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便看见两个身影出现在殿外,鬼鬼祟祟往御花园里去了。
李钰从门外收回视线,转而冲我道:“你不要总是这么敌视我,我可是来帮你的。你看,这里这么多女眷,若不是我,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多尴尬。”
这点我倒是真没法反驳,自己斟了一杯敬上去:“多谢殿下,我先干为敬。”
李钰手指在杯口打了个旋儿,却是没喝,接着道:“你没来之前,李玦是朝中呼声最高的人,都说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本来他都半只脚踏上龙椅了,你却突然叫他把脚收回来,他能完全无动于衷吗?我知道有我这个弟弟的存在,你不可能完全站在我这边。但至少当前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是可以同舟共济一阵子的。”
“殿下太高看我了,”我默默夹菜吃菜,“我一个逆臣之子,蒙陛下不杀之恩苟活至今,何德何能能上得了殿下的船?”
“你是觉得他如今有景皇后撑腰就没人动得了他了是吧?”李钰突然阴恻恻地笑了,“那在外打仗的那个呢?你也无动于衷吗?”
我筷子一顿,看了过去。
“我刚从父皇那边过来,可是听说一起送进京的还有另一封秘信,”李钰冲我挑了挑眉,“你就不想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第144章 韩棠
惊则惊矣,至少我面上没表露出什么来,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对他半分也不敢大意。
“不信你去问父皇,”李钰混不吝地又开始吃东西,边吃边道:“是不是觉得这边走不开,没事,我帮你啊。”
话音刚落李钰撂了筷子擦了擦嘴兀自站了起来,“母后,儿臣吃好了。”
又一把把我拉起来,“儿臣跟小书多年不见,没聊尽兴,斗胆从母后这里把人借走了。”
没等景皇后点头,李钰便拉着我离了席,身后一片窃窃私语,我也没来得及看看景皇后脸色如何。
出了承香殿李钰还没有松手,大有要一直把我拖到皇上那里的意思。我只好停下来强行与他拉开距离,冲人拱了拱手,“大庭广众之下,别坏了殿下的名声。”
“名声?”李钰嗤笑了一声,语气里掺着懒得掩饰的鄙夷。
我忽然想起关于丁一的那个传言,老相爷知道,别人自然也知道,那伴随在他身边的流言蜚语只怕从来就没停过。
“勾践卧薪尝胆,刘邦烹父分羹,哪怕是我朝太宗皇帝,也是取崇德太子而代之,你觉得凡成大事者,哪一个在乎那点名声了?”
僵持了良久,我还是坚持道:“我自己去。”
李钰笑了笑没再勉强,一直到我走出去老远他还站在原地,神情说不上是不屑还是落寞。
小时候也是一起在御花园里上墙爬树掏鸟蛋的,那时候的李钰心思也重,只不过用在怎么斗讲官,怎么逃课。不过几年不见,这里的高墙就把人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轻车熟路找到紫宸殿,却被告知皇上正在召见臣子,不便见我。
“那我过会儿再来。”正打算找处地方先等等,房门突然里头打开,跨出一只皂靴来。
门口立着的小宦官有眼力见儿得很,立即低头唤了声“老祖宗”,那人却没理会,径直冲我看了过来。
是徐明。
徐明看了我一眼,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里,侧了下身冲我点了下头,“柳公子里面请,等陛下处理完政务再见你。”
我跟在徐明后头进了紫宸殿,徐明示意我在外间稍坐,暖阁里头皇上正在召见臣下,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两个着红绿襕衫的背影。
他讨论政事从来不避着我,小时候甚至还抱着我坐腿上跟着一块听。徐明想必也是还记得当初陛下这个习惯,所以才让我进来等。
我随意瞥了眼里头那两个背影,红色官服那个看上去有点年纪了,后背微微有些佝偻,更显得绿色官服那个腰背笔挺,如松似竹似的立在那儿。
我轻声问徐明:“这两位都是谁啊?”
徐明替我斟了一杯茶递过来,小声回道:“左边那个是翰林院掌院——白博琼白大人。”
我点点头,难怪看着眼熟,前几日在四当斋刚见过。
“右边那个”,徐明轻轻笑了笑,“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韩棠,韩大人。”
“……”我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赶紧看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的目光,那个腰身挺拔的背影轻轻偏了下头。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是他了。
当年的御花园里,新登科的新科状元站在太液池旁的含凉殿等候天子召见。那一年难得,头甲三人都是青年才俊,每一个拿出来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可三个人站在一起了,别人眼里便只剩下了一个人。
新科状元一身红衣站在殿中心太打眼了,映的一旁的探花榜眼都失了颜色。我跟着陛下赴宴,看见他时心里只剩了一个疑问,他到底是靠学识夺得的这个状元,还是靠相貌?
所以当初才一心要他在殿上难堪。
如今隔了十多年,当年的状元郎风采依旧,我甚至一时间没从他身上找出这十几年岁月留下的痕迹。想来也是,光明正途出身,又为陛下除过奸相,如今圣眷正浓,哪里领略过什么叫世道险恶,人心不古。
暖阁里皇上像是还不知道我来了,接着他们之前的话题道:“修书的事便交给博琼来做,朕把麟德殿拨给你,需要什么人你跟朕要,三年为期,朕要的是凡书契以来集尽天下经史子集的百家之书。”
皇上从龙榻上起来,走到白博琼身旁在他肩上拍了拍,“兄长,这件事朕信不过别人,只信你。”
白博琼立时跪地:“臣不敢!”
皇上轻轻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先帝留下的子嗣寥寥,如今也都各自去了封地,朕身边就你一个亲人,你却不愿意与朕亲近……起来吧,朕不为难你了。”
白博琼这才又站起来冲皇上拱手回道:“不是臣不愿意,而是尊卑有别,这样的话陛下以后不要再说了。修书之事臣定当不遗余力,既然陛下说起来了,臣倒真想问陛下讨一个人来协助臣。”
“哦?是谁?”
白博琼突然往我这里瞥了一眼,我心里一惊,生出一种偷听别人讲话被抓包的窘迫感来。
皇上跟着看过来,笑了,“你想要小书?”
白博琼却慢慢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臣想要俞大成。”
皇上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面上浮现了几些困惑:“俞大成是谁?”
“俞大成是延合九年的传胪,”说话的是韩棠,“现任翰林院修撰。”
“延合九年的传胪?”皇上皱了皱眉,“朕怎么没听说过他?”
白博琼却道:“此人极善归纳整合,且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修书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
皇上点点头:“既然你抬举他了,朕便相信他是个人才。还要谁,你列个单子出来,朕一并给你准了。”
白博琼谢恩退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为俞大成高兴,便听见皇上接着对韩棠道:“阿恒来的信你看过了?”
我暗暗吃惊,李珏这厮这次竟然没骗我,果然是有这么一封信存在的。
韩棠回道:“看过了。”
“你怎么看?”
韩棠拱了拱手:“此事牵涉广泛,还有可能累及皇嗣,臣不敢妄言。”
“你什么时候胆子也小起来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朕恕你无罪。”
韩棠这才道:“臣觉得当务之急,是把杨鸿飞押送回京,只有亲自审过了才能给他定罪。至于景小将军……边关形式尚未稳定,还需要他和景将军坐镇,实在不宜再长途奔波。”
“你跟朕想到一块去了,”皇上坐回榻上点了点头,“那照你看来,谁来处理这件案子合适?”
韩棠道:“这种案子理应交给大理寺审理,陛下是担心刘旻他……”
“大理寺卿刘旻是许光宗的学生,许光宗又是玦儿的外公,你觉得这件事会跟玦儿有牵涉吗?”
我记得阿恒曾经说过,杨鸿飞是大皇子李玦的表舅,如今看来,是阿恒告发杨鸿飞犯了什么事牵扯上了大皇子,皇上不想让跟大皇子有纽带关系的大理寺来查。
韩棠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皇上埋下头去轻咳了两声,徐明立即闻声进去,递上干净的帕子,又挥手打发一旁的小宦官去打水来。
皇上摆了摆手,还是对着韩棠道:“这件案子朕不让大理寺查,你来查,查到了什么直接跟朕禀报。”
韩棠跟我一样也是一愣,这种大案不经过大理寺,却是让跟刑律不沾边的韩棠来查,而且查到的结果直接面呈御前,如此一来皇上便能把整件事情都握在自己手里了。
圣意难测,韩棠回过神来跪下领旨,却又道:“臣也想找个帮手,请皇上恩准。”
皇上笑了:“白博琼修书跟朕要帮手,你也要帮手,说来听听,你想要谁?”
韩棠这次头都没回,直言道:“臣想要柳存书。”
第145章 状元
我捧着茶杯的手一顿,茶水倾洒,湿了苍白的指节。
连皇上都目之所及愣了下,抬头问道:“你想要小书?”
韩棠于是又说了一遍:“是,臣想要柳存书。”
皇上这次听清了,收敛了一向温和的态度,语气近乎冰冷,“给朕个理由。”
韩棠能这么些年来圣宠不衰,想必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可这次却像是眼瞎耳聋,完全没留意到皇上态度的转变,不卑不亢地继续道:“柳存书是陛下钦点的神童,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臣早就想领教一番了。”
至此我算是明白了,他还是计较当初在御花园里我摆他的那一道。
犹记得那一年的含凉殿里热闹非常,一甲三人站在大殿正中接受众大臣们检阅,诗词歌赋样样出彩,为首的那个正是韩棠,还不懂掩盖少年意气,腰板挺得笔直,头微昂,像只得了胜的雄鸡。
不知道谁提议,都说柳家的小公子是咱们大周的第一神童,那这第一神童对上新科状元,孰优孰劣啊?
我当时正在专注对付一盘鸽子蛋,闻言筷子一顿,滑不溜秋的鸽子蛋就从筷子尖蹿出,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抬了抬头,先是去找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臣,寻人无果,只好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只见人正眯眼笑着,不说准,也不说不准,一脸高深莫测。
我知道,皇上这是来了兴致了。
我搁下筷子站起来,先是走到韩棠身边站仰头看了片刻。又绕到榜眼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站定在探花面前,“你可知我大周疆域几许?”
探花郎一仰头,“太祖皇帝平前朝之乱,稳固江山,又经永隆、元顺年间开疆拓土,平突厥,灭吐蕃,如今我大周的疆域空古绝今。东至安东,西讫安西,北起单于府,南止日南都,十五道,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五百余县,万兆子民,疆土万万亩。”
“看来探花郎大周志背的不错,”我笑了笑,“那在你看来,各处为大周之手?”
“……手?”探花郎愣了下,“疆土就是疆土,何来手足之分?”
我轻轻一笑:“手者,抓取之用,供给全身,手所到之处,必定物资丰沛。所以在我看来,江南道——东临海,西抵蜀,南极岭,北带江,有绢丝鱼米之丰,又有盐茶铁税之富。运河所抵之处,物资畅行无阻。我将江南道寓为大周之手,探花郎以为如何?”
探花郎面色赧红,强辩了几句:“你这是……”再往后又没声了。
我接着转向那个榜眼,道:“我再问你,各处为大周之足?”
榜眼愣了愣,“足……足是用来走路的……走路的话……”
“一双脚,除了走路之用,更重要的站立。只有底盘牢固,方可屹立不倒。今我大周四邻,东有靺鞨、高丽,北有契丹、突厥,还有西边的吐蕃,南边的南诏。但纵观这些小国,唯突厥和吐蕃最为凶悍,扰我大周边境已久。四境不安,则国本不稳,所以依我看来,毗邻突厥的陇右道和紧邻吐蕃的剑南道分别为我大周的左右足,榜眼可有异议?”
这位榜眼比先前那个探花郎脾气大些,冷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我笑了笑,最后来到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面前,抬头看上去。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处变不惊,仿佛对方才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我彼时还是少年心思,就是看不惯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收了嬉笑模样,存了心思要让他难堪:“那在状元郎看来,各处为我大周之肩?”
状元郎不卑不亢,回我道:“洛阳。”
我愣了下,“为何?”
“按照你的说法,肩的作用无非是支撑头部,平衡肢体,而洛阳作为我朝的东都,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既连着着运河,又是长安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肩这个位置舍他其谁?”
这个状元郎倒不是个单纯的绣花枕头,我又问了胸和腹,韩棠分别拿出潼关、巴蜀作答。我见这些难不住他,起了歪心思,“何处为我大周之尾?”
韩棠目之所及地顿了一下,凝眉看我:“尾?”
“正是尾巴的尾,”我冲他一笑,“状元郎可要想清楚了再作答。”
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要按照我那套推法,我相信韩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可难就难在无论韩棠把谁放在“尾”这个位置上,都得得罪人。我倒要看看,这位新登科的状元郎有多大的能耐,人还没入仕呢先把敌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