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瓶儿的病症,他确实知道。待数够八十下脉动,徐应悟撤手回到自己位上,委婉说道:“六嫂产后亏了身子,至今未能复元。此乃缠绵之症,药石无益,只能静息调养,避免房事过激。平日多食些猪肝、精肉,补补血。六嫂宽心,且要养些年头儿哩。”
李瓶儿闻言一怔,在座妇人无不吃惊纳罕。李瓶儿产后一年仍不时见红一事,连西门庆尚不知晓,这不学无术的应二花子,才学了两天半,便当真成了神医?
吴月娘见李瓶儿眼渐渐红了,怕她又哭起来场面难看,忙打圆场道:“上回陈婆子也道,瓶姐儿身子须得慢慢将养。只盼汉子怜惜体恤,姐儿几个和和气气才好。”这意思,一不叫西门庆上她房里办事,二不叫潘金莲作怪气她。话说得温和,却该点的都点到了,徐应悟不禁点头赞许。
书里何神医曾下过诊断,李瓶儿的血崩之症是因“精冲了血管”而起,说白了就是西门庆非要在经期与她同房,造成了急性盆腔感染。若真能令西门庆不再去她房里强乞,她说不定能多活几年。徐应悟想到此节,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来。
接着便轮到陈敬济与西门大姐。因是小辈,陈敬济未等徐应悟动作,便抢先起身自斟一杯,恭敬拱手叫了声“应二爹”,喝了个干净。西门庆拍腿叫好,西门大姐也有样学样,敬罢浅吃了半盏。
一圈喝完,徐应悟大松一口气,刚坐下提起筷子,就听吴月娘又开口道:“如今大事已结,大姐儿也已成人,你两个便可安安心心过日子,尽早为我西门家开枝散叶才是。”西门大姐闻言粉面含羞,低头不语,陈敬济连连称是。
徐应悟夹起一块春笋,正要往嘴里塞,脑中却轰然闪过一道惊雷。
那回在官哥儿灵堂上与大姐儿打了个照面,徐应悟就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如今再细看她,才终于明白问题所在。
西门庆今年二十有七,他十四岁与原配陈氏成亲,即算陈氏当年便生下女儿,那西门大姐至多也就十三岁。可眼前这个长条儿身材、淡妆挽髻的大姑娘,哪像是十三岁的女孩儿!
再者,西门大姐儿之所以回到府上,皆因陈敬济的父亲陈洪在官场上栽了跟头遭了难,陈敬济只得携妻子来清河县投奔岳父。此事发生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说,至少一年多以前西门大姐儿已经嫁入陈家了。西门家绝非要靠卖女过活的穷苦门户,怎么也不可能叫未成人的闺女离乡远嫁,故而西门大姐儿出嫁时,必已年满十三。既然她出嫁时年满十三,如今便早该过了十四。
可十四岁成亲的西门庆,时年二十七,怎可能有十四岁以上的女儿?!这么看来,西门大姐儿极有可能也不是西门庆的种!
徐应悟端着筷子凝神苦思,极力搜寻书中关于西门大姐儿身世的叙述。想了好半天,他不得不承认,根本没有。书里西门大姐儿一出场,就是长大成人、已为人妇的陈敬济之妻了。
假如他猜得不错,那陈氏当年嫁入西门府之时,已带着一襁褓中的女婴,至少也已有身孕了。照西门庆上回所说,他那老爹西门达最是抠唆小气、斤斤计较,这样的人怎可能叫独子娶这样一个儿媳,还替旁人白养一不能传家的女孩儿?
除非……
徐应悟嘴里含着块香笋,已忘了咀嚼。他忍不住再次偷眼打量西门大姐儿,果然,这女孩儿生得明眸皓齿、风流妩媚,与西门庆十分神似。她并非西门庆生女,应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子!那陈氏恐怕原就是西门达的外室,这老贼连养老婆的钱都省下了,与娶儿媳并作一桩。
至于此时尚未出世的、吴月娘为西门庆诞下的遗腹子西门孝哥儿,也早有金学家论证,并非西门庆的血脉。吴月娘是吃了薛姑子送的“生胎药”才怀上的,可这薛姑子的“送子”生意问题很大。
书里写西门庆见薛姑子在他府上行走,顿时大怒,问吴月娘叫这老淫妇来家做甚么,吴月娘不解,西门庆告诉她,这老贼秃把陈参政家的小姐吊到她的尼姑庵里和一个小伙偷情,事发后被陈参政一顿臭揍。
这就奇了,尼姑庵里怎会有“小伙”?薛姑子来送药那回,身旁跟着两个长相“甚是清俊”的十四五岁小尼姑,名唤妙趣、妙凤。徐应悟读到这段儿时亦觉奇怪,书里此前用“清俊”二字形容的,是玳安儿、书童儿等小厮,尼姑怎会长相“清俊”?
金学家们据此认为,薛姑子所谓的“生胎药”,其实是暗地里为那些夫主无力生育的妇女们借种,借的就是她庵里那些扮成小尼姑的“清俊”后生。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潘金莲学吴月娘求来“生胎药”,吃下去肚子却全无动静,她托人买来的“生胎药”,只是个骗人的幌子罢了。
此时灶上送来一碗细缕儿阳春面,西门庆抬手让给徐应悟,冲他眨眼笑笑。徐应悟呆呆回望,只觉冷彻心扉。
西门庆不会有亲生的子嗣了,他根本没有生育能力。而且,他自己对此应当已有感知。
第59章 专为妇女消愁解闷儿
徐应悟吃下一碗面,胃里舒坦了,脑子里却七荤八素的愈发纷乱。西门庆看出他心不在焉,从桌子底下将手搭在他大腿上拍拍,找话问他为何突然换了口味、执着于蔬果素食。徐应悟便将“跛脚道人教他养生秘术”这套瞎话又讲了一遍,当着妇女们的面,他还稍加更改,说多食叶菜瓜果能清秽排毒,生发养肤,是美容之法宝。
前次他为西门庆刮脓治好了脚伤,方才又一招诊出李瓶儿身上隐疾,令娘母几个刮目相看,这下他又言之凿凿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她们不信。潘金莲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却紧着往自己碗里夹了好几片挂着蛋丝儿的黄瓜。
西门庆冲他飞眼笑道:“时蔬虽好,却十分难找。应二哥上回送的那菊花脑,须得踩着晨曦往山中向阳处采撷。是罢?”
徐应悟忙顺势推销道:“是,哥记得不错。不过往后哥和嫂子们想吃,却不必如此麻烦。我已叫……我那前妻在庄上置了块地,专种油菜、颇棱、黄芽、芜菁等蔬菜,菊花脑也育了些苗,个把月后便能收一茬。到时叫她们拣好的给府上送来便是。”
孟玉楼眼一转笑了:“应二哥仁义,是怕下堂妻失了生计,早为她们娘母儿寻了个安身立命的好营生。大娘你可听得明白?往后咱府上可不兴再去别的庄上采买喽!”
“好你个孟三儿!”潘金莲隔着空座伸手点她一脑门,“浪小妇真叫伶俐,这就笼络上新人儿了!赶明儿汉子同他兄弟一道儿上你那儿打搅,不把你个小淫妇……啊哈哈哈哈……”
孟玉楼扑上来呵气挠她腰眼儿,众人见西门庆并不介怀,便都跟着嬉笑闹了一气,只李瓶儿一个悻悻拨弄碗里米粒,似神游天外。
席散已近二更天,西门庆推说铺上账目待清,今夜仍在书房将就,众妇脸上各样颜色不提。
徐应悟硬着头皮与平安儿两个随着他穿过花圃假山,回到前头小院里。一进门,西门庆便拉着他应二哥手,正色问:“你变卖家私,弄得家徒四壁,就为在庄上置地,开菜园子?”
徐应悟坦然点头。
西门庆鼻孔出气,摇头怨道:“从前为个下贱男娼,在我这儿吃拿卡要,都没个数!如今为图正经营生,倒拉不下脸来开口?你这人……我实不知你心里头想些甚么!”
徐应悟躲开他目光,偏头道:“我再不愿叫你看轻。”西门庆闻言横波流转定定看着他,张了半天嘴,只含笑骂了句“怪囚根儿”。
平安儿服侍两人洗漱后,识趣带门走了。西门庆将头搭在徐应悟肩上道:“应二哥,我好累。这一天眼看到头儿了,还一件正事没做哩。你看这一摞账目……衙门里且有些文书,明日不能再不去了。”徐应悟抚摩着他脊背道:“累就早点儿歇,磨刀不误砍柴工,歇好了明日才有精力从事。”
世人皆道西门庆荒淫放纵,其实书里明明写了,他做生意精明强干,在衙门里也勉力应付,若吃不得苦、耐不得劳,怎能撑起这大的家业、商场官场两头开花。只是这人贪色重欲,稍有闲暇便见缝插针找女人寻欢作乐,读者们都被他这些风流韵事吸引了眼球,少有人看到他勤恳敬业的一面。
徐应悟拉着他来到里间,替他解了外衣送上榻,西门庆拽着他腕子说:“东厢儿才洒扫了,还没拾掇干净,应二哥今晚在我这儿将就一宿?我不作弄你,光抱着,行罢?”徐应悟原就没打算走,于是也宽衣解袍,上榻搂着他睡下。
两人交叠着腿,脸贴脸抱得紧紧的。徐应悟轻拍着他软语劝道:“庆哥儿,往后你改了吧。总在床笫间打滚,伤身又耽误工夫。天天干那档子事儿,好比吃积食了,日渐没趣儿……”
“哪是我要天天干那事?”西门庆在他怀里扭身蹭蹭,嘟囔道,“多少回我只想贴着个热乎身子好生睡一觉,倒是那些个娘们儿,见了我便春心辄起……我能说不?倒显得我不行了似的……”
徐应悟笑道:“是是是,都怪别人勾调你,你只是个好心汉子,专为妇女消愁解闷儿的。”西门庆“嗯嗯”直点头,鼻尖在徐应悟耳朵上刮蹭,痒得他心颤颤的。
这冤家既知西门大姐儿与官哥儿都不是他亲生,他这些年养了几房妻妾、又常在街巷游走,竟从未鼓捣出一子半女来,想必他心里早已有数。古往今来,少有男子能坦然接受自己不育,更何况是西门庆这么个骄傲自负的强人。他在性事上毫无节制、贪得无厌,怕也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不愿显得自己力有不逮、叫人看出他有所不足。徐应悟哀其不幸,一时心疼无比,忍不住对他说:“庆哥儿,往后你只同我睡罢,我不缠着你浪。”
西门庆已有七分睡意,轻笑着钻进他颈窝里,喃喃道:“应二哥说这话,昧心不?我算是中了你的蛊了,一日见不着,我便心里焦急、身上刺挠,想得要不得。哦,你倒不缠着我……”
听了这话,徐应悟只觉胸中激情满溢,心头像要炸裂开来,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喘了,哪还睡得着。西门庆顷刻间响起微酣,在他怀里睡得甜甜的,可他却兀自悸动到后半夜才合上眼。
第60章 她不会再来作害你了
此后好些日子,西门庆白天或去铺上巡视,或上衙门公务,玳安儿早间驾车顺路把徐应悟送到百惠堂,到晚西门庆回府时再将他捎回来。徐应悟不准他随意消火,总要吊他个好几天,直憋得他抓耳挠腮,那话儿着了火似的,才与他干个痛快。西门庆叫他拿捏在手心里,竟有小半个月没挨过女人身子了。
这天两人下了工回府,肩挨肩说笑着往里走。一进前院儿,只见平安儿同春梅两个正站着说话。春梅一手叉腰,另一手挥着帕子在空里指,把平安儿训得插不上嘴。
这庞春梅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牙尖嘴利不在潘金莲之下,且仗着年轻貌美、上过主子的床,为人骄矜傲慢,素来目中无人。
“油嘴儿小妖儿,你又在此急眉赤眼的白话甚么?”西门庆上前扳她下巴笑道。
春梅脖子一梗躲开他,扫了一眼徐应悟,竟不打招呼,只冲西门庆道:“爹来得巧,五娘泡了壶五仁儿玫瑰蜜饯香橙儿茶,请爹上屋里品品。”
徐应悟便知这是潘六儿派她来抢人了,当下脸一跌,冷笑了一声。春梅直直飞他一眼刀,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西门庆捏住她脸蛋笑道:“怪小淫妇!当着你达达面,看把你厉害的!”
“爹你只说去不去罢!”春梅抬手挡开,“挺大个爷们儿,说话当放屁!”言罢甩手走了。
“我去去就来。”西门庆碰碰徐应悟手道,“六姐儿兴许有事同我商谈。”
他担心潘六儿把他在人身下承欢的事抖落出来,急着去捂她嘴,却见徐应悟沉着脸不开腔,便又央道:“头前儿我答应她,三日有两日去她房里歇,是我食言了,总得给她个说法,嗯?我若不去,只怕她撒起泼来,穷嘴冒犯人。我去哄哄她罢。”
徐应悟心道,如今阖府上下有谁不知你我的勾当,她早不知说了多少糟话骂我,还有甚么可怕的。西门庆又道:“应二哥担待则个,休要同小娘儿们计较……”说着拔腿要走,却被徐应悟一把钳住手腕。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不松,一个硬挣,两相僵持不下。
徐应悟自觉脸皮已扔在地上,这么硬拦着亦非长久之计,总要想法儿断了这小淫妇的念想才是,于是他横下心道:“你别去,我去。我同她好好说道说道。”
西门庆闻言瞠目结舌,“欸?”了老半天,失声笑道:“应二哥你……何苦惹她?你不是不知道她那嘴……”
“你终是舍不得她。倒是我坏了你的好事。罢了。”徐应悟松开手,作势要走,西门庆赶紧拦在他身前连声道:“好好好,我两一道儿去,瞧瞧她又闹甚么张致……”
“你不许去!”徐应悟忽然正色危言,“我有话同她说,与你无关。”
话说潘金莲摆了四色细点同一壶果仁儿香茶在炕上,脸上抹了茉莉香脂,搽得白嫩细滑,异香可掬,正对着镜儿捋耳旁碎发。春梅掀帘进来,她急问:“见着他了?”
“见着了!”春梅没好气绞手道,“同那贼没廉耻的应二花子亲热儿拉着手哩!”潘金莲放下镜子招呼她:“茶你吃不吃?先匀你一盏。”春梅两手叉腰只气。
“小肉儿,”潘金莲探身将她拽到身前,笑道,“看把你怄的!话带到了,不怕他不来。”春梅接了茶咕嘟喝了一口,嚼得满口喷香,这才展开眉头,“哼”了一声道:“不来才好!捅了屁股门子的脏东西,你也不嫌埋汰?叫他与那狗囚攮的臭花子混去罢,咱娘母两好生过活,倒落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