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又想起来去后院的泥坛子里掏了十几个咸鸭蛋让他们带给老秀才,也算是一点见面礼了。
一直看着他们仨手拉着手走远了我才折身回去,又在院子里茫然四顾了有一柱香的功夫,看着寂静如许的院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最后我把院门上了锁,还是决定去山上看看。
自从上次在山上崴了脚我倒是有段时间没上山了,牛角山较之之前那种苍翠欲滴的颜色又葱郁了不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花草林木纷纷舒展开来,争夺那一分土地一寸阳光,好像拼了命地开花结果才不枉这一生。
又一棵老树被新藤缠死了,之前有一片龙葵的地方被牛筋草取代了去,不起眼的蘑菇在枯树底下静悄悄度过自己朝生暮死的一生。
牛角山就是个很神奇的存在,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诞生,又有旧的生命老去,一天一个样子,从来不曾为了谁滞留过。却又孕育了山脚下祖祖辈辈的人,子承父,果承根,好像亘古以来就没变过。
脚还没有好利落,昨天背着小莺儿走了那一段又有点旧伤复发,我不勉强自己,到了半山腰就没再往上去。
没有所获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半山腰往下这一块早就被人挖成筛子了,能捡着漏的时候不多,以前这一片我基本上看都不看。
更何况今天我心思不在这儿。
说到底,我是到山上来避难来了。
我有点……接受不了一帮孩子琅琅的读书声。
虽然我也不知道待在家里跟那些好几里之外的读书声有什么关系。
山上的时间过得总是快的,我回到山脚下的时候日头已经近午,看了看筐里那两棵小的可怜的牛蒡和车前,觉得自己这一上午算是白过了。
从山路上一路下来,远远就看见破庙门口像是站了个人,等来到近前,果不其然,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隔着篱笆往里打量。
说起来这人我还认识,是这附近几个村里流窜的乞丐,神志好像有点问题,疯疯癫癫地四处冲人傻笑,不过倒是从来没到我门上。
估计是看我俩挺像,把我当成同行了,觉得不跟他抢生意就已经不错了。
见我回来退后了几步拿眼睛斜睨我,等我看过去时却又慌乱地移开目光四处瞎看。我心生几分疑窦,心里算计着该不会是白日来踩点准备夜里偷东西的吧?不过我信奉财不外漏,那几两银子藏得极好,除了老头应该没人知道。剩下的那点东西连贼都不惦记,踩点都不值当。
我背对着乞丐开门,隐隐听见后面小声叫了几句“狗子他哥……”
等我一直开门进去又走了两步才回过味来。
这个“狗子他哥”貌似是在叫我……
我平生第一次生出这么强烈的要给他俩改名字的冲动……
我僵硬地回过头来,那乞丐总算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拿手掩着嘴像是防谁似的小声问我:“你是狗子他哥不?”
“我……是。”
“你家大狗子……”乞丐捂着嘴嘻嘻笑了两声,“你家大狗子被人打了!”
我皱了皱眉:“谁打的?”
“一个老头,”乞丐把脏兮兮的头发咬在嘴里,模拟捋胡子的样子,“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啪、啪、啪……呜呜呜……可疼了……”
我愣了愣,把筐往地上一扔,直奔着老秀才的小学堂而去。
作者有话说: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宋·柳永
第13章 择师而教之
老秀才姓范,家住在镇子西头,据说年幼时书读的相当好,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一时间被十里八乡传为神童。只可惜后来屡试不中,如今年到半百依然还是个秀才。但好在十里八乡的秀才也只出了这么一个,如今年纪大了开办了个小学堂,谁家有孩子要读书也只能往这里送。
老秀才的小学堂就开在自家院里,前院教书,后院起居,大门口一棵桃树一棵李树,估计是想迎合那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走了一路,乞丐在后头拍着手跟了一路,嘴里一会儿嘻嘻嘻,一会儿又呜呜呜,模拟着各种拟声词,自己给自己演了一场大戏。
远远看见那两棵树的时候就听见了从小学堂里传来的读书声,我恍然之间回神,我怎么就听信了一个傻子的话,真跟着来了这里。
……不过来都来了,去看看倒也无妨。
还没等靠近我就知道这乞丐所言非虚了,隔着院门就远远看着有个小人儿在院子里站着。这会儿接近正午,日头已经挺毒了,那小人儿就站在院子正中,无遮无避的,在大太阳底下耷拉着脑袋。
一直等我走到跟前那小人儿才抬了抬头,不是大狗子还能有谁?
“玉哥儿,”大狗子看见是我,眼里的欣喜一闪而过,紧接着又低下头去,“……我没惹事。”
我皱了皱眉,大狗子也不知是不是晒的,脑门上满满的汗珠子,嘴唇都有些发白了。
“挨打了?”我想起乞丐的话,“打哪儿了?”
大狗子低着头抿着嘴一个字儿也不吭,倒是身后的乞丐拍着手围着我俩直叫:“手,手!”
我冲大狗子伸手,“手给我看看。”
大狗子悄悄把右手背到身后去,低着头不肯看我,“我没事……”
我没等他说完便把那只手一把拽出来。
尚还没长成形的一只小手高高肿着,青紫中隐隐透亮,一只手都快肿的有两只手高了。
大狗子试着收了几次都没能收回去,想攥拳又攥不起来,只能任由我盯着。
足足过了小半晌我才松了手。
三个孩子里大狗子是顽劣些,从小也没少挨我的打,可哪怕我再生气,手下也是留了分寸的,专挑屁股大腿上皮糙肉厚的地方,从来没留下过隔夜的伤。
“怎么回事?”看着那只手我嗓子里都有点颤,“他为什么打你?”
大狗子偏着头始终不肯看我,锯嘴葫芦似的怎么也撬不开。
我又问:“二狗子和小莺儿呢?”
大狗子这才伸手指了指屋里。
我抬头看过去,这会儿老秀才并不在学堂内,只一帮小孩子一人手里攥着本书在摇头晃脑读着三字经。
二狗子和小莺儿背对着我坐在最后,一打眼儿就能看到,两个人手里没有书,也没有晃脑袋,两个人如出一辙地一脸茫然地坐着,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人,干嘛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
我从两个孩子身上收了目光,只见后院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说花白倒也不准确,因为这会儿胡子梢上还沾了一点鲜黄的蛋油。
老头着一身蓝灰长袍,面容清癯,我特意着眼看了看他手里握着的那把戒尺,长两尺有余,用老黄竹制成的,打磨的光滑油亮,单是看着就让人心里生寒。
老头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连带着学堂里的读书声也停了,孩子们一起回头看过来,小莺儿和二狗子一看我来了一起站了起来,被老头冷冷扫了一眼之后又只能悻悻地坐回去。
这老头应该就是人们口中那个范秀才,我冲人拱了拱手,“范夫子。”
范秀才眯眼打量我:“你是?”
“我是……”话到嘴边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忘记给他们仨取个正式点的名字了。
我是狗子他哥?
范秀才替我答了:“你是柳大狗子、柳二狗子和柳莺儿的兄长?”
我:“……是。”
“你来的正好,你不来我还正要去找你呢,”范秀才来到我跟前,把大狗子、二狗子和小莺儿挨个儿拿戒尺点了一遍,“你这三个孩子,不成器啊,不成器!”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迎着他那目光顶回去,“他们仨怎么就不成器了?”
“开蒙的第一天就顶撞师长,扰乱学堂,殴打同窗,”范秀才重重叹了口气,“我范某人开蒙过这么多孩子,从来没遇上哪个像他们仨这样冥顽不明的,孺子不可教也!”
“我们没有!”小莺儿蹭的站了起来,也不管范秀才了,一把扑到我怀里,哇的哭出声来,“我觉得读书一点儿也不好,玉哥儿,我不想读书了……”
我就没见小莺儿哭的这么委屈过,抽抽地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我心里也跟着颤了颤,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
“呵,”范秀才不无讥讽地一笑,“朽木不可雕了,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待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我劝你还不如早早带他们回去学点生计,以后好谋生呢。”
这会儿二狗子也过来了,抬头看着我,“玉哥儿,对不起……”
大狗子咬死了牙不吭声,小莺儿又哭成这样,我只能问二狗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狗子回头往学堂里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幺蛋他们也在这里读书。”
我举目望过去,果然见里头有几个熟悉的人头,这会儿正幸灾乐祸地往这边看。
二狗子接着道:“今天我们一来他们就起哄,怪声怪气地叫我们的名字,我和大狗子不搭理他们,他们就寻隙滋事,趁着夫子不在上来扯小莺儿的辫子。大狗子就是拦了一下,都没碰到他,结果他自己就倒在地上了,刚好就被夫子看见了。”
我问大狗子:“是这样吗?”
大狗子总算抿着嘴点了点头。
“你胡说,”幺蛋站了起来,“他不推我我怎么会倒?明明就是他推的我!”
我四下扫了一圈,幺蛋在这里估计就像地头蛇一样的存在,其他孩子这会儿也都低着头不敢作声。要找证人……我突然眼前一亮,一把把那个乞丐拉过来,“你说,大狗子推他了吗?”
他既然看见大狗子挨打,就也有可能看到了当时的情形。
乞丐看看大狗子,又看看幺蛋,忽然一拍手,“没有推!没有推!自己倒的!”
乞丐自己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呜呜呜呜,我好疼啊!”
“哪里来的傻子!”范秀才扬起手里的戒尺佯作要动手,估计这乞丐以前就挨过范秀才的打,深知这东西抽在身上有多疼,立马爬起来缩着肩膀躲出去老远,站在门外不敢再进来了。
我回过头来直视着范秀才:“他们一个说是被推的,一个说没推,那我请问夫子是如何裁判的?”
范秀才冷哼了一声,“是非对错,我自有考量。”
小莺儿从我肩上抬起头来控诉:“幺蛋是你外甥,你当然向着他了!”
我紧紧抱着小莺儿颤抖的小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好,不管怎么说,大狗子这打已经是挨了,这件事咱们暂且不论,那他顶撞您又是怎么回事?”
范秀才一甩袖子:“你自己问他!”
指着大狗子自己开口不现实,我又看向二狗子,二狗子道:“夫子说我们扰乱纪律,要罚我们,大狗子拦着不让。”
二狗子低下头去狠狠咬了下唇:“最后我们的罚都是大狗子替我们领的。”
范秀才背着手挑着眼皮看着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念及他们没有父母,从小缺少管教,才会长成如今这幅目无尊长的模样,故才小惩大诫。树不修不直,人不教不才,我罚他们是为他们好,你该领情才是。”
我把小莺儿安抚好了放下来,冲范秀才认真行了一礼:“对不住,是我错了……”
范秀才似是满意地笑了笑。
我接着道:“爱其子,择师而教之,是我当初没考察好夫子的德行,让孩子们盲从庸师,孰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差点铸成大错,这是我的错。”
范秀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三者当列,传道为先。传道者首先当以自身为范,言传身教,沐之以春风,润之以细雨,当得以成风化人。而夫子你,有人辱骂他们你问也不问,他们出口辩解便成了顶撞师长。夫者,大字加一,与天同比,对待自己的学生,当一视同仁,雨露均沾。可你呢?矛盾当前,不问事实原委,枉念私情,偏颇处置,刻意打压,你真能当的起这么多学生唤你一声‘夫子’吗?”
“你……你!”范秀才一只手使劲在胸前捋着,“我若不是看在他们年纪尚小,有过改之,犹未晚矣,你非旦不谢我,还反过来骂我!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是蠹虫,一家子都是蠹虫!”
“我们四人在牛角山下采药为生,自食其力,利己却不损人,如何担当得起蠹虫的名号?倒是你,德之不修,学之不讲,误人子弟,身形不正还敢自称为师,到底谁才是蠹虫?”
范秀才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一指门口:“孔圣人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滚!你们给我滚!”
“你还有脸提孔圣人,孔圣人他老人家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老人家还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冷冷看了眼面前濒临失态、胡子乱飞的老头,一只手抱起小莺儿,另一只手牵着大狗子,再示意二狗子跟上,边回身走边道:“我劝你还是趁早把这坑书害人的勾当停了吧,别百年之后下去真见着孔圣人了,被他老人家骂死。”
“你……你……”范秀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出话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步子稍稍一顿,向后瞥了瞥,“我叫柳存书。”
“柳存书……”这老头这会儿已经毫不计较那点形象得失了,冲着我背后使劲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叫柳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