣,笑了,声音随之也收敛了些:“原本还想拜见一下老相爷,看来今日不凑巧。”
阿福叔又道:“玉哥儿,老相爷说醒了想吃你做的玉糁羹,你提前下手吧。”
“好。”我点点头。
阿福叔转身回了房,这逐客令已经下的很明显了。李钰身为皇子,连被请进门喝口茶的待遇也没有,心里什么滋味不可知,但面上倒还看得过去。
“既然如此,我便不叨扰了,”李钰示意丁一把刀收起来,又冲我笑了笑,“改日我做东,请你到京城最好的酒楼吃酒,你可一定得赏脸来啊。”
我点点头,心道先应承下,到时再找法子推脱就是了。
送走了李钰关了院门,一拐过影壁墙便见老相爷正靠在窗边喝茶看书呢。刚刚与李钰周旋惹得我口干舌燥,自己上前讨了杯茶水喝,一饮而尽之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老相爷头也没抬,又翻了一页书,“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具体是个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出来,可就是觉得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他也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是一肚子花花肠子,可不会让人觉得瘆得慌。
我接着问道:“他身边那个丁一是怎么回事?”
老相爷捏着页纸摩挲了一会儿,才道:“有人说那是他亲弟弟。”
“他亲弟弟?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陛下又添了位皇子?”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到一半突然回过味来,猛咳了两声:“不会是齐贵妃……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老相爷低着头慢慢翻书,不再言语了。
第三个人傍晚方至,我刚布好饭菜便又听见有人敲门,这次长了记性,让小莺儿先去打探一番,若再是什么我不想见的人,便直接想办法回绝了。
不一会儿小莺儿回来了,冲我摇了摇头,道来的只有一个人,这次是个陌生模样,点名道姓要找我。
我怀揣着满腔疑惑出来,只见院门外站了个细高个儿,一身蓝布衣,看见我冲我拱了拱手,“你可是柳存书?”
我跟着回礼,“阁下是?”
“我叫俞大成,是韩棠韩大人让我来的,”那个细高个儿道明来意,“让我明天带你进翰林院。”
第140章 四当
次日一早阿福叔回家探亲去了,我早早起来做好了饭,给菜园子浇了水,又给老相爷煎好了药,草草吃了两口小莺儿才从房里出来。两只小辫一只朝天一只坠地,打着哈欠问我:“玉哥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不是我早,是你太晚了,”我胡乱扒了几口饭菜,“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日上三竿了还不醒。”
小莺儿不服气地撇撇嘴,“老相爷不也没醒。”
话音刚落只听见堂屋里就传出了老相爷的声音:“我醒了,早就醒了,哎呀这老胳膊老腿儿,就是起得慢些……”
小莺儿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坐过来伸手就要抓馍馍。被我一筷子敲在手背上,“洗脸去。”
小莺儿捂着手直龇牙,拿一双大眼睛直瞪我,被我无视掉之后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到井边打水。
边洗脸边问我:“玉哥儿,你为什么只让我洗脸,不让我洗手呢?”
我抬头看了看她,笑了,“你不洗手怎么洗的脸?”
小莺儿看着满手的水愣了片刻,猛地一头扎进了水盆里,憋了几口气吐了一串水泡之后又猛地一仰头,甩了我一身水。
小莺儿:“看玉哥儿,我不用洗手也可以洗脸了!”
我:“……”
吃完了饭天色也才刚刚擦亮,方才就吆喝着早就醒了的老相爷到现在也没出来。我只好嘱咐小莺儿多照看点。又找了本《论语》摊在她面前布置好今天的功课,才在小莺儿的怨声载道里出了门。
没成想一出门便看见昨天那个细高个儿俞大成就站在门口。
我约么了一下时辰,卯时还不到,这人看上去却好像已经等了好久了,急忙冲人拱了拱手:“俞兄等很久了?”
“也没有多久,我起的早,就提前过来了,”俞大成此人相貌说不上多出众,甚至说得上有点其貌不扬。人长得又高又瘦,偏偏生了一颗大脑袋,腰背又挺不直,一眼看上去就像被压弯了的稻穗。这会儿冲我弯腰回礼,我都担心他被脑袋坠下去,“贱字毕之,既然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了,便以表字相称吧,敢问阁下台甫?”
我愣了下,片刻后才道:“我没有表字。”
“没有字?”俞大成看上去也愣了,不过转瞬笑道:“我只当你看着年纪小,不会真的还没到弱冠吧?”
“不是,我二十有二了。”
俞大成脱口而出:“那怎么……”
也是,他们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学子可能当真理解不了为什么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字,男子的弱冠之礼与女子的及笄之礼自古都是当做人生大事对待。人年二十,有为父之道,弱冠之后父母师长赐字,便象征着一个人真正成家立业了。
我无奈笑了笑,“我的父母皆已故去,我以前在的那个地方也没有人用表字称呼,便没有取。”
俞大成沉默了片刻才道:“恕我唐突了。”
“无妨,”我俩边走边道,“你叫我柳存书就行,嫌麻烦小书也行。”
“那怎么好……”俞大成连说了几遍“那怎么好”,突然灵机一动,“你是哪一科的进士?我便以你的科甲名次称呼你好了。”
这个俞大成……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过了一会儿后我道:“我没参加过科考。”
“没科考?!”俞大成看上去比之前还要吃惊,“没科考你怎么进的翰林院??”
大周以科举取仕,翰林院更是群英荟萃,从这里走出来的贤臣能臣不计其数,像以前的我爹,像如今的韩棠。更重要的是这里不失为入阁封相的一块踏板,那些仕子们自然挤破了头也想进去。
我抬手揉了揉鼻子,“可能是因为……我走后门了。”
俞大成突然恍然大悟:“难怪,难怪韩大人让我来接你,你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那个神童?”
俞大成这话里有几层意思,一是韩棠让他来的,这点我昨天便已经知道了,那这个“难怪”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们”?“他们”指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