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假假的,陆卓也弄不清楚。他摇着头感叹着,扔下这队人向东边而去。
不过想起裴翊想着让别人保护自己,虽说没什么必要,但陆卓心里还是颇为受用。
裴翊这人平常嘴上也不会说些什么好听的话,不时还要扔出几句嘲讽,将陆卓噎个半死,但总会干那么一件两件的事情,叫陆卓甜到心里。
陆卓真是喜欢他极了。
远处正在清理追兵的裴翊,忽的抬起头来望向西边。他身旁的亲兵伍柳见他如此,问道:“将军怎么了?”
“没事。”裴翊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不知怎么感觉到一阵恶寒,那感觉就像是……陆卓在他耳边说着恶心话。
但想想那人应该还睡在回大郑的路上,裴翊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总不至于是太想他了吧?裴翊歪头想着。可两人才分开半日,裴翊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黏人。
战场总是无情的,因想起陆卓而得来的片刻轻松,在下一波追兵到来之时瓦解。
一路上,凡是他们所到之处都有追兵……
裴翊沉下眼眸。
他们这一路清理了许多追兵,但只有这一波追兵,让他们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因伍柳认出了最前方骑马而来的马闻。
其余的人都是撤离的暗探,因陆卓的安排,他们基本上不知道大多数暗探的身份,他们同样不知道马闻的身份。
听到伍柳认出这位平日威风八面的北蛮将军曾经也是自己的同袍,众人难免觉得好笑,心里甚至发出一丝鄙夷:原来是他,难怪!
若是他,叛变也不足为奇了。
马闻勒住缰绳,停在几步之外,抬手喝住身后想要上前的北蛮士兵。看着人群中的裴翊,马闻张开嘴巴动了两下,最后还是选择翻身下马。
他向裴翊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向裴翊拱手道:“先锋。”
裴翊看着面前这位英武的北蛮将军,几乎认不出他曾是自己的手下。
到此时裴翊才终于意识到,六年真的太久了。六年,足够让一个鲁莽的先锋升至将军,也足够让一个忠心的将士变成叛徒。
他在游民中招募暗探之时,姜家二哥便不看好此事,二哥说人心有异,何况这两族相交所生之游民,本就非我族类,实在难辨真心。
但裴翊想并非如此,徐祥亦是游民,卜朋义亦是游民,他身旁这群将士除伍柳外,每一个都是游民出身,他们之中是有人做了背叛之事,但更多的人都坚守住了自己的忠义。
而如顾清泽,如沈严等人,他们亦是郑人,却也未见他们对塞北有什么真心。
如此可见,郑人也好,游民也罢,终究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看其个人的选择,而非其身体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
裴翊看着马闻,摇头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背叛。”
人心易变,即便裴翊如何容易轻信他人,也不会天真到真的觉得所有人都能抵挡得住诱惑。
他在将众人送入北蛮时,就想过有人会背叛,所以才会向他们隐藏其余暗探的身份,就是为了防止一人背叛,就可以将他所有的暗探一网打尽。
但是他确实没想过马闻会背叛,因为与大部分暗探不同的是,马闻加入裴翊的队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要将妻小送到大郑境内安全的地方。
裴翊向来待兄弟周全,马闻既有所求,他也尽心办到。
马闻的妻小早就被他接回大郑,安排妥当。
换句话说,马闻有牵挂在大郑,亦算是有要害被握在裴翊手中。
裴翊曾以为即便所有人都背叛,马闻亦会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张王牌。
原来终究是他识人不清。
若是陆卓在此,只怕也要嘲笑他一句:“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的。”
马闻听到裴翊的话,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他略显狼狈地别过脸去,向着裴翊嗫喏道:“先锋,王爷说他不愿伤你性命,只要你和徐祥兄弟能留下……”
旁边的伍柳闻言,忍不住出声嘲讽:“留下徐祥的什么?一条命吗?”
马闻脸涨得通红,看着伍柳张了张嘴巴,却只能憋出一句:“伍兄弟……”
他可以对着所有人厚颜无耻,但是却没办法在这两个人面前理直气壮。
他们两个是除徐祥、卜朋义外唯一知道他暗探身份的人,但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徐祥、卜朋义在北蛮除了交换信息外,其实并不怎么沟通。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真实的人生中都只有裴翊和伍柳两个人,他们曾是他和他以为的归宿之间唯一的桥梁,他对这两人感情比对任何人都真实。
他们就像他唯一还存活于世的良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徐祥和卜朋义,却没勇气立在这两人面前。
马闻声音虚弱地向裴翊解释道:“先锋,王爷对你一片痴心,若是你愿意留下向他好好求求情,未必不能救下徐祥兄弟的性命,何必鱼死网破?”
在他身后又飞来几骑,溅起尘土飞扬,看打扮正是扎颜手下的江湖人。
原来马闻刚才是在拖延时间。
伍柳见此暴跳如雷,蹿上前去就想给马闻两巴掌,被马闻错身躲过。
马闻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伍柳暴怒的视线。
骑马而来的江湖人士们赶到近前,同时见到裴翊和伍柳二人,众人勒住缰绳,见这二人具是风姿绰约,一时没分清扎颜想要留下的是谁。
骑马绕着裴翊等人转了一圈,有人嬉笑道:“怪道王爷日思夜想,还真他娘长得勾人,就是不知道王爷想的哪一个?剩下那个留给我成不成。”
“你怎么知道王爷就想要一个?说不准王爷想两个都收了呢?”
“哈哈哈也无妨,若是哪日王爷厌了,让我捡个便宜就成。”
马上的江湖人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塞北的将士听他们出言侮辱裴翊和伍柳,尽皆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看向马上的江湖人。
忽然只听空气中传来数声破空之响,那群江湖人士所骑的马纷纷扬起蹄子,仰头高声嘶鸣着,想要将马上之人甩下马去。
见马儿受伤发疯,为求自保那群江湖人士纷纷飞身落到地上,他们手中的缰绳一脱手,马儿立马向各方奔去,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江湖人士们当即向着四周大喊:“是谁无耻偷袭?!”
“是谁无耻偷袭?!”
山坡上慢悠悠地晃荡出一个男人,只见他望了一眼山坡下对立的两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满脸无聊地说道:“我还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扰你爷爷的清梦,原来不过是群无名之辈。”
那群江湖人士中领头的人闻言大怒,撸着袖子就要上前跟这男人干上一场,但有眼尖的认出这人是昨夜与国师木哈尔干架的那人。
当即满脸惊惧地拉住那领头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领头的人听了他的话,震惊地看了山坡那人一眼。
那人笑了笑,飞身落到塞北将士和那群江湖人士之间,那群江湖人士当即退了三尺,反倒把马闻等人推到了最前面。
马闻:“……”
马闻听到那群江湖人士在自己身后小声嘀咕:“打不打?”
“打个屁?你打得过吗?”
“国师打得过。”“国师来了吗?”
“老头子也打得过。”“打得过有什么用?老头子昨晚就说了,不会跟他动手。”
“那打不打?”“不打,老子是来求财的,不是来送命的!死就算了,到时候心肝还要被拿去练功,太惨了!”
“那我数一二三,我们跑?”“数什么一二三?直接跑!”
马闻:“……”
马闻回头果然见那群人已经跑了,当即在心中大骂:他娘的!这群人平日个个吹自己天下无敌,结果今日真的见到高手,溜得比谁都快!
不过看见他们真的跑了,马闻心里倒是松口气。
他本就无心抓裴翊,不过碍于扎颜命令,不敢违抗。如今来个高手,马闻正好可以用他当做借口,放走裴翊等人。
如此,也算全了这份情义,从此大家便两不相欠吧。
马闻最后再看了裴翊等人一眼,转身命令手下士兵退去,自己也跟在他们之中往回跑。还没跑上几步,马闻忽然感觉肩上一沉,整个人被压得跪倒在地。
他回头,见到那山坡上的高手,就站在他身后,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上。见他回头,那高手俯身凑近马闻,笑道:“做了亏心事还想着能跑?做什么美梦呢?”
他明明面带微笑,但马闻却觉得自己的命已经被他捏在手中,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陆卓抬头,看向对面那群举刀对着自己的士兵,满脸认真地问道:“留下他的命,或者留下你们的命,选一个吧。”
话音刚落,那群士兵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
陆卓无奈,拍拍马闻的肩膀,向他说道:“你这群兄弟真够没义气的,看来只能你自己来了。”
马闻抖如筛糠。他不想死,他不愿意死。他叛变就是为了求生,怎会甘心死在此处。
伍柳和其余的将士走过来,围住了他二人,马闻当即向他们磕头求饶。
众人鄙夷地看着他,眼中再无知道有人叛变时的痛心疾首,他们从心里明白,这人本来跟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
陆卓放手将人留给他们处置,抬步走向裴翊。裴翊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用下巴向他示意着刚才那群江湖人站的位置,疑惑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陆卓得意地向他笑起来:“因为我很厉害。”
裴翊白了他一眼,问起:“你怎么会来这里?穆晏他们呢?”
“他们应该还在回大郑的路上,我来这里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见陆卓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神情真挚,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自己讲。裴翊忽的有些紧张,咬了一下嘴唇开口问道:“什……什么问题?”
问完抬眸看见身后塞北将士,裴翊当即又觉得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好像不大合适,刚想开口制止陆卓,就听陆卓开口说道:“你昨晚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裴翊:“……”
陆卓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瞟着裴翊的脸,陆卓哼哼唧唧地说道:“挺有本事的啊,现在就舍得给我下迷药,以后是不是得直接给我下毒了?”
裴翊:“……”
裴翊现在可能有点后悔,昨晚没直接把这人毒死。
他咬着嘴唇有些心虚,偏头思索了片刻,抬手抚上陆卓的胸膛,担忧问道:“你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待陆卓回答,他又垂下眼眸,望着两人鞋尖,轻声说道:“你要怪我便怪我吧,我只是不愿你再为我奔波。你这些时日为我受了一身的伤,若是再让你为我劳心劳力,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可如何是好?”
他这突如其来的柔情,一下叫陆卓不知所措起来。
陆卓也是没搞明白,怎么你给我下药,你还委屈上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手揽上裴翊的肩膀,把他揽在怀中温声哄了起来。哄着哄着陆卓觉得这流程有点不对,不是说好了这次是裴翊的错,要让陆卓捞点便宜回来吗?
怎么搞了半天,伏低做小的那个还是陆卓?陆卓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要是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夫纲还怎么振?
陆卓下定决心,要用这回的事给裴翊一点教训尝尝,当即沉下脸去。
“你又给我下套。”陆卓不悦。
裴翊见他真的冷脸,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卓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裴翊问他:“你还要生气多久?”
“我没生气。”陆卓哼哼几声。裴翊暗地里白了他一眼,无奈地开口说道:“那你先放开我。”
陆卓这才发现裴翊还被自己揽在怀里,当即扔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还以为裴翊也要跟自己刚才一样,主动搂上来温声软语地哄着自己。
结果他一放手,裴翊就抬手拍了拍刚才陆卓搂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伍柳等人的方向走去。
被他留在身后的陆卓:“……”
陆卓觉得自己现在可能真的有点生气了。
裴翊走过人群,看见被围在最中心的伍柳和马闻,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正面向着对方,伍柳的长刀已经插进马闻的身体。
见裴翊走来,伍柳缓缓从马闻的身体抽出刀,马闻发出刺耳的痛呼瘫倒在地。
裴翊站到马闻面前,马闻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拉住裴翊的袍角,在裴翊的袍角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他声音凄惨地向着裴翊唤道:“先锋救我!”
裴翊没有理会他的呼救,伸手从伍柳手中接过长刀,举刀半蹲在马闻身前。
这是塞北军的规矩,若是敌人便要在离去前砍下他的头颅。
马闻见长刀在侧,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忙放开裴翊的袍角,挣扎着往离裴翊远一些的方向爬去。
裴翊追上他,马闻哭着向他求饶。裴翊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俯身举刀向他而去,抬手割下了他头顶的发髻。
这是塞北暗探的规矩。
因在北地不能暴露身份,同袍惨死暗探也不能为其敛骨,只能割去死者的一缕发丝,等到归乡之时,再交给死者的家人。
马闻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颈上应来的剧痛,反而蓦地觉得头上一松,头发披散在脸上。马闻怔然抬头,见裴翊拿着自己的发髻站在一旁,伸手扯下刚才被他印下掌纹的那一块袍角,将那发髻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