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个念头,陆卓仿似疯魔一般, 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已经裂开一半的铁剑,向着右手手腕而去。
这举动与其说是在服从赵元明, 不如说是向裴翊证明。
证明他退隐江湖的决心。
若是让裴翊知道,只怕会大骂他疯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
早就疯了, 自京城与裴翊重遇的那一刻起他就疯癫成魔, 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裴从羽。
他从前潇洒江湖的时候,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栽在一个情字上。
陆卓脑海闪过许多想法,令他觉得自己只怕犹豫了许久,但实际在赵元明看来不过刹那间的事情——他才刚刚提出了他的要求,那年轻人只怔了一怔便举起了他的剑,向手腕划去。
一如当年的冯漠。
幸而比起当年的天峰道人,一直留意着陆卓的动作的赵元明反应要快上不少——也是得益于陆卓受伤,挥剑的速度比起当年的冯漠要慢得多。
赵元明挥掌打落陆卓手中的剑。
陆卓错愕望向赵元明,那名满天下的细雨楼楼主,此时却佝偻着身子扶着楼梯的栏杆,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原来终究……”
赵元明大笑出声,泪水从眼眶喷涌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原来终究是他不够爱许雁芙。
想起当日逸仙楼上,赵元明最后那衰颓的模样,陆卓也是唏嘘不已,不过他最终还是没同裴翊提起,赵元明最后的那个试探。
大抵有些人就是这样,做某件事的时候心里有几万个念头想着,我要向谁谁谁证明什么,但是真让他到了本人面前,给他机会去表白心迹时,他又怂了。
陆卓只跟裴翊说了许雁芙和冯漠的故事,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一个痴心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故事。
陆卓一向为冯漠和许雁芙的这个故事所感动。他将这故事讲给裴翊听,未尝没有一点想与裴翊分享这份感动的意思,却没想到裴翊并不喜欢这个故事。
裴翊觉得若许雁芙不爱冯漠,只是感动于冯漠的付出,便不该和冯漠在一起,这样只会让他们两个人都陷入痛苦中。
陆卓不赞同他的想法,摇头反驳道:“我不认为只是感动,或许许姑娘从前不爱冯大侠,但我想当她看到冯大侠毫不犹豫为她废了自己一只手的时候,心里一定会对这个男人产生不一样的感情,有时候很多故事只是差一个开始而已,他们只是给了彼此一个新的开始。”
见裴翊似乎陷入思索中,他扬眉问道:“那你呢?”
“我?”裴翊不解。
陆卓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随后拿着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装作不在意地说道:“若有人能毫不犹豫地为你,放弃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你会不会爱上他?”
陆卓拿眼角瞥着裴翊的表情,见他似乎不解陆卓为什么会这样问,却仍旧拧眉沉思着,片刻后摇头向陆卓答道:“不会。”
陆卓早有所料地点了点头,裴翊本来就不赞成陆卓那套因感动而产生爱意的说法,说‘不会’也是正常。
陆卓此时忽然有些庆幸没把逸仙楼的事拿出来向裴翊邀功,不然只怕感动邀不到,还要招来一顿嘲讽。
他挠着眉毛,摇了摇酒葫芦还想再来上一口,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从他手里拿过酒葫芦。
陆卓挑眉望去,裴翊站在他身旁低头把酒葫芦给他塞上了,同时咕哝道:“胸口有个大窟窿还不少喝点酒,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裴翊把酒葫芦递给陆卓,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再感动我也不会动心,因为我早就有了意中人。”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平淡又认真,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又像是在说一件自古就不变的真理。
“何况……”裴翊思索着说道,“若有人愿意为了我,放弃他最重要的东西,那他最重要的东西不就变成了我?那他是要……为了我放弃我?听着有点奇怪。”
“……你说得对,确实挺怪的。”
陆卓愣愣地接过酒葫芦,看着裴翊继续回去给马擦身,痴痴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裴翊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再次愣住。
良久,陆卓忽然笑了起来,转头望向远方,扬着嘴角还想再大饮一口,刚刚举起酒葫芦却又接到旁边裴翊不赞同的视线一枚,陆卓只得无奈地放下酒葫芦,回给裴翊一个鬼脸,但唇边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他此刻再也不觉得退出江湖有什么遗憾了,他想去他娘的江湖,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子应得的!
虽然两人没可能有孩子,但以陆卓博爱的心,他不介意把塞北军中缠着裴翊的那群小崽子当儿子——虽然那群小崽子可能不愿意,但是很明显他们的意见并不在陆卓的考虑范围内。
旁边的裴翊看到他的笑脸,嫌弃道:“没事在那里偷乐什么?”
陆总没说只是继续笑着,裴翊看着他的笑容,半晌也跟着低头笑了起来。两人同时陷入自陆卓七年前离开塞北后,便再未有过的轻松温暖之中。
笑着笑着陆卓突然有些鼻酸,当年他怎么会舍得放下裴翊七年不理?这七年裴翊又是抱着什么样想法去思考陆卓的离去?
他明白陆卓知道了他的心意,但陆卓却又在知道他的心意的第一时间离开了塞北再不回来。
他是否把这看作是一种拒绝?他又是怎么用七年的时间接受了陆卓的拒绝,还敢再次将自己的心意献给这个伤害过他的混蛋?
陆卓再次看向裴翊,他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年轻却那么的坚定,比陆卓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更为坚定。
有这样一个人这么坚定地爱着你,你又怎么会忍心不回应他?
察觉到陆卓的视线,裴翊狐疑道:“你又怎么了?”
陆卓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多看看你。”
“……哦。”
裴翊点了点头,两人再度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中,直到大步走进后院的姜二急急唤了他们两声,才打破这阵沉默。
姜二是为了穆晏来的。
这位小侯爷自飞虎山下来以后就闷闷不乐,裴翊几人虽有察觉却没工夫开导他,再加上原先路上还有杀手埋伏着,几人也担忧他的安全,便将他留在了店河城,又向京城去了信,请穆家来接穆晏回京。
原以为这也算遂了这位小侯爷的心愿,谁知今日姜二收到了店河城送来的信,说是穆晏又不见了。
裴翊拿过姜二手中的信,将两张信纸快速看了一遍,手指直接气得发抖,厉声说道:“太胡闹了。”
陆卓从他手里拿过信纸,浏览过后发现这是两封信。一封是店河城的知县来信说穆晏不见了,恐怕是来寻裴翊他们来了,请裴翊等人留心;一封是穆晏给穆家人的留书,说是他要去塞北参军,不在塞北闯出个名头,绝不回京城。
“这小侯爷可真够有意思的。”陆卓看着信纸笑了一声。
裴翊瞪他:“你还夸他!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孙公子,三脚猫功夫还当自己是武功高手,既不懂江湖世故,又傲气凌人,现在独自上路去塞北,出了事可怎么办?”
陆卓听了他对穆晏的形容,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说他,还是在说你自己?”
裴翊抿紧嘴唇,给了他一个凌厉的视线。
“玩笑话,别生气。”陆卓笑了笑,“只是你也不必这样担心,这位小侯爷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岁,你还担心他走丢了不成。”
十七岁,早就不是小孩啦。陆卓十七岁已经因为力挫西域三怪在江湖上大出风头,开始被人叫做大侠。裴翊十七岁已经能独自领兵出战,在战场死去活来过不知多少回。
“难道他走丢的次数还少吗?”裴翊嘟囔道,又向姜二问起店河城那边可有穆晏的其他的消息。
“若是有,我也不会这么着急了。”姜二摇头,着急地向裴翊问道,“将军,现在可如何是好?”
穆晏若是寻常的十七岁少年,他们或许还不会这样着急。但偏偏他们都知道这位小爷是个不省事的,比起裴翊还爱往麻烦堆里凑,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让他独自去塞北,路上不出事才怪。
陆卓闻言道:“你们也不必太小瞧他,说不准人家就自个儿平平安安地到了塞北呢。”
裴翊则是不服道:“我什么时候爱往麻烦堆里凑了?”
陆卓大笑道:“我倒是觉得二哥这评价十分中肯。”
裴翊继续瞪他。
姜二无心看他们两个打情骂俏,打断他们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陆卓宽慰姜二一阵,让姜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倒也不是不再担忧,只是他也认同陆卓的说法,若是这段独行能让这位小侯爷吃点苦头,长点教训,或许不是件坏事。
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就放手不管,既然穆晏是往塞北去,裴翊决定今日就出发,找来宋三商议几人分开上路,沿路去寻穆晏,免得这位小侯爷在路上真惹出什么事来,没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说到兵分几路时,裴翊顿了顿,抬头去看靠在墙边无所事事的陆卓,犹豫问道:“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陆卓摇头:“我对找人没兴趣,你可别把我算进去。我今日也要走,去红安寺……见一个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许雁芙和冯漠的故事算是隐喻吧,陆哥和小裴同时把自己当做了故事里的人。
小裴认为自己是冯漠,是自己的痴心感动了陆雁芙,换来陆哥的回应,他觉得这感动换来的感情不会长久,但他又想要,纠结中。
陆哥觉得自己是冯漠,用退出江湖给自己和裴雁芙换来一个新的开始,把自己感动得不得了。
但是他们两个都忽视了一个重点——这始终是别人的故事。
第47章
听到陆卓不与他们同行, 裴翊心里一空,却也明白不可强求,点了点头向姜宋二人道:“那我们就分三路, 二哥走官道, 三哥走水路,我走山路,一路寻过去, 若是抓住那小子便在驿亭留个消息,我们到时候直接在塞北见。”
只是他伤势未愈,走山路太颠簸, 宋三担忧他伤口崩开,便提出与他交换。裴翊倒是无所谓,正要点头同意, 姜二直接出声斥责宋三。
“将军要你如何你就如何,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难道你说的这些将军自己没有考量吗?”
裴翊:额……其实我真没想那么多。
他这样一说, 裴翊倒是不好说同意了——不然未免显得他确实思虑不周。
裴翊咳嗽一声, 说道:“那便依我的安排,二位哥哥且去吧, 我们塞北再见。”
这小侯爷还不知身在何方,姜宋二人也知道这事拖不得, 便齐齐向他道别离去。出了门口,走出好长一段路, 宋三才望了一眼身后,向姜二说道。
“二哥刚才怎么那样说话?将军那伤虽说已经大好了, 但终究没全好, 怎么能禁得起山路颠簸?”
姜二不耐烦:“他又不是个瓷娃娃, 要你天天把他供起来?他既然这样安排,就证明他觉得自己走山路没有大碍,你又何必当着外人的面打他的脸。”
宋三听了这话,老大不情愿道:“二哥这话说得不对,陆兄弟怎么能算外人呢?”
姜二无意义地笑了笑,淡淡说了句:“留不下的人,始终都是塞北的外人。”
而后姜二望向远处青烟渺渺,山脉重叠之处,喃喃自语道:“就按他的安排来吧,或许……还能再同行一段。”
姜宋二人走后,裴翊在房中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们昨天才入住,他东西都没打开就去照顾陆卓,这房间根本就没睡过。
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要走的陆卓,便转身装作收拾包袱的忙碌模样,背对着陆卓说了句。
“我忙着收拾东西,你若要走便自行走吧,不用支会我。”
说完裴翊便听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然后是一阵风过,再转头时房中已经没了其他人影。
裴翊怅然若失地上前两步,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留不住。
收拾好东西,三人便启程上路,幸好裴翊昨日已经同青州知府道过别,今日倒不用再去辞行,三人一路骑马出了青州城,眼见沿途灾民遍地,三人心中好不唏嘘。
想这青州也是一大古城,今日遭此一劫,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到往日的繁华景象?
出城门时,裴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古朴的城门,想起在京城时皇帝对他说的话,眼前又浮现青州满街的灾民,不禁喟叹一声,满心不忍地扬鞭而去。
三人行到分岔路口便分手,姜二行官道,宋三去码头坐船,裴翊则往山路走去。分手前宋三还担心裴翊久不离开塞北,在山路上会迷路,担忧地多问了几句,被姜二和裴翊好一阵挤兑。
宋三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一赌气骑马跑了,留姜二和裴翊两人在后面失笑。
“三哥最近越发细心了。”裴翊望着宋三远去的背影,好笑道。
姜二摇头:“什么细心?不过是心虚罢了。当日要不是他鲁莽进攻,你何至于与那扎颜对上,受这样重的伤。”
听到扎颜的名字,裴翊抬手摸了摸肩上的伤,望着塞北方向,目光幽远而深长。
裴翊凛声道:“技不如人,该有此劫。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要让那扎颜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姜二知道他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