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站在船板上,眼见他们两人在夜色中越行越远, 回头看着满脸倦色强撑精神的瘦猴,冲裴翊使了个眼神。
裴翊会意, 向姜二和宋三两人抬了抬下巴,两位参将立即上前搂住瘦猴好兄弟地叫着, 一面问他飞虎山是有多威风,一面搂着他到船头坐下, 路过陆卓时, 陆卓顺手把自己的酒葫芦递给了姜二。
姜二心领神会, 拿过酒葫芦坐下便开始向瘦猴劝酒,瘦猴推脱不过喝了两口,加上先前陪张头领在烟花巷中喝的酒此时也冲上头来,瘦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脑袋混沌地说起山上的事,不过两句便颠三倒四起来,不知所云。
陆卓和裴翊走到船尾,看了一眼船头的三人,陆卓问道:“怎么突然想去土匪窝看看?”
裴翊睨他:“既然你当了土匪头子,我不得去看看你的窝。”
陆卓知道他是在等自己提起‘三当家’的事,尴尬地笑着摸了摸鼻子,然后低头望着水面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借着月光照耀,裴翊亦能从水面看到他的倒影,只是糊成了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裴翊却好像能从这一团模糊中理出一丝惆怅。
一丝裴翊没有参与过,由陆卓独享的惆怅。
裴翊移开视线,他向来不喜欢做为难人的事,便道:“不知道怎么说,那就别说。”
陆卓看了看他一眼,见他表情冷淡,知他在因自己的隐瞒不快,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向裴翊说道:“并非想瞒你,只是我做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错事,难以向你启齿,或许有一天……”
等到他能够真正地面对自己之时。
“我会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他的表情认真,裴翊也渐渐收起自己的别扭心思,凝神与他对视半晌,在心跳彻底乱拍前,裴翊慌忙收回视线,望着河面低声嫌弃道:“就会说好听的话。”
陆卓好笑地回击:“总比某些人只会说气人的话好。”
裴翊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斗嘴,便率先向他提起自己上飞虎山的目的。
“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位张头领身上挂了一个玉坠?”裴翊问他。
这陆卓倒没注意,他疑惑问道:“那玉坠有什么古怪吗?”
裴翊点头:“那是李劼的玉坠。”
“谁?”
裴翊提示他:“李劼,青州的那位府吏。”
“我知道他是谁,我是问天下玉坠那么多,你怎么知道那玉坠就是他的?”陆卓表示不解。
裴翊扔了个‘你真没见识’的眼神给他:“天下玉石虽多,但多是形同魄不同,李劼那块是难得一见的芙蓉石,就算天下间真有两块一模一样的芙蓉石,但能如此巧合地雕刻成同种形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芙蓉?陆卓听完他的解释心头一动,问道:“你怎么对人家的挂坠那么了解?”
“他之前为感激我帮青州赈灾银奔走,曾想要将这玉坠送给我,我本就不爱挂玉,而且这玉坠是他母亲的遗物,对他有重要意义,我自然更不能接受,便拒绝了。”裴翊解释道,“如此珍贵的东西,想来他不会如此轻易地再送给第二个人。”
“他……送给你他母亲的遗物?”陆卓声音拔高,面色古怪起来。
玉坠?母亲的遗物?送给裴翊,这是……定情?
裴翊和那位青州府吏的谣言,他在京城时也曾听过那么一两则。
据说那位香粉府吏离京曾前往相府探望,见小裴将军病容憔悴,小府吏泪眼潸潸,哭湿了整截衣袖,临走前还拉着小裴将军的手殷殷嘱托,让他照顾好自己。
见他要走,往日要强的小裴将军也忍受不住这别离之情,掉下泪来。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更有泪千行。
坊间更有传闻,说是小裴将军早已经弃了那青石巷的校尉,琵琶别抱,另择了那位青州的府吏。
“他临走前去抱着你哭的那次送的吗?”陆卓冒酸气。
“谁抱着谁哭?胡言乱语什么呢?”裴翊发怒,“外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是吧?外头还说我跟你大战三百回合呢?你有吗?”
裴翊骂完看着对方错愕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当即闭上嘴巴,难堪地别过头去。
“我……”
陆卓张嘴欲辩解,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半晌,陆卓看着河面上的裴翊的倒影,见他仍偏着头不肯看自己,陆卓挠了挠脸,主动捡起最初的话题。
“你怀疑李劼被他们劫了?”
“……那个瘦猴说他们前几日做了一桩大买卖。”
裴翊不愿意耽搁正经事,还是不情不愿地回答了他。
陆卓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那位香粉府吏离开京城可没多久,现在应该还在押送赈灾银回青州的路上。
王飞虎可真有本事,七年不见居然连赈灾银都敢劫了,但仔细想想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他这位义兄不敢做的?
陆卓的脸色阴沉下来,七年前他在雁荡山错杀了他那位义薄云天的义兄,却放过了这头人面兽心的豺狼,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大的错事。
想到这里,陆卓不由捏紧了拳头。
此时,裴翊发现他情绪不对,也顾不得继续生气,担忧地出声唤了一句:“陆……”
第一个字刚刚出口,裴翊立即懊恼地拧紧了眉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陆卓回过神来,抬眸看见他眉间的小川,忍不住心里一紧。
陆卓知道他们之间的许多问题,都是他不坦诚的过错。
“裴……”
陆卓愧疚想要说些什么,被裴翊打断。
“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暂时不想说,我现在也不想听,此刻打探清楚飞虎山是不是劫了赈灾银才是最重要的事,至于其他的……”
裴翊目光凝在陆卓面上片刻,又投向远方,稳着声调说道:“我等着你以后有空的时候……再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
陆卓望着他的侧脸,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京城家中桌案上那瓶红色芙蓉,心底忍不住泛起一丝苦涩。
他还在等,等陆卓某日有空认清自己,但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会不会真的有那一日已经不再要紧。
他只是还在等,不代表他还想要一个结局。
陆卓忍不住想,老天爷真是爱耍他们两个,若是没有七年前的事情,裴翊又何须再等?
若是没有七年前的事情,陆卓早已摘回他心心念念的芙蓉。
第31章
天色已晚, 张头领到山寨时王飞虎已经睡下,他原是江湖中人,现下又投了绿林, 没那么的规矩, 本想着直接把去王飞虎叫起来,向他告知这个好消息。
谁知却被王飞虎的亲信拦下,说是夜色已深二当家已经睡下, 他们不便打扰,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来。
听得张头领心头火冒,他们在雁荡山时可没这么多规矩, 怎么换到了飞虎山就开始规矩连篇,连当家的都不能见了!
但再生气也只能憋着,谁叫他们不是亲信。
王飞虎自从在飞虎山重新召集旧部以后, 从前雁荡山的旧人便被他依着来投奔的先后分了亲疏, 先来的做了亲信,后来的只能在外围打杂。
当然像张头领这般过去便有些地位的, 虽然来得晚些了, 却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被排挤到最外围,只是身份地位比起以前也是大大地不同, 叫他心里十分地不痛快。
前几日飞虎山做了‘大买卖’,王飞虎的亲信们把带上山来的‘货’守得严严实实, 半点不让他们经手。
本来是领着兄弟们去帮忙的张头领,受不了被他们防贼一般地盯着, 一时不忿从其中一个‘货’身上扯个块玉坠下来扬言:就要看看二当家会不会真的为了这点事情处罚他!
幸好王飞虎不是个糊涂的,知道谁才是老人, 知道事情始末后不仅没有处罚他, 反而呵斥了那几个不懂事的亲信, 将那玉坠送给了他,还让他这几日可以带着手下人下山去玩玩。
这才有了今夜山下一行。
二当家是个好的,只是被他手下这些狗东西给迷惑了!
张头领气冲冲地从王飞虎的院子外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守在王飞虎房门外的喽啰。
这些人往日在雁荡山给他提鞋都不配,现在却敢骑在他头上耀武扬威。
想起刚才受的窝囊气,张头领不禁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打定主意要把陆卓找回来,好叫陆卓把王飞虎带回正道,离了这些小人,重振雁荡山的威名。
主意一定,张头领也不愿再等着明日求见王飞虎,准备现在就下山把陆卓骗回来。
他带着手下匆匆下了山,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报到了据说已经歇息的王飞虎那里。
对于这个仗着自己资历老便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张头领,王飞虎早有不满,现在又听闻他半夜求见自己,没有见到后就自行离了山寨,心中更是不悦。
“这个张洋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王飞虎拍桌。
有机灵的手下人立马接话:“当家的可要处置了他?”手下人向王飞虎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王飞虎皱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说道:“张头领年纪大了,你们要小心照看着,别让他下次‘拿货’时出了什么‘意外’。”
他在‘意外’两字上咬重了音,手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拱手应道:“属下领命。”
山下,陆卓和裴翊也做好了安排。
现在不知山寨里是什么情况,他们还随身带着一个小侯爷,若是叫他出了什么意外,真是对不起穆元帅和穆夫人。
他们让姜二和宋三先将穆晏送到店河城,最好联系上店河城的守军,将情况告知守军后,再来与陆卓他们来个里应外合。
本来念着裴翊的伤,姜二和宋三都不想让他涉险,姜二更是自告奋勇要与陆卓同去,但是不待裴翊开口就被陆卓拒绝了。
陆卓摇头道:“两位兄弟难道忘了,还有一伙杀手不知在哪里埋伏着,等着收割他的性命。现在他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在那群杀手被解决前,他还是就待在我身边哪都别去,我才能放心。”
姜二被他这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只能顺从他的心意,带着宋三和穆晏划船走了,留下喝得烂醉的小山贼瘦猴和陆、裴二人在芦苇荡中等飞虎山的人。
今夜的月亮实在很亮,船划出老远,裴翊都还能借着月色看见船上的姜二回头望向这边。
裴翊忍不住叹息一声。
“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啊?”陆卓问他。
裴翊看了这‘不解风情’的男人一眼,又故意对着他大声地叹了口气。
好啦,这下陆卓知道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了,但还是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出声相询结果讨了好几个白眼,外加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这不就奇了吗?
“就是不懂我才问你的嘛,要是懂了我还问什么?”陆卓摊手。
瞧着他脸上那块假皮,和那故作无辜的表情,裴翊就牙根痒痒,偏头瞟了他半晌,伸出手指对着他的脸上下指了指。
“你把这块皮揭下来,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陆卓吃惊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假皮,打着商量问道:“真话假话?”
“假话。”裴翊毫不犹豫。
他就知道。陆卓嘿嘿一笑,摸着脸上的皮笑道:“就是真话也不能揭,还要留着这张脸招摇撞骗呢。”
他倒是跟裴翊说了他和燕云飞、王飞虎的关系。
七年前陆卓因故离开塞北去了雁荡山,无意中在山中救了正在被猛虎攻击的燕云飞。燕云飞见他虽相貌古怪,但武艺高强、侠肝义胆,不过交谈两句便将他引为知己,知他无家可归,四海为家,便与他结了异姓兄弟,将他带上了雁荡山。
那时燕云飞已经和王飞虎拜了把子,陆卓上山以后便成了三当家,唤燕云飞做大哥,王飞虎做二哥,但说起来他和王飞虎其实并没有真正拜过把子,也并没有什么感情。
是以当年雁荡山一战后,王飞虎也没有寻过他,他也没有再寻过王飞虎。
他中间略去了很多故事,裴翊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像他说得那样简单,但也没有细问,只在细节处挑些毛病。
“无意中相救?”裴翊挑起眉头。
陆卓无奈:“有意有意行了吧,大哥其实已经一掌击退猛虎,但因我有意与他结识,好借他的名头上雁荡山找一个人,才会抽剑去刺那头老虎——我以前还当自己的武功在年轻一辈中已经算是一流,后来山上的人把那老虎一分为二,我看见那老虎五脏俱碎,才知原来强中更有强中手。”
提起往事,陆卓有些失神。
他喃喃自语道:“燕云飞武功内力之深厚,只怕十年内我都难追上他。”
“可是你……”裴翊忍不住开口。
可是江湖传言,当年塞北客与燕云飞在雁荡山大战,最后的结果是塞北客杀了燕云飞。若是真如陆卓所说,这十年内他都难追上燕云飞,那七年前的陆卓如何能杀得了燕云飞?
裴翊不解,但知道再问下去,只怕又要问到陆卓不想说的话题中,便只能打住。
陆卓感激他的体贴,两人一起静静地等在芦苇荡中。
没过一会儿,裴翊又开口:“喂,那我这回怎么叫你?总不能还是叫你塞北客?”
陆卓笑了:“你这不是已经叫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