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又怏怏不乐,说没胃口,端着碗望呆不吃。徐应悟猜到他的心思,不忍叫他再费思量,便耐心解释道:“即便不住城里,我也天天来看你,成吗?从前咱两个好的时候,整日栓在一起黏黏糊糊,把正事耽误了不说,两人都只盯着对方,反而容易钻牛角尖儿。这回咱们得改改,先各自干好自个儿的营生,闲了再往一处凑,细水长流,方能长久。”
“哦。”西门庆闷闷应了一声,心里仍是不踏实。
徐应悟放下碗,拉住他手道:“今日你使使劲儿,好歹问问衙门里、铺面上的事,权当打发时光。春种在即,我回乡里帮我大哥拾掇拾掇菜园子,明儿一早再搭送菜的车来看你,可好?”
第111章 西门庆不免心头起疑
西门庆点点头,懒懒道:“衙门里我儿张松替我当值。账面上有玳安儿……”
徐应悟闻言郑重道:“你不提便罢,既说到此人……从前我见他机敏能干,当他是块材料,可如今看来,这人恐怕心术不正。上回为张松考中一事,我只顾着置气,当时未及多想,其后才回过味来。这玳安儿先斩后奏、假托你名为张松疏通打点,走的是歪门邪道不说,单单拿着你印鉴伪造书信一出,便不是小事。往后须得加小心。”
书中玳安儿虽有仗势欺人、流连烟花的小毛病,但终归是个有情有义的忠仆,可徐应悟所处的《金瓶梅》世界已然因着应伯爵意外离世产生了蝴蝶效应,如今已不能再按书中的固有情节判断现实中的人事物。他意识到,玳安儿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后生,他的心智并未成熟到足以掌握恁大的权柄,加之近来西门庆甩手不管,只怕他已如脱缰野马,迷失本心了。
经他一点,西门庆不免心头起疑。昨儿深更半夜的,西门庆挣扎起床,想坐车竟寻不着玳安儿,只得使两腿自个儿走来。这贼猴儿冒着大雨跑哪儿去了?西门庆亦觉出不对来,不得不过问此事。
西门庆揣着心事,只扒拉碗中饭菜,不往嘴里送。徐应悟连哄带逗,好说歹说,才强喂下半碗。饭罢两人洗漱清爽,手拉手往西门府晃悠。
一昼夜暴雨初歇,午后天朗气清,春风和煦。西门庆到底舍不得他走,由不得脚步越迈越小,越走越慢。
去年也约莫是在这个时节,两人互通了心意,从兄弟变作爱侣。这一年冬去春来,兜兜转转所幸斯人依旧,西门庆却已今非昔比,判若两人。从前他只会霸占、摧毁、索取,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宁肯伤害彼此,即使同归于尽,亦在所不惜。可如今他着实累了,再折腾不动,只盼能安安定定在心上人怀里得一宿安眠,旁的再不敢指望。
徐应悟将他送至东角门外,便停下脚步,一手扶着他侧颈柔声道:“我走了,明儿一早准来。你一睁眼儿,我保管在。”西门庆想叫他一声儿,话未出口,又改道:“你可是不乐意我唤你作‘应二哥’?当着旁人,不便叫你真名,往后只咱两个的时候,我便叫你‘徐应悟’,可好?”徐应悟不觉心头大动,将他揽入怀中勾头亲了个嘴儿。
经过这一番波折苦痛,徐应悟亦有所觉悟,这一回,他不会再居高临下地求全责备,他要给西门庆很多很多的爱和肯定,以填补西门庆心里那个大大的空洞。于是他又把人抱住,贴耳道:“庆哥儿,你生就这般风流人物,性子又潇洒倜傥,我好爱你。得你倾顾,便是死也值了。”
徐应悟素来矜持庄重,没来由冒出这等肉麻情话,直令西门庆瞬间酥软了,望着他星眸惊闪,羽睫颤动,呆了半晌,才开口叫道:“徐应悟……”
“嗯?”徐应悟含笑应了一声,西门庆美目一弯,附耳道:“我鸡巴硬了。”
徐应悟在他肋间拧了一把,笑骂句“浪货”,转身跑了。西门庆只身伫立,叫徐徐春风吹了许久,脸上红热才褪。他背着手踱回书房里,趁着这点儿心气儿,把一干小厮都叫到跟前儿问话。
玳安儿领头在左首站立,西门庆不动声色道:“我有日子没到铺里去转,贲四、韩二几个,可还尽心?”玳安儿上前一步垂手应道:“铺上一切如常。爹瞧瞧账目?小的这就叫八大铺送来。”
“别拿多喽,我懒得细看,只把南边儿船上来的,拿我瞅瞅。去罢。”西门庆有气无力挥了挥手,玳安儿作了揖便去了。请船上的账,须得往临清码头上跑一趟,来回少说也得半日,西门庆特意打发他往远了去,为的是支走他之后的计较。
待那小厮远去,西门庆把茶碗一扣,横眉正色冲下头道:“得了,护着他的人走了,你们去把那没良心的混账忘八崽子,给我带来!”
底下众人相互使眼色面面相觑,老半天没人敢应。终是平安儿与张松早不对付,他便自告奋勇,站出来道:“爹有所不知,松哥儿几日不曾来家,人说他……同何千户大人打得火热,玳安哥早晚去叫了几趟,到底也没接回来……这会子他应当在衙门里公干,爹可要叫他回话?”
“你去叫他!”西门庆翻眼道,“何大人若阻拦,便说我身上不好,要见我儿!”平安儿连声答应,颠颠儿跑了。
看官听说,这西门庆欲查玳安儿,为何却叫人带张松?前文单说西门庆终日郁郁沉沉、内外不问,可他不聋不瞎,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干的甚么龌龊勾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雪亮,只是懒得过问罢了。玳安儿背地里是否捣鬼,枕边人张松自然清楚得很,这小妖儿吃不住刑罚,必定合盘托出。
玳安儿平素在下人中颇有威信,若直问他,人们难免替他遮掩、不敢直言;可张松原与他们一样,是奴仆出身,如今却飞上枝头成了主子,这些小人们无不暗地里妒忌憎恨他,西门庆拿他开刀,势必人人拍手称快,煽风点火。
再者,万一玳安儿并无不轨之举,平白无故怀疑侮辱他,恐令众人寒心,没有十足把握,西门庆不能擅动他;可张松与家人苟且一事却有目共睹,若平安儿所言不虚,他竟又与长官勾搭成奸,西门庆据此问他罚他,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果然,平安儿前脚儿走,底下人便七嘴八舌告起状来。这个说松哥儿不恭不敬,非要住东厢大姐儿上房里;那个说松哥儿不节不检,好好的缎子面儿衣裳,洗一水便不要了;他与玳安儿使的手脚,也都是他存心招引,“是他勾的玳安哥”。西门庆听得好气又好笑,心里头不耐烦起来,捱不住又想躺了。
第112章 叫那不孝子把我气的
平安儿到了衙门里,见张松正老老实实伏案誊写公文。他且怕吓跑了张松、看不成热闹,偏不提西门庆恼了要带他,倒客客气气叫声“松哥儿”道:“爹问你哩,说几日没见你了。玳安哥外头取账目去了,便使我来叫你。” 张松原就对这心狠手黑的妖怪常怀三分畏惧,如今做了亏心事,更是战战兢兢,一听西门庆叫他,唬的笔都抓不住,慌忙盖了文书,提袍跟着平安儿往回赶。
走来西门府宅内,平安儿引张松至书房,外屋却不见人影儿,原来西门庆心烦坐不住,又回里头炕上歪着去了。张松蹑手蹑脚挨到近前,见他眼没闭死,漏着条窄缝儿,慌的作揖叫爹不迭,请他吩咐。
西门庆翻眼瞅他,先不提正事,却问他:“近来读的甚么圣贤书?”张松道:“先生返乡祭祖去了,这几日不曾上书,只在官家干事。”
又问:“昨日人都往五原坟上祭扫,怎不见你?”张松擦汗道:“爹饶恕,早间往衙门里抄写,待要走时,却叫恁大的雨绊住,急得我……”
此时西门庆猛地坐起,张松吃惊扑通跪倒在地,半截话儿活活吓没了。西门庆冷笑道:“哥儿好不娇贵,敢是咱家怠慢了你,亏得有何老爹好心看顾,要不,可把你浇坏喽!”
张松暗叫“不好”,只道是哪个贼狗才嚼舌败坏他,闲话传得倒快,却又心虚嘴短,只垂头哆嗦着,半日不敢言语。西门庆募地大喝一声:“下作小娼妇!家里的小厮不够你浪,又摇着你那脏屁股上外头雌汉子!平白辱没我家门楣!来呀,叫两个会动刑的进来,与我捆起来着实打!”
说话间冲进来几个小厮,方才全不见人,原来都在外头躲着听觑。画童儿端来条凳,平安儿选了条大板子,几个人将张松扯了裤子,拿绷子绷在凳上,老实儿打了二十几板。起初他还嗷嗷讨饶,没几下便哭得满口浑沌,听不清叫的甚么了。西门庆见他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屋里血腥冲鼻,心里膈应得慌,抬手叫停道:“孽障,你可知错?”
张松叫泪呛得言语不能,呜呜咽咽老半天,终于开得了口,嘶声叫道:“哥,哥,疼煞我了!杀了我罢!”
西门庆听他叫“哥”,心里咯噔一下,思想起徐应悟一贯向着这小淫妇,明儿来见他挨了打,三不知恼了,可如何收场?又恨这贱人竟得徐应悟爱护,不禁窝火,攥了拳切齿道:“好,好!给我拖到柴房里关住喽!明儿你哥来,叫他问你的丑事!”
张松闻言如提冷水浇头一般,又羞又怕浑身无了脉息,呆怔着只淌眼泪,已哭不出声。棋童儿、来安儿夹着他两边腋窝儿,将他拖至柴房里,丢下便笑嘻嘻推搡着走了。
西门庆躺到半夜,想想不对,怕那贼囚儿身子不结实,万一死了,便叫两个小丫头取了油膏净水,往柴房里替他清创上药,自己又辗转一夜未合眼。
好容易捱到次日,天光大亮,西门庆刚迷糊儿有些睡意,屋里进来个人。
徐应悟轻手轻脚在他榻沿坐下,俯身想给他掖掖被,却被他一下搂住脖颈:“才来?我睁眼儿半天了!”
徐应悟道:“起来罢?才挖了几头嫩嫩的笋娃娃,叫灶上腌了给你开开胃。”
西门庆掀开被裹他进来,钻他怀里道:“有这工夫不如你陪我睡睡!害我又干熬一宿。”
“怎么的?想我想得要不得?”徐应悟刮他鼻梁笑道。
西门庆撇嘴道:“看把你尾巴翘的……叫那不孝子把我气的!”遂把张松先后同玳安儿、何永寿鬼混之事添油加醋叙说一遍,又瞪眼问他,“你说,我不打他,往后可拿甚么约束这没脸皮的现眼玩意儿?”
徐应悟也正预备管教张松,听说他挨打了,并不意外,便摇头叹道:“怪我,先前没顾上理会这小子……打不死他,叫他长长记性也好。”
“哼哼,这厮且张狂哩!挨了板子我问他‘你可知错’,他不应,反拿你压我,没口子喊‘哥’,叫我杀了他算了。我可奈何不了他,你自去瞧瞧罢!”西门庆说着双眼一阖,作无奈状。
徐应悟早将他看得透透的,见状便知他怕自己回护张松、与他置气,才做作出这般模样,想来打得不轻。西门庆一向醋性大,徐应悟不敢明着担心张松,又与他腻歪厮缠再三,哄着他吃下早饭,才提起去看张松。
两人来到柴房,只见张松趴伏于草席之上,露着血乎呲啦的屁股大腿,仍在抽泣。一见徐应悟,张松“嗷”的嚎啕出声,伸长双臂够着找他。徐应悟不曾料到此等惨状,一时震惊失语,叫他拉着两手半晌无言。
西门庆眼见徐应悟脸上不好看了,心里又泛起污糟,忍不住咬牙骂出实话来:“小畜生!休得装熊儿!你同玳安那贼小厮,使得甚么鬼计,还不从实招来?!今日不看你哥面上,早把你划了脸打出门去!看你那些姘头还瞧得上你不!”
徐应悟扭头,见西门庆横眉怒目、义形于色,以为他果真查出玳安儿有鬼,张松竟还牵涉其中,也来了火,于是强行将双手挣出,正色道:“张松,究竟何事?你还瞒着我?”
张松一夜未见玳安儿来探,只道那货也已叫西门庆制住,顿觉大势已去,无谓替他隐瞒,便一面哭,一面将玳安儿杀害元璟、拉西门庆下水,挑唆西门庆赶走陈敬济,又与他合谋架空西门庆、以图日后劫夺家业等话,一五一十全抖露出来。
西门庆原本无凭无据,只想整治整治这无耻小妖儿,顺带查查玳安儿近来可疑行迹,不想竟诈出恁大一出骇人阴谋,一时怒从心起,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第113章 变作厉鬼也缠你到死
徐应悟急忙把人就地放平,紧着抚摩他心口,揉了半晌,西门庆方才醒转过来,一睁眼便将牙齿咬得咯吱响,蹬着腿叫道:“把那欺心挨刀的狗奴才拿下!与我打死!打烂!”外头琴童儿挨墙角儿听得伶俐,得了令撒腿便跑,满世界吆五喝六要拿玳安儿,殊不知玳安儿早已望风而逃,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哪还拿得住。
原来,昨儿下晚时分,玳安儿便紧赶慢赶取了账册回来。才进大门,却被吴月娘房里大丫头玉箫拉住问道:“你那哥儿又闹的甚么张致?爹几日不下地,下地便大呼小叫打他。好听,好看呐?娘不好过问,叫你劝劝爹……”
玳安儿一听打张松,心头倏地一凛。这一路他紧着盘算,始终觉着西门庆叫他跑这一趟似有深意。老规矩逢初一、十五,衙门休日查账,初六这不当不正的,偏叫大老远跑一趟码头,不嫌耽误工夫?如今看来,原是为支开他,审问张松!
玳安儿打小在西门庆身边儿服侍,对他的脾性、手段了如指掌,若非主仆连心,断不能十几岁上便担这管家重任。电光火石间,玳安儿已通透恍然:西门庆不知因何对他起了疑心,欲从张松身上查他底细!
张松原就性格优柔、首鼠两端,根本禁不起拷问,加之近来与那何千户有了首尾,得了新靠山,再不必顾及玳安儿死活。玳安儿料定这冤家不会为他舍身守密,一顿板子下去,便是甚么要命的勾当也兜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