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正好见着个裴翊进大理寺的背影,原想叫住他,但见裴翊身旁跟着数个面容严肃的大理寺衙役,又止住了声音。
亲眼看着裴翊进了大理寺,陆卓望着大理寺的门口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旁的柳树,思索片刻后一撑树干翻上了柳树,顺着树梢爬上了大理寺的屋顶。
飞檐重影掩藏起他的身影,他就如一只身形敏捷的大猫,快速在屋顶穿梭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不一会儿就寻到了大理寺审问裴翊的房间。
陆卓揭开瓦片,见裴翊安然无恙地坐着在屋内,那大理寺卿虽位居上座却客气地请他喝茶,面上带着讨好之意。
见屋内如此情形,陆卓挑起眉头。
这架势看着可不像在审案。
紧接着陆卓想起大理寺卿似乎是晋王举荐的人,登时反应过来,透过瓦片看着屋中的裴翊,嘴角勾勒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咱们的小裴将军可真是遍地留情,处处都有三分情面。
屋中裴翊却不知这位大人在搞什么鬼,只满脸狐疑地看着大理寺卿,开口道:“大人有话直言便是。”
“是、是,将军说的是。”
大理寺卿忙乱点头,开始解释今日‘请’他前来所为何事。
原来是顾家告上了大理寺,说是接到顾家二郎临死前用血写就的遗书,上面痛陈了裴翊妒恨他的种种事实,更指出裴翊利用副将之权诬陷他临阵脱逃,要将他处以枭首之刑,顾家二郎自知逃不过此劫,以血作书托亲信送到京城,请家中亲人为他伸冤。
那顾家拿着血书告到皇帝面前,皇帝也没说信不信,只说他又不会查案,便把这件事扔到了大理寺来。因两位当事人,一位已经魂归地府,只剩下裴翊尚在人世,为查清案件事实,大理寺也只能依规矩把裴翊‘请’来问话。
“顾尚书咄咄逼人,老夫也是无奈之举。”
大理寺卿向裴翊诉说着自己的无奈。
听到顾家拿出顾二郎血书指认自己,裴翊嗤笑:“无稽之谈。”
抱胸躺在屋顶上的陆卓也点了点头,那顾二郎本就是个逃兵,且本案与他利害相关,他的血书如何能作证。
大理寺卿应和:“自然自然,老夫也相信将军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只是……”
“只是……”大理寺卿支支吾吾道,“那顾家却说有人证,可证明当日案发之日,顾二郎绝非临阵脱逃,而是受了将军的指令留守原地。”
“那证人便是在塞北军参将沈严。”
屋顶上的陆卓闻言猛地起身,望向屋内,只见裴翊紧紧绷紧了下颌,冷声问道:“你说谁?”
他的声音像在冰窖里冻过一般,冷得吓人。
大理寺卿被他的寒气所摄,有些颤抖地说道:“是塞北军中的参将沈严,他指认将军诬陷顾二郎。”
“沈严在何处?”裴翊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大理寺卿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急忙说道:“尚在来京的路上,将军不必担心,此案尚未经审理,不会只凭他一人之言就定案的。”
裴翊没有接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陆卓知道他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在为沈严痛心。
沈严是穆元帅在时便再塞北军中供职的老人,不只曾为元帅鞍前马后,当年裴翊尚任先锋之时,他更是多次与裴翊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裴翊敬他为大哥,一向对他十分尊敬,往年陆卓在塞北时亦曾为此吃味。
同是救过你的大哥,怎么对他就沈大哥长沈大哥短,对我就只有喂喂喂那个谁?
而如今这个沈大哥却指认裴翊因一时妒忌之心,诬陷同袍,坑害忠良。
陆卓远远看着裴翊握紧的拳头,突然有些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叫住他,与他一同进大理寺来面对这场审问。
若此时他在裴翊身边,即便只是以陆卓的身份,亦可出言安慰,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担被兄弟背叛的痛苦。
半晌,屋中裴翊缓和过心情,向大理寺卿说道:“多谢大人指点。”
“将军客气。”大理寺卿忙道,又照例询问了几个问题,见裴翊心不在焉也不在意,问完后恭敬地将裴翊送到了大理寺门口。
见前后只有自己的人,大理寺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向裴翊说道:“将军不必担忧,晋王殿下早已经吩咐过下官,无论什么情况必要保住将军。”
“晋王?”
裴翊闻言皱眉,倒是终于弄清楚了大理寺卿为何无端对自己这般殷勤,他原还以为是因着他父亲的原因,却原来是因为那人。
想起那段荒唐的过往,裴翊冷笑一声:“还请大人帮我转告他一句,我的事不必他费心。”
扔下这句话,转身便离了大理寺,留下躬身相送的大理寺卿独自尴尬不已。
……
陆卓回到青石巷,刚推开小院大门,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院中,就看到院中火光大盛,当即吓了一跳还以为着火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裴翊几人在院中烧纸。
院子里摆了香案,旁边还堆着许多纸扎的金钱元宝,看样子他们是在拜祭谁。
陆卓这才想起前几日姜二问过自己,穆元帅祭日将至,他们可不可以在院中烧些纸钱祭拜元帅,若是陆卓忌讳,他们便另寻地方。
陆卓哪里会忌讳这些,何况他久在塞北,亦感念穆元帅旧德,自然满口答应,还让姜二等人祭拜时带上他,他也想为元帅上三炷清香。
只是这几日忙起来便一时忘了此事。
想来几人也是看他如此这般不诚心,所以真到祭拜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
陆卓有些汗颜,姜二与宋三见他回来,从火盆前站起身向他行礼,裴翊却未动,只闭着眼眸蹲在火盆前,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卓看了他一眼,向两位参将回过礼后,接过姜二送上的三炷香,在香案前诚心叩拜后插在了香炉中。
一套动作完成再去看裴翊,小裴将军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火盆前,双眸紧闭神游天外。
这下陆卓可觉得有些不对,这是——睡着了?
陆卓刚想上前推推裴翊,免得他在院里睡着了着凉,却被宋三拦住。
宋三着急道:“陆兄弟,可不兴现在惊动我们将军,他在通灵呢!”
啥?通啥?灵啥?通啥灵?
他跟裴翊不过才七年不见,这人就转行做天师去了?不对呀,他不是才升了将军吗?
“……”陆卓缓慢地眨了眨眼,再次向宋三发问,“你刚才说——他是在干什么?”
宋三神秘兮兮地凑到陆卓耳边:“通灵。”
陆卓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通灵啊!
他右手甩了甩虚无的拂尘,左手捻了个诀,向火盆前的裴翊念道:“无量寿福,原来是位道友。未知道友拜的哪一路神仙?修的是哪一门道法?学的是仙道还是鬼道?累的是功德还是福禄?通灵时需要做哪些准备?”
我师父死了十来年了,你能不能帮我通通,看看他投胎没有?
话还没说完,陆卓就猛地退后几步,躲开裴翊扔来的暗器——随手从地上抓的石子。
“善哉善哉,我不过随便说说,何必生气?”陆卓拍着胸脯,一脸心有余悸地说道。
他嘴里又佛又道,一会儿善哉一会儿无量寿福,一听就不是个正经道士。
裴翊白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说道:“你心不诚,神仙不会理你的。”
陆卓闻言哭笑不得,心道那感情好,他陆卓正好不信鬼神,烂命一条自个儿过活,就不用这不知何处来的神仙操心了。
那边裴翊站起身来,在香案前祭上三炷清香就要进屋,宋三跟着他身边着急问道:“将军,穆元帅是怎么说的?”
哦,原来通灵通的是穆元帅。
陆卓听明白了,看着两人的背影,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可能该去请个大夫,给这两个人看看脑袋。
这时裴翊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被云遮住的赤日,平静说道:“元帅说,既来之则安。”
陆卓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通灵不过假言,裴翊问的是他自己的心。
既来之则安,所谓豁达,不过如此。
他呆呆看了裴翊的背影许久,直到人家进了屋还没收回视线,姜二走到他身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卓眼睛都没眨,向姜二发问。
“你们将军……一向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姜二:“……”
第7章
“你们将军……一向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姜二:“……”
姜二半晌无语,原不想理他,想了想还是张口说道:“他并不是一直如此,他只是……”
姜二艰难解释,努力想要向陆卓说明裴翊并不是个只知道依靠鬼神的软弱之人,谁料宋三听见两人聊天,也凑了过来,张口就是一句。
“当然不是,将军只有打仗时才这样。”
宋三向陆卓说起,裴翊每次出征前都会先开祭坛祭拜穆元帅,将作战计划奉于祭坛之上,请元帅看过以后托梦指点他此计是否可行。
听得陆卓直挠眉毛,面色复杂地问道:“这你们也信?”
他觉得他可以开始重新估量塞北军的智商了。
宋三煞有介事地摇头:“原本我们也不信,但这事玄啊,不知兄弟知不知道自元帅战死后,北军士气大减,对战北蛮更是不知撞哪门子的邪,每战必败!输得老子真是鬼火冒,恨不得拿刀杀到燕州去,跟那北蛮的主将什么狗屁扎颜王爷同归于尽!”
想起塞北军那段憋屈的历史,宋三怒火中烧,直起身子撸着袖子就要与谁干上一场。
迎来陆卓和姜二两道无语的视线,宋三尴尬地抓着后脑勺笑了笑:“失态了失态了。”
陆卓接着问:“那之后如何?总不会真的等将军祭过穆元帅后,你们就开始赢了?”
宋三郑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香案所在之处,压低声音说道:“你说玄不玄,从那以后竟真的屡战屡胜——现在军中都说是元帅死后未入地府,化作军神在冥冥中保佑塞北。”
否则当时年不过十九的裴翊,为何能带领塞北军,接连打败连军中老将都无能为力的北蛮大军?
姜二看着陆卓一脸震惊的表情,忍不住扶额,不知怎么再去扭转塞北军在他心中的形象——将军打仗靠托梦,战士打仗靠鬼神,这支军队真是哪听哪不靠谱。
陆卓也觉得不靠谱,拧眉问道:“那不可能每一战都赢,要是输了又是个什么说法?”
“自然不是每战都赢,”宋三摇头,“每回战败,将军就起祭坛骂穆元帅年老糊涂,给他支昏招。”
好家伙!合着打赢打输都跟他裴翊无关是吧!
陆卓摇头笑了起来,半是心疼半是好笑,他的记忆里那个连肩膀都略显瘦弱的少年,在过去的七年时间里独自一人靠着这些坑蒙拐骗的手段扛起了整个塞北。
再回过头来细琢磨一番,陆卓又觉得这人真是合自己心意,若是这七年他也在塞北,这坑蒙拐骗中恐怕还得有陆卓一半手笔。
可惜!可惜!
如意楼临水的雅阁上,陆卓望着水面笑出声来。
杨纯撩开帘子走出来扫了他一眼,戏谑道:“笑得这么荡漾,在想你那位小裴将军?”
陆卓懒得理他,翻身而起落到他面前,说道:“再帮我查一个人。”
不等他说查谁,杨纯直接开口接道:“沈严?”
“你怎么知道?”陆卓吃惊。
“你从来都不会轻易求我帮忙,认识你十来年,你统共只求我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裴翊,想来这第三次也不例外。”
陆卓笑起来:“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杨老板是也,不过你怎么知道沈严的事?”
昨日这案子才交到大理寺,裴翊被大理寺‘请’去问话,世人至多只知是顾家告了裴翊,却不知中间还有一位塞北的参将掺和在里面。
见他疑惑,杨纯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坐到桌边翻开茶杯,一面倒茶一面感叹道:“你的那位小裴将军却是个有情面的,这事刚出的时候,他人还在塞北,京里已经有人在为他四处奔走。在你之前就有人来求过我,请我帮忙查探此事。”
这下陆卓来了兴趣,坐到他旁边俯身问道:“是谁?”
杨纯眨眨眼,满眼促狭:“这我可不能说,我又不知你和裴翊有没有什么旧情?他和裴翊有没有什么旧情?万一真有旧情,你吃味起来,提剑去把人砍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冤大头!”
陆卓闻言哭笑不得:“不能说就不能说,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你何必扯上我做旗子。”他也不纠结此事,转而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沈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塞北时也跟沈严打过交道,这人虽不好相处,但也确实是个义胆忠肝的虎将,陆卓心里还是不信这人会与顾家狼狈为奸。
杨纯则不同意他的说法:“还是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就是面上看着忠厚老实,实则心机深沉,满肚子都是坏水,你看沈严面上是义胆忠肝,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在打什么坏主意?”
“那他究竟有没有在打坏主意?”陆卓无奈,“你既然已经查过,总能告诉我个答案吧。”
“兴许……确实没有。”杨纯蹙了蹙眉头,“有人查到在沈严和顾家搭上关系前十来天,他的妻儿突然不见了,邻居说是两人被亲戚接走了,但是就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沈家各路亲戚中并没有人来接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