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顾家。”
陆卓接口道,杨纯点了点头,面上仍有些若有所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陆卓却没他想得那样多,这下终于知道沈严的苦衷,他也喜裴翊没有看错人,又向杨纯说道:“我还有件事求你——”
话没说完就被杨纯打断:“救人是吧?还用你说,如意楼的人早就在路上了,要是等你想起来管这事再去救,人都凉了。”
陆卓感激地望向杨纯,拱手道:“多谢。”
两人多年交情也不必说其他客套的话,只是杨纯闻言感叹了一句:“何必言谢,若不是你不爱名利,这如意楼的老板就是你来当了,岂能轮到我?我不过还你的情罢了。”
这话说起来就要扯到杨家那并不和睦的家庭关系上去了,陆卓不好接茬,只摇头道‘并非如此’。
两人便轻飘飘地把这句话带过了,又商量了许久,杨纯留陆卓吃晚饭,如意楼的饭菜可是不俗,陆卓自然却之不恭,不过照旧叫小余送了几道滋补的饭菜去青石巷,引来杨纯调侃的眼神若干,陆卓只当没看到。
如意楼后院栽了几棵芙蓉树,这几日伙计们正忙修剪芙蓉树的枝丫,晚宴正设在芙蓉树下,两人饮酒时,‘啪嗒’一朵大瓣艳色芙蓉砸在陆卓面前。
陆卓抬头。
枝头的芙蓉花开得正好,见它自由自在地绽放在风中,陆卓有些失神。杨纯有些稀奇,竟不知他何时爱上了芙蓉,但杨老板一向大方,见他喜爱便开口让他移一支回去养着,也给他那破院子添个景。
陆卓闻言收回视线,向他笑道:“这精贵玩意儿总得好水好肥地养着,费劲得很,我可没心思侍弄它。”
他的笑容微苦,也不知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杨纯牙都要被他酸倒两颗,却也只能暗自摇头,不再强求。
说到底都是他们杨家欠他的。
夜半时分,因陆卓所住的青石巷离南城较近,是以宵禁管得并不怎么严。
陆卓抱着满怀从杨纯那里顺来的芙蓉花,踉踉跄跄地推开自家院门。他抬起脑袋看了看院中情况,在昏昏沉沉中认出自己的房间——竟不知怎么亮着烛火?
陆卓皱了皱眉头,有些想不明白。
难道自己出门前点了蜡烛?
但他因酒喝得太多,此时脑袋实在像是一团浆糊,想也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细想,只想赶紧回屋休息。
陆卓醉醺醺地走到厢房门口,抬手大力推开了房门。
眼前骤然闯入大片苍白的肌肤——却是屋中的裴翊正解开衣服在烛火之下查看自己的伤势。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上布满了交错的伤痕,有些已经是陈年的伤疤,有些却才刚刚结痂,他肩头裹着的绷带泛出鲜红的血迹,鲜血染在雪白的布条上,像是一幅雪地红梅图。
陆卓呼吸窒住。
听到门口的动静,裴翊迅速穿好衣服,回头瞪向陆卓:“你干什么!”
陆卓傻眼,一团浆糊的脑袋里,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我、我来、来睡你……呸!不、不、不是,我是说睡、睡觉!”
他是说睡觉!
第8章
陆卓酒醒了,吓的。
院子里就东厢正房和西厢正房能住人,他原先住的是东厢正房,只是裴翊他们搬进来以后,他把正房让了出来,搬去了偏房——没办法总不能让客人去睡那硬邦邦的木板床。
今日醉得糊涂了,忘了这回事,便直接回了东厢正房,谁知会撞见这一幕。
陆卓连忙道歉,说是自己喝大了,请将军恕罪。
裴翊扫他一眼,抿了抿唇瓣,语气冷淡地说道:“你也不必道歉,都是大男人我被你看一眼又不会少一块肉——本来也是我们占了你的屋子,让你不方便了。”
见他面色酡红,一身酒气,便知他醉得不轻,裴翊本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让他赶紧回去休息。
陆卓低头道了句‘将军言重了’就要回屋,眼前又闪过方才看到的裴翊肩上的带血的绷带。
犹豫片刻陆卓走进房内,随手把芙蓉放到桌上,拧起眉头向裴翊追问:“将军可是伤口裂开了?”
见他神色自若地走到自己跟前,要动手查看自己肩上的伤口,裴翊瞪大眼睛躲开他伸出的手,有些慌乱地说道:“不用你来,我又不是没长手。”
“你的伤在肩上,若不让我来,你准备怎么裹伤?”陆卓无奈道。
两人视线相对,裴翊看出陆卓眼中的担忧,咬着嘴唇偏过头去,嘴硬地咕哝道:“我又没准备今晚就重新裹伤,明日自有两位兄长帮我。”
是啦!西厢还睡着他的两位兄长,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多兄长?
陆卓撇了撇嘴,激将道:“既然今晚被我撞见了,又何必明日再去麻烦两位参将大人,难不成将军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看的?”
裴翊瞪他:“我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那将军就脱吧。”
“……”
“……”
陆卓发誓,这句话在他脑袋里的时候,并没有现在听上去这么奇怪。
“我……”陆卓扯着嘴角,想解释两句。
裴翊低头望着地面说道:“你别说话了。”
此话正合陆卓的意,陆卓咳嗽一声,把话题移回正轨低声道:“我为将军裹伤。”
还在仔细观察地面的裴翊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卓便去书架旁的小木柜里翻出金疮药和绷带,再回头时,裴翊已经解开衣服坐到桌边等他。
小裴将军生得蜂腰猿背体形修长,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的躯干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却不显得虎背熊腰,反而有一种力量之美。
见到眼前此景,陆卓的身子顿了顿,心道怪不得去了塞北七年,京城照样有人记挂着他,这人真是生来勾人的,可惜就是性子冷硬了些,不招人喜欢。
他心里腹诽着人家,面上却面不改色地走到裴翊身前,伸手为他除去肩上渗血的绷带。
他一走到近前,裴翊便皱起眉头,嫌弃道:“一身的酒气。”
陆卓笑了笑:“将军将就些吧,喝酒这事儿我老婆都管不了我,将军就别管我了。”
裴翊怔了怔:“你成亲了?”
他抬眸望向陆卓,澄净的眼眸像两颗经年的琥珀,融着陆卓看不清的情绪。
“没有。”陆卓在自己能反应过来以前已经脱口而出。
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裴翊垂下眼眸继续研究东厢房地面上并不存在的花纹,陆卓也不再说话,低头静静为裴翊裹伤。
屋内的烛花跳动了一下,两人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跟着烛光动了动。
裴翊看着陆卓的影子,突然开口问:“你上次用的药好像不是这一种。”
陆卓手一颤,多撒了些许药粉在裴翊的伤疤上,面上却笑着说道:“原来被将军发现了。”
他咧开嘴角,为裴翊缠好绷带,将手上拿着的金疮药放到桌上,又去小木柜里翻出一个小瓶递给裴翊。
裴翊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那个小瓶子,拿在掌心看了片刻,不待下一步动作,陆卓已经代劳帮他把瓶口的塞子拿开。
陆卓说道:“将军闻闻,上好的人参和金不换,闻着都跟寻常伤药不同。将军别怪我藏私,实在这药太贵了,我用着有些心疼。”
“……这药多少钱?”裴翊问道。
“三两银子一瓶,真他娘的是抢钱,三两银子够我喝多少好酒了!”
陆卓做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裴翊翻了个白眼,把瓶子塞好扔回他的怀里。
“上完药了,滚吧。”裴翊骂道。
这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比陆卓拔剑的速度还快——要知道江湖上还没几个人能比上陆卓拔剑的速度。
陆卓好笑地收拾好东西想要离开,低头看到桌上的芙蓉花,想了想去柜子里翻出一个石绿色的花瓶插了几支红芙蓉,放到窗边说是让裴翊偶尔看看换换心情。
裴翊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确实换了心情——真的有被丑到。
大红配大绿,不只俗,简直俗不可耐。
裴翊不忍直视,提示道:“红色芙蓉该用白釉瓷瓶配。”
唯有乳白色的白釉瓷瓶方能显出七月芙蓉的娇艳。
裴翊虽然在塞北糙汉了许多年,但是骨子里还是留着些许相府公子的高雅,见陆卓这般暴殄天物,真是为芙蓉花觉得可惜。
陆卓闻言看了看手里的花瓶,心道这不是挺好看的吗,官家子弟就是毛病多,他可不耐烦伺候。
陆卓道:“将军还是饶了我吧,若要白釉瓷瓶,还得是定窑烧得好,这年头一件定窑瓷具足够让我割肉来买了。”
裴翊听他张嘴没钱闭嘴心疼,一幅市侩至极的模样,真是烦人。
“我不过随意提了一句,哪里就招来你那么多话?你自己的屋子你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我又没叫你换。”
说着他从床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扔给陆卓:“给你!药钱饭钱房钱,若是不够,明日你便跟我去相府,我让账房支给你。”
沉甸甸一袋,砸得陆卓身上都有些疼,他打开包裹看了看。
满满一袋金子!
再看看裴翊穿的都起毛边的衣服,陆卓感叹,小裴将军可真是财不露白。
他走到裴翊身边,小心翼翼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翊冷笑:“那看来又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七年不见,这小子变得越发牙尖嘴利。
陆卓无奈一笑,把包裹放在桌上,向裴翊拱手恳求道:“都是我的错,将军别再生气了。”
裴翊瞥他一眼原不想理他,但转头想了想,突然说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不再生气。”
早知会有这一遭,陆卓忍住一声叹息,点头道:“陆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翊凝眸端详了他许久,开口问道。
“年龄?” “二十八。”
“籍贯?”“颍州。”
“可曾去过塞北?”“不曾。”
“可曾入过江湖?”“不曾。”
“刚才回答的话多少是真话多少是假话?”“一半一半”
裴翊愣住,挑起眉头:“知无不言?”
“我也没说一定答真话,将军莫要理解岔了。”陆卓笑起来,反问道,“那我刚才说的话将军信了多少?”
裴翊垂下眼眸:“……一半一半。”
这一番试探却隐隐印证了两人心中的猜疑,一个必有秘密藏在心中,而另一个未必不知这秘密是什么。
陆卓撑头看着裴翊,突然问道:“将军问了我这许多问题,可愿意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现今顾家对将军可谓是要赶尽杀绝,但我看将军却一定也不慌,可是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们?”
陆卓吐出心中疑惑,这段时日面对顾家刁难,京城都为裴翊捏了把冷汗,裴翊却是半点没放在心上,每日照样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连围观的陆卓都比他着急,连着几日去找了杨纯商量主意,而他明明在旋涡中心,却仿佛与这场祸事无关。
裴翊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没有什么后招,我不过是信一句邪不胜正罢了。”
陆卓笑起来:“将军难不成把我当三岁小孩哄,若是不能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
说着他便要告辞离去,玩得好一招欲擒故纵。裴翊的视线在他上下扫了一圈,勾了勾唇瓣问道:“想知道?”
见裴翊神神秘秘,陆卓眯起眼睛郑重向他点了点头。
裴翊俯身靠近他:“拿一个秘密来换。”
陆卓:“……”
他有没有说过,这次重逢以后他发觉这小子越发不好搞定了。
陆卓想了想,也把脑袋靠近裴翊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确实有一个秘密想让将军知道……”
他压低声音,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裴翊离他更近。
他在裴翊耳边说道:“你大腿内侧有块红印,看着不像伤疤,是不是胎记?”
说完他立即跳开,果不其然涨红了脸的裴翊已经提拳打了过来。他身上还有伤,陆卓连忙制止。两人一人躲一人追,缠斗了几招,陆卓不敢与裴翊动手,一时处于下风。
两人打到床边,陆卓看裴翊动作太大,怕他扯到伤口伸手去拦,被裴翊反手按到床上,面红耳赤地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卓正要解释。
正房的门被推开,被两人动静惊动的姜二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上的两人。
“……我们在上药。”陆卓艰难解释。
姜二‘哦’了一声,一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问道:“上到床上去了?”
陆卓:“……”
裴翊:“……”
两人同时从床上跳下来,整理着身上的衣服,双双看了对方一眼——感觉更奇怪了。
陆卓低声说道:“那日将军昏迷,血水把衣服都弄脏了,两位参将大人忙着请大夫和煎药,是我帮将军换的衣服。”
这句便是解释为什么他会知道裴翊身上有胎记的事,原是他好心帮忙,但是他拿此事来调侃裴翊就是罪该万死。
裴翊狠狠瞪他一眼。
陆卓尴尬地向他拱手道歉,看了姜二一眼,苦着脸告辞离去。
眼看着陆卓进了偏房,姜二意味深长地向裴翊说道:“将军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
比如塞北军是不是多了个将军夫人,或者相府招个贵婿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