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这类人的存在,令游民的身份愈发尴尬。
总而言之,游民在两国都是备受排挤的存在,这情况直到穆元帅驻守塞北后,才渐渐好转。
穆元帅主张郑人该归郑土,在亲眼见过大郑边境上做郑人打扮的游民被北蛮人屠杀后,便向皇帝请旨让这群游民归郑。
老皇帝是个内斗方面精明能干,外斗方面昏庸无能的主儿,一生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明君的几个高光点大概都跟穆元帅有关。
穆元帅奏折上京,朝臣都持反对意见,一来是担心北蛮间谍,二来是因不接纳这群游民是先帝做的决定,谁也不愿做那个忤逆先帝之人。
而老皇帝只是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真是花样多。”
然后便力排众议,压下了众朝臣的反对意见,同意了穆元帅的上奏。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皇帝确实有过想要跟穆锋做一世明君贤臣的野心,但无奈硬件条件跟不上,做明君对他来说实在过于困难,所以他的明君贤臣之梦只能被迫中道崩殂。
但可以肯定的事,他确实给过穆锋全部的信任。
一个帝王的全部信任实在太容易将人迷惑,以至于穆锋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看清这给予是有时限的,等到最后看清之时,也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说会游民。游民问题属于多年积弊,不是简简单单大开城门,就能解决的。既要游民,那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亦是游民,你若要迎游民回郑,那这一部分人要不要一起迎?
皇帝和朝臣针对这个问题,开了两个大朝会,三个小朝会,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是,两族血统的游民不属于郑人,不该被迎回。
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不被大郑承认是郑人,也不为北蛮所容。虽然他们的相貌举止,已经完全是北蛮人的模样,却只能在两国边境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便是从这类游民中招揽的——只有他们的相貌不会惹人怀疑。
而陆卓现在所见之游民,便是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
见陆卓下车,游民中有几个人向陆卓投来目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中藏着些许审视,陆卓挑起眉头回望过去。
不待与他视线相接,那几个人已经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把目光放到别处。
队伍大多游民都是北蛮人的模样,陆卓漫不经心地扫视,眼角瞥见一个裹着皮袄的小哥在偷看自己。这小哥虽然画粗了眉毛,唇边贴了胡子,但是眉目之间还是能看出些郑人模样。
陆卓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偏头回忆了片刻,陆卓想起这人是裴翊的亲兵,他从大郑出发的时候在裴翊身边见过。
他抬眸望过去。两人视线相接,那小哥愣了愣,慌忙收回视线,不注意撞上了前面的人,差点跌了个跟头。
见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陆卓挠着眉毛笑了起来。
扫了刚才那几个看着自己的人几眼,陆卓弯唇笑了笑,大步向那郑人小哥走了过去,哥儿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盯上陆卓搭在那小哥肩膀上的胳膊,那小哥也被吓了一跳,差点当场跳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陆卓安抚着小哥,向他问道。
那小哥咽着口水看了一眼陆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向陆卓点了点头。
陆卓同样点头,开口笑道:“那日城中匆匆一别,还未请教兄弟贵姓高名?”
“不敢不敢,在下薛茂,将……东家一向叫我小薛,兄弟随东家一样叫我便可。”
那东家自然说的是裴翊。陆卓听了只觉好笑,心道裴翊自己年纪也没见比薛茂大多少,倒是在薛茂面前摆上年长的谱了。
听着小薛这个称呼,陆卓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声兄长,心头一时热了起来。
陆卓大笑两声,向薛茂说拱手道:“原来是薛兄弟。”
众人还以为他要继续跟薛茂寒暄,谁知他下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薛兄弟,你可知你东家现在何处?”
薛茂猝不及防,一时哽住。陆卓不待他反应,又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徐兄弟现在何处?”
薛茂闻言一惊,下意识瞟了后面一眼一辆装着杂物的牛车,嗫嚅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如此反应,徐祥现在究竟在何处,陆卓心里基本已经有数。
他瞥了一眼那辆牛车,即便牛车最上层铺了香料,陆卓从马车上跳下之时,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陆卓暗自叹了口气,想到裴翊有事瞒着他,陆卓心里的滋味不大不好受。
他心知此事不能怪裴翊。事关军务,定有许多不能明说之处。陆卓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该难受的终究还是难受。
陆卓也调节不过来,此时倒是对裴翊越发敬佩——他怎么就能忍着陆卓瞒着他那么多事?
那边薛茂支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该怎么说,结结巴巴地想回答陆卓,刚开口就被一个游民上前打断。
那人叫住薛茂,递给他一个水壶,让他多喝点水少说些话。
薛茂抿起嘴唇,忙点了点头,接过那人手中水壶,一面抱着水壶小口地喝着水,一面继续偷看陆卓。
那人自称关苍,是薛茂的兄长。
陆卓心道你们俩一个北人长相,一个南人长相,我是有多瞎才能相信你们两个是兄弟?但看薛茂对他信任的态度,猜测他也是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还是拱手向他道了句有礼。
他想不明白,裴翊这一遭竟是主动帮扎颜拔清了塞北安插在北蛮的所有暗探。
陆卓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裴翊到底在干什么?
关苍道:“现在徐兄弟正跟东家一起由另一条路向边境走。临行前东家特意叮嘱让我告诉您,不必牵挂他,要以大局为重。”
说到‘大局’二字时,他还意有所指地往陆卓的胸口看了看。
注意到关苍的视线,陆卓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地形图。手指隔着衣料在地形图上滑动了两下,陆卓向关苍弯起唇角,故作深沉道:“陆某明白了。”
实际上,陆卓此刻在心里暗骂:老子明白个屁!
关苍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他如此识大体,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抬眸看了薛茂一眼,用眼神让薛茂跟他一起离开。
免得薛茂留在这里又被陆卓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薛茂忙盖上水壶,借口有事向陆卓拱手告辞,然后像是只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关苍身后。关苍停下之时,薛茂差点撞上他的背脊。
关苍无奈,指了指另一辆马车,让薛茂边上待着去。
他一副冷面神模样,薛茂有些害怕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忙抱着水壶跑到那辆马车旁。
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向关苍投来不赞同的目光,用眼神审判他对薛茂太过不留情面。
关苍冷淡地接收着他们的视线,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回到了队伍最后方。
陆卓此时却无心管他们这点小风波,所有猜测在他脑海里汇集,将他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陆卓不知道怎么把这团乱麻理开,他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直接杀了那些碍事的人呢?
无人能敌的力量感能让他平静下来,他需要知道自己可以保护好裴翊。
陆卓体内安宁许久的杀意再次躁动起来。
游民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陆卓抬起头来,见是有一队北蛮士兵骑马而来,拦下了他们要做搜查。
关苍等人神情微微一凛,游民之中有几个人不着痕迹地移了移位置,将自己换到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陆卓从方才起便一直未动,此时站在路边,与游民隔了一段距离,看上去倒像是个过路人。
不过他的相貌太引人注目,那几个北蛮士兵看他大咧咧地站在路边都愣了愣。
陆卓看见他们转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随意选出两个人向自己而来,心头一动。
其余人仍在盘问搜查游民队伍,查看队伍里运的东西,若是装人的车厢便伸头进去看一看,那人是否受伤;若是装货的车,便将刀子插进去布袋和稻草中,看看里面是否藏匿了人。
搜查陆卓的士兵,随意想陆卓要了几个过路钱便放过了陆卓。
陆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眼角瞥到搜查游民的士兵,马上要搜到载着徐祥的牛车。
陆卓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抓住一条线。
陆卓笑起来,向紧锁眉头的关苍看了一眼,几步跑了过去,夺过牛车前正要举刀刺进车中的那北蛮士兵的刀,反手捅进那士兵的下腹。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陆卓,连关苍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抬手想要上前阻拦。
但不待他有进一步的动作,陆卓已经闪身,用手中之刀将那群北蛮士兵毙于刀下。
薛茂的水壶落在地上。
那几个士兵倒在血泊中,惊惧地望着眼前的杀神。
陆卓却只是淡淡一笑,回身走到薛茂面前,将手中沾血的刀递给薛茂。
薛茂不明所以,接过陆卓手中的刀,看着刀上的血迹咽了咽口水。
他拎着刀转头看向关苍,迫切地用眼神向他询问该怎么办。
关苍压根没理他,双眸紧紧盯着陆卓,眼中露出深深的恶意,若是陆卓此时回头看他,大概能从他眼中看出‘我刚才竟还认为这人识大体?’‘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将军?’‘这人也太没脑子了吧!’等等好几层情绪。
不过先前就说过了,陆卓现在没工夫理会他们。
他弯腰将薛茂落地上的水壶捡了起来,抬手递给薛茂,含笑问道:“你们东家走的是哪条路?”
迫于他威视所逼,薛茂下意识地向他指了指东边。
陆卓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发现正是当年他和裴翊回大郑时为躲避搜查走的那个方向。那里有一条小路,路径隐秘,鲜少有人知晓,想来这些年塞北暗探传递消息走的便是那条路。
这下陆卓知道去哪里寻裴翊,内心忽地平静下来。
他笑着向薛茂说了声:“多谢。”
薛茂忙回答:“陆兄弟客气啦。”
然后薛茂就看见陆卓身后关苍阴沉的表情,薛茂当即回过神来:“不、不是……那……”
薛茂想再说些什么挽回局势,被关苍瞪了一眼,拎起来扔到了一旁。
陆卓没理会他们的‘打闹’,回身走到穆晏所在的马车前,撩开车帘就见眼前刺来一剑。
陆卓抬手夹住剑身,举目望去,只见那位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正僵着脸举剑对着自己,怕是把自己当做了来搜查的北蛮士兵。
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此时已经不知被他藏在了何处。
有胆量刺出这一剑,倒是让陆卓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也算穆元帅没白生这个儿子。只可惜太没脑子,叫陆卓看不上,不然收来当个徒弟,帮穆元帅好好教教儿子,也算全了这场半友之谊。
他倒是说别人没脑子,若是此时裴翊在此,只怕要忍不住出声嘲讽:“论起没脑子这事,您陆大侠只怕也不遑多让。”
不过陆大侠可不觉得自己没脑子,陆大侠此刻还觉得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机灵得很。
他丢开穆晏指着他的剑,跳进马车,从怀里掏出那副地形图,然后将那幅图塞进了穆晏怀里。
穆晏目瞪口呆:“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有人肯为这幅图去死,还请小侯爷也为它费费心。”陆卓俯身拍拍穆晏的脸笑道,“当着你爹的面别做怂货。”
“你!”
不等穆晏反击,陆卓已经跳下马车,往东边行去。
关苍拦住他:“你不能走。将……东家将如此重任交予你,你怎么可以辜负他的信任!”
“什么重任?他可没跟我说过,若是想让我听话,让他亲自来给跟我说。”
陆卓耍无赖,瞥了关苍一眼,绕开他继续往前行去。
关苍气急,化掌为爪向陆卓攻来,想要将陆卓擒住。陆卓侧身抬手挡住他的攻击,向他笑了笑,而后揉身缠上关苍的手臂,右手顺势着手臂滑了上去,转眼右手做爪,虚虚搭在关苍的咽喉之上。
“你拦不住我的。”陆卓叹息说道。
关苍瞪眼望着陆卓,他能感觉到陆卓右手虽是虚虚搭在他的喉咙上,但若陆卓真动手想杀了关苍,关苍绝没有逃命的机会。
关苍心里也明白自己确实拦不住陆卓,但裴翊的嘱托犹在耳边。
关苍咬牙说道,做最后的挣扎:“东家让我保护好你。”
陆卓闻言一愣,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他笑得突然,关苍疑心他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竟妄想保护他,不由抬眼怒视着陆卓,整张脸涨得通红。
陆卓放开关苍,看了马车上撩开车帘的穆晏一眼,意有所指地向关苍说道:“你保护好这位小爷和他爹就够了。”
关苍闻言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咬着牙根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卓。
陆卓先抬手让他且安下心去:“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卓老老实实承认,他当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好像扎颜和裴翊都不怎么在意那张地形图。
看上去扎颜还颇为乐意帮他们将这张地形图送回大郑。
不过陆卓也不好因此就判定这张地形图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扎颜想借此迷惑他们的视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