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笑起来,围着食盒的人闻着酱肘子的香味,同众人谈起:“听说今日陛下召见了裴翊,也不知会怎么处置他。”
陆卓闻言顿了顿,远远地望了说话那人一眼,已经有几人围在那人身边聊起此事,只听他们说道。
“那裴翊虽说是个兔儿爷,但听说他杀敌很猛,在塞北立下了不少军功,陛下若真为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孙子处置了他,我老六第一个不服。”
有人嗤道:“军功算什么?哪有贵妃的珍珠泪贵重,两滴眼泪就能要一个将军的头颅。”
众人闻言唏嘘不已,又聊起裴翊在塞北的事,感叹道:“好好一个汉子却喜欢男人,真是可惜了!”
有人接道:“听闻今日晋王一早就进宫了,也不知是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陆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众人闲聊,范娇娇凑过来问道:“头儿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陆卓没答他,只是望着崇政殿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不知道张宝在何处?”
……
崇政殿外,裴翊跪在大殿前的台阶下,等待皇帝的召见。热浪灼人,几行汗水从裴翊额发之间流下,他的身子却连晃动一下都没有,直直地跪立在方砖之上,如一座端正挺拔的撞钟。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
众人心里恐怕都觉得皇帝是在为贵妃整治他,裴翊却知道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的并不止如此。
离开塞北前,军中兄弟都担心他会死在京城,但在这里跪得越久裴翊心里却越平静。
若要杀他下旨砍了他便是,何必这样磋磨他?
他想起在塞北时,穆元帅常说的:“恩威并施,便是咱们这位陛下最爱用的招买人心的手段。”
他伤势未愈,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不多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见到他晕倒,崇政殿外的守卫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陷入沉睡前裴翊用余光瞥了崇政殿正殿一眼,心里冷笑道:帝王心术?
……
陆卓沿着宫道直行,穿过一处花园亭阁,又转过几处雕栏画栋的回廊,不多时走到离武英门不远处的重华宫的一处偏房。
还未进门,便听到屋内传来的骰子落碗的叮当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张宝肯定在此处。
他所寻的张宝乃是内禁司大太监梁芳的干儿子,虽不在皇帝近前伺候,但因梁芳的缘故,对皇帝跟前的事亦了如指掌。
若要打听消息,找他准没错。
陆卓脚步都没停,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偏房之内,摆了三四张桌子,每张桌边围了四五个侍卫、内监服侍的人,面前摆了银两,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庄家把骰子掷到碗里。
听见有人来,一大半人跳了起来,抓了银两骰子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
最里面的张宝登时无语,拍了拍桌子让他们赶紧滚出来。
“能不能有点出息!有我干爹在,这宫里谁敢抓你们?”
这话说得张狂,却也是实话,梁芳是皇帝身前第一得意人,既得宠又有权势,许多宫妃都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连带着还会讨好张宝,求张宝在他干爹面前说说好话,好让梁芳在御前为她们美言几句。
陆卓走上前去,笑呵呵地向张宝见礼:“让宝爷见怪,是我来得唐突了,这几日手上没钱了,想要来上两把赚两壶酒钱,却没想到惊扰各位了。”
见不是来逮他们的,桌子下的人渐渐爬了出来,张宝挥手让他们继续玩,又嫌弃地看着陆卓:“赚两壶酒钱?算了吧,就你那个手气,不若直接送钱来与我花!”
“诶宝爷可别小瞧人了,君不闻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陆卓扬眉一笑,抓起桌上的骰子,往白碗里一扔,一连掷出五把大来。
这可是件稀罕事!
张宝见状来了兴趣,倒不是说五把大难掷,而是张宝以前也跟陆卓赌过,这人可是个实打实的倒霉蛋,在赌桌上就从来没赢过。
用禁军的话来说,若是没钱了,找陆校尉掷把骰子准没错。
用陆卓的话来说,他和骰子是仇家,它恨他,他也恨它。
结果这人今日居然能一连掷出五把大来,不是天神娘娘显灵,就是回家偷练了什么秘技。
张宝也想瞅瞅他到底是不是离了霉神,便遂了他的意思,招呼他一起玩。
“来来来,买定离手!”
陆卓走到张宝身边,在桌上扔下他刚才趁众人慌乱之时从赌桌上摸的一锭银子。
押的是大。
随后将骰子掷入碗,四五六——第六把大!
众人纷纷向陆卓投来诧异的目光,陆卓淡定笑了笑,继续陪他们玩。
张宝是个赌徒,输得越多玩得越起兴,杀红了眼睛,铆足劲要赢陆卓一把。
陆卓自然奉陪,又一把下注,他趁机向张宝打探消息:“宝爷,这几日御前可有什么消息能向兄弟透露的。”
张宝警惕心起:“你问这些做什么?”
陆卓面色不变,压低声音在张宝耳边说道:“宝爷也知道兄弟在禁军的处境,上不沾下不靠,若是再待下去估计也升不了——现在不是裴将军进京了么?我想着若是有些门路,去疏通疏通,好歹求他把我调到北军,我披甲上阵杀敌去,说不准还能借着军功升上一升。”
“只是怕——圣上若真要处置他,我这一番筹谋全打了水漂不提,白花了银子才是最要紧的。”陆卓满脸忧愁。
张宝瞥他一眼,见他如玉好相貌,嘟囔道:“何必银子,凭你这张脸说不准就能成事。”
陆卓听见了当没听见,装傻追问道:“宝爷说什么?”
张宝咳嗽一声:“本来这话不该说给你听,只是你那好朋友杨老板前些时日送我的好酒我尝着有些滋味,漏些话与你也无妨——”他指点道,“你左右是想换个地方,现在去讨好裴翊,不如去讨好顾清锋。”
“杨纯?”陆卓喃喃。
杨纯是京城有名的酒楼如意楼的老板,也是陆卓的好友。
听到杨纯送酒给张宝,陆卓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眉头皱了皱又立即松散开来,做出一副嫌弃模样:“顾清锋顾将军?他不是管南军的么?我才不去南军,要去就去塞北杀北蛮,去南军有什么意思!”
顾清锋也是被裴翊砍了脑袋的那个倒霉鬼的大哥,现在南军任将军,长年驻扎南边。现在南边的南楚和南召都有内乱,自顾不暇,不可能来骚扰大郑。
若去南军,恐怕只有去南边喂蚊子的份,至于军功——听说那顾清锋在南军三年,也没混出一个军功来,也不知怎么当上的这个将军。
张宝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岂会害你,既然你想去北军,那去求姓顾的准没错。”
“什么?”陆卓思索着他这番话的意思,试探性问道,“陛下是打算处置了裴翊,把顾清锋调到北军?”
张宝摇头。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拖长声音,“前些时日顾清锋回京述职,进宫见了陛下一面,不知跟陛下说了什么,听说陛下喜欢他得很,待他走后就让人把封了多年的塞北地区的舆图都翻了出来……”
他话未说完,只拿眼睛睨着陆卓,意思是他虽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既有这样的举动,证明顾清锋定说了什么让陛下将塞北同他联系在了一起,而陛下做出这样的举动,至少说明他也动了这心思。
“再说那裴翊杀了贵妃的弟弟,贵妃岂能轻饶了他?陛下本就因为当年晋王一事对裴翊不喜,现在说不准真会借着这件事处置了他。”
张宝随口说道,抬头见陆卓在旁边做若有所思状,便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下注。
陆卓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面,张宝同其他人都已经下注押了小,现正拍着桌子催他。
见桌上一众赌徒杀红了眼的模样,陆卓笑了笑,将自己身前的银锭全部推到大字上,说道:“全压。”
众人被他的气魄震住,一时不敢大声呼吸,只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骰子。
陆卓把骰子在手上摇了几下,而后往碗中一扔,众人屏住呼吸——
三三四,十点小,张宝赢了!
张宝哈哈大笑,拍着陆卓的肩膀,得意把桌上的赌注全部揽到面前,大声笑道:“陆校尉客气了!”
随后便开始向其他人吹嘘他自六岁上了赌桌,就从没输过,众人面上对他佩服不已,心里却直言真是放屁,也不知上个月是谁在这里连裤子都差点输掉了,只能靠耍赖才没光着回去。
“看来陆某还是没赢钱的运气。”
陆卓看着碗里的骰子叹息道,随后抬手向张宝道别。
张宝急忙拦住他:“别呀,再来一盘,我借你钱翻本!”
陆卓扒拉起身前仅剩的几个铜钱,笑着拿起一枚在张宝眼前晃了晃,向张宝说道:“上了赌桌还想翻本?没输得精光已经是大幸了!宝爷还是给陆某留两个酒钱吧!”
说罢他不顾众人的阻拦,扬长而去。
张宝看着陆卓的背影,只见那人正拿起枚铜钱吹了下,放到耳边听响,脚步慢悠悠地向外走去,一股子市侩油滑的轻佻作风。
张宝皱眉评价道:“古古怪怪。”
也不知杨纯神仙一样的人,怎么会交这种朋友?
这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不过这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张宝无所谓地笑了笑,又回头兴致高昂地拉着众人赌了起来。
屋中骰子声响成一片。
众人只见陆卓远走,却没看见他经过其中一张赌桌时,方才那枚被他摸走的银锭又原模原样地回了刚才的位置。
第4章
已近七月,天气早热了起来。
热浪在空气中打滚,夏蝉不停地在树上扇动着它的翅膀,发出扰人的声响。
裴翊被蝉声吵醒,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绣着金色祥云纹的床帐。
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他醒了!”
裴翊偏头望去,有太医上前为他诊脉,他眨了眨眼睛似还没回过神来。
太医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将军既然醒了,还是快些起身见驾吧!”
皇帝竟在此处?这倒是裴翊没想到的事。
裴翊装作一幅终于清醒过来的模样,在太医搀扶下艰难起身,抬眼便见到外间的方榻上有一位身穿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的中年男子,正懒散地靠在榻上方桌小几上看奏折。
正是皇帝本人。
只遥遥看了他一眼,裴翊便忍不住握紧拳头,步子顿了片刻,才再次迈动步伐,走到外间见驾。
“臣裴翊叩见陛下。”
裴翊躬身下跪,拜称‘万岁’。
皇帝似乎此时才发现裴翊醒了,抬头看了他一眼,扔下手中的奏折,笑道:“奇了,上次见你似乎也这般衣衫不整,鬓发松乱,若不是朕了解你的性情,知道你肯定瞧不上朕这半大的老头子,恐怕都要以为你也是在献媚邀宠。”
顾家贵妃年纪与裴翊相差无几,后宫亦年年有新人进,其中说不定就有年纪比裴翊还小的,是以即便下拜的裴翊按年纪足够给他当儿子,还曾是他儿子的真绯闻对象,皇帝调戏起裴翊来照样不觉得害臊。
知他好色本性,殿内伺候的众人只觉得无语,心里怜惜裴将军刚刚被他磋磨一番,还要被他调戏。
裴翊却不卑不亢地说道:“陛下龙章凤姿,岂是臣等可以肖想的,两次拜见陛下都衣衫不整实在是情非得已,还请陛下恕罪。”
他跪在皇帝面前,虽衣衫凌乱却半点不见慌张,进退有度,有礼有节,这幅在皇帝面前失礼都要失得理直气壮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皇帝凝视着他,刹那间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看的究竟是谁。
“你抬起头来。”
皇帝沉声说道,声音冷得像在喉咙里藏了一块寒冰,半点不似刚才的戏谑。
满殿的空气都静默下来,没有宫人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呼吸声。
裴翊淡然抬头,望向这高高在上的帝王。
两人的视线在殿中对上,皇帝都忍不住对他的大胆吃了一惊。
直视君王,原是大不敬之罪,皇帝若真要杀他,现在就可以把他拖下去斩了。
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求一个答案。
皇帝凝眸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跟穆锋学得愈加放肆。”
他嘴里嗔怒,面上却隐隐有怀念之色。
皇帝口中的穆锋便是八年前战死塞北的穆元帅。裴翊被送到塞北后,就是在他的帐下效力。
“你起来吧。”
皇帝叫起裴翊,不再言语轻浮,倒开始像一位关心晚辈的和蔼长辈,向他问起在塞北的情况,偶尔提起两句穆元帅,连声道着可惜。
可惜塞北失雄鹰,帝国陨将星。
皇帝遗憾的神色不似作伪,但落在裴翊眼里只有惺惺作态。
可笑!当年若不是他的亲信王英迟迟不发兵来援,穆元帅岂会战死?事后他倒是斩了王英以慰天下,自己却隐身于外,仿若那恶事真与他无关一样。
王英是他的亲信,若无他的命令,岂敢不听元帅调令!
闲聊半晌,皇帝终于开口问道:“朕听闻……穆锋战死时,你就在他身边,朕问你,他可有——留下什么遗言?”
裴翊闻言心头一动,登时想起了当年与元帅分别前,元帅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援兵迟迟不至,元帅心知指望不上王英那孬种,迎着黄沙吐出一口唾沫,骂道:“老子真是见了鬼啦,遇到这个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