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殷寻为此感到不明所以,只定定地回答:“父亲,我是殷寻,并非旁人。”
这一答不知为何激得殷梦槐更加激动了起来,他抄起桌上灯烛就往殷寻身上扔去,殷寻抬手相挡间,烛火正好烧穿了他的衣袖,烫在了他手臂的红印上,烫出了一阵火辣的疼,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殷梦槐吼道:“不,你不是。是你……是你害得饮雪剑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是你让我们山庄蒙尘!都是你的错!”
这一动静极大,把庄子里的其他人也给引了过来,他们冷眼瞥了一下殷寻,斥了几句,就把闹腾完了的殷梦槐给架了回去。
殷寻一人留在院中,挖起地上一捧雪,敷到手上,消下那滚烫的热感,才兀自将那灯盏拾起来,放回原地,暗自记下了这件事,记下了那两个名字。
他开始起了心思,想探究一下当年的事。一路暗自查下去,总算发现,这事似乎与净世剑宗有关,又无意中知晓了其残部的下落,于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他第一次偷跑出了饮雪剑庄。
没有任何经验,就这么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白衣,拿着一柄破剑,潜入了七井口酒庄。
虽说无功而返,但却碰上了落难的闻人晏。
或许是剑魔之子并不讨上苍喜欢。
其实同年,在此之前,殷寻曾在沈老先生给他的笺上写愿,求“平生常清静,不负众人心”。
结果还未长成的殷小剑仙还没能参悟无上的剑道,就让他给招惹上了闻人晏这个热闹货,一天到晚身边扑满了脂粉气,把他硬是拽进了红尘滚滚中。
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是有一个知交好友的,还是有一个人会把他记挂在心上,甚至是记挂在了心尖的位置上,让他不得不开始去在意很多事。
然而闻人晏这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太像在玩笑了,他也确实常常会做很多玩笑事,说很多玩笑话,让人分不清真假,让殷寻辨不明该不该在意。
所以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闻人晏忽而拿着红豆枝向他走来时,也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那时正好殷寻刚从殷梦槐口中确定了自己的身世,也头一回踏入了殷双鱼的故居。看见殷双鱼留的书函,不知到底是对闻人松风,还是对任成煊,写着“寸寸相思情,皆作玩笑话”。
殷寻从未相思,也不解相思,只知道他当时,破天荒地闹起了情绪,他……不喜欢闻人晏这个玩笑,害怕这个玩笑。
害怕“正邪不两立”,害怕“他到底是谁”,对于闻人晏来说是重要的,害怕闻人晏会在某一天,突然知晓此事,就会像殷梦槐他们一般,啐他一句:“恶心”。
也会害怕,他的这个身份,会给闻人晏招惹来麻烦。
在殷梦槐讲述的往事中,他生母,他身处的饮雪剑庄,都是很好的前车之鉴。抵不住压力,抗不过讨伐。
浊教余孽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白日里是难见着,但一旦揪住马尾,便不难逮住。就算殷梦槐挖空了心思隐瞒,万一什么时候纸包不住火了,闻人晏这个一片坦途,生来矜贵的少盟主,会因为与他交好,而被连累,遭人唾骂。
所以不如早些心筑高墙。
那年摘星桥市过后,殷寻曾经做过决定,要与闻人晏渐渐疏远。
可是,当闻人晏一次次的邀约递送而来,言辞恳切,各种浮夸描绘,各种莫名缘由,会让殷寻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从前相处的各个场景,想起闻人晏那能倾人魂的笑颜。
只要想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见。
然后用诸多理由去掩饰,去说服,口中说着“只再信你一回”,心中暗念着担心他真会遇上棘手的事,其实都只是想再见一次。
而后自觉,他果然是个自私的人,会做龌龊事不计后果,死皮赖脸地与闻人晏交往,继续粉饰太平地与他当至交好友。
忍不住把自己筑起心墙给一次次推倒。
“对不起,阿晏……我不该……”
原本殷寻觉着,做了许久的准备,他应该是可以坦然面对闻人晏往后的疏离的。
可真当面对时,才知道,他从来都不坦然,也无法坦然。
会慌张害怕,会难以释然。将平生所有的悠游寡断,所有忐忑不安,都奉献到了此人身上。
“哪有这样的事……”闻人晏颤声道。
他原本放下的手再度抬起来,掌心轻轻地搭在殷寻的肩上,能感觉到他说话间,全身都紧随着微抖了起来。
“所以殷梦槐让你吃那‘断念’玩意,就是因为这点破事?”
闻人晏说罢一咬后槽牙,用力之大几乎是想把那溢满整个心腔的心疼,连同自己的牙口给一并咬碎。
作者有话说:
阿晏:我就随便挑了个故事,你怎么还当真了!!!
第49章 知道错了吗
殷寻讶然地抬头, 能见闻人晏垂着眼,眼眶处泛起了一片红,有如他往常会点染上的艳丽胭脂,看着分外惹人生怜。
“阿晏……你, 不在意么?”殷寻没有去回答那个问题, 只怔怔地问。
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了殷梦槐对他的横眉冷对,此时闻人晏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认知与设想, 让他没办法不去错愕。
“我是……”
“你是殷寻。”
闻人晏答得极快, 言辞笃定道:“在我眼里就只是殷寻。”
殷寻闻言整个人一抖身,长睫如蝶翅般一颤一颤, “你一片坦途,没必要因我而毁。”
闻人晏这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他难以置信,他试图将利害剖得更加清晰点, 让闻人晏能够再想清楚些, 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所累……
“我不管。”
可惜闻人晏根本就不愿听这些, 说话间满是任性,“阿寻……你可知,我这人心眼尤其小, 尤其是心尖的位置,进去一人, 不仅不留分毫余地, 也不会再让那人从我心中出来, 无论如何。”
殷寻眸色微动,抿了抿唇,还是继续低声讲述起自己的诸多顾虑。
他道:“从前饮雪剑庄, 就是因浊教而败落的。阿晏, 你是均天盟的少主, 是正道表率,一派锦绣前程,不该与魔头有任何牵扯,倘若有一日,不仅你我,更多人知晓此事,流言如刀锋,会剐……”
“殷世真!”
闻人晏第二次这么喊殷寻。
他眼眶通红,分明是凶神恶煞的语气,倒更像是他自己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让殷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沈老先生以前跟我夸耀说你通透机灵,但在我眼中,分明就是个纯纯的二愣子。”
闻人晏毫不客气地骂道。
他曾亲眼见着过,阿寻是如何在那破庄子里日复一日地遭人白眼,如何被他一直认定为“父亲”的人视作随手可弃的扫帚。
他记得,殷寻站在雪中,衣裳算不得有多厚实,口中吐出一阵白雾,并无怨怼,徒有疑惑地说:“我亦想知为何。”
现在知道为何了,却让他觉得分外滑稽。
“你跟你那魔头生父有说过一句话吗?有见过一面吗?你有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吗?有为了夺得他人功力而嗜血残杀吗?有为了什么滑稽的先灵献祭,而荼毒妇孺吗?”
“你没有……”闻人晏越说,言辞便越发得激动,他“除却一道血脉,他与阿寻你有何干系?为何你要为了这种陈芝麻绿豆的事而担忧?为何你要因这而受难,为何你要因此而遭殷梦槐那匹夫的挟持……这根本全无道理。”
“我又为何要因此事而弃阿寻你而去 ?”闻人晏厉声叩问。
“如若遇事只懂规避,只懂躲他人言语之刀锋,而伤害到喜欢的人,那般……我也担不上什么大任。”
“还是说,你瞧不起我,觉着我会因这点小事而胆怯。”
闻人晏泛红的眼眶再也兜不住那蓄满的雾,水珠自那寸寸得当的颊中划过,落下一道浅淡的痕迹,“殷世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先前确实并未说假话,他是当真会被疼哭。哪怕是心疼,那也是疼。
殷寻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他还是头一回见闻人晏落泪,慌忙间,俯身向前,双手捧起面前人的脸,很是笨拙地凑近啄了一下闻人晏的唇。
仅仅是极为轻巧的一点,霎时就把原本满心怒气的闻人晏给吓得失了方寸,那一溜烟还打算继续说来教训殷寻的话,全不都被这轻轻的一点给堵了回去,只换得一通难以消下的面红耳赤。
“晏哥哥,还生气吗?”殷寻稍稍退开了些许,轻声问道。
闻人晏出神了片刻,言不由衷地回答:“还有一点点。”
听此,殷寻半垂了一下眼眸,再度仰身向前。
但吻却没有像上次一般落在闻人晏的唇上,反倒轻点在他眼下的泪痣上,将那泪痕擦断。
鼻尖同时在他眼眉上方敲了一下,如同在顷刻间封住他全身的的穴道,既令他像木头般无法动弹,也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最为恰当。
殷寻记得,闻人晏白日里说,他耳廓上的小痣长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人去吻它。
那闻人晏眼下的泪痣长在此处,也当同理。
“现在呢?”他又问道。
“太狡猾了。”闻人晏小声嘟囔道。
心想,说什么殷少侠为人清正,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阿寻真要狡猾起来,分明比千年的老狐狸还会演聊斋,净会抓着他的软处下手,能把他勾得七荤八素,能把他勾得毫无原则。
最后泄气地回答:“……不气了。”
闻人晏原本扶着殷寻肩膀的手稍一用力,将人重新揽入怀中,闷声道:“阿寻,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得回抱住我。”
殷寻闻言,听话地抬手回抱住闻人晏,指尖抚在他的背上,顺着那丝滑的绸面,一点一点地勾勒他蝴蝶骨自下的轮廓,像是在确认期间的实感,确认他是否真的奢望变成了现实。
轻说,太好了。
原来是杞人忧天,是庸人自扰,原来他也没有那般遭上苍厌弃。
“我想好了,”闻人晏把脑袋重新搁到殷寻肩上,语气很是认真,“要是真有人以这事阻挠,大不了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等该干的事干完,就收拾行囊,与你一道远走天涯,我积蓄可不少,够养活的。”
“反正,是阿寻你说要与我做有情人的,我铁定就赖上你了,要管你很多的事。”
“你问我不在意么?我在意呀。”
闻人晏不肯放弃清算方才的账,“我在意死了,在意你到底还受过多少我不知道的委屈。”
他很是不满地说着,动作轻柔地放开殷寻,改而牵起殷寻的左手,目光落在其桡骨面上,问道:“这是不是也是因此弄的。”
他早就见过殷寻手上这道刺眼的红斑了,曾经也状若无意地尝试过询问,问这是从何而来。
当时殷寻只平静地跟着看了自己那道红印一眼,不带迟疑地答道:“不知,许是自出生起就有了。”
而现今,殷寻低低地应了声,平述道:“伏魔会后,饮雪剑庄被视作净世剑宗的同源,被众人闯入庄内讨伐,所以生母将我藏进了雪窟中……这道红斑是当时被冻出来的,一直都未能消去。”
殷双鱼临死前,曾向殷梦槐嘱托。
她说:“梦槐……我以为负心薄情后,能遇有情人,可到头来,我都不过是个傻子,还连累了剑庄……寻儿,被我藏在了雪窟之下,他若是命大,你就把他留下,给他口饭吃,能养好就养着,养不好,就杀了吧……”
“一切……以饮雪剑庄为重。”
殷梦槐打开雪窟门时,殷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全身都被冻红了,左手更是烂了一片,没吃没喝地被关进雪窟里整整一日,最后居然还能有一息尚存。
他居高临下,厌恶道:“还真命大……”
“庄主本还是不想留我性命的,但被夫人所拦,两人争执间甚至错手伤了夫人,所以才勉为其难将我留了下来。”
像是一道赏赐一般。殷寻回忆道。
闻言,那手臂上遗留下来的红斑,犹如一根刺,扎在闻人晏的心口。只要一想到殷寻曾被这般对待过,就感觉千言万语,都没办法诠释他此刻的心疼与焦灼,心底空余处全都塞满了后怕。
他咬牙道:“不过稚子,三尺冰封,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阿晏,没事,我现下很好。”殷寻安抚道。
闻人晏不听他的安抚,继续问道:“那‘断念’呢,你还未答我。”
“庄主,怕会再有一个魔头,会再度让饮雪剑庄遭难。\"
自从被沈老先生捡到,殷寻的剑法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可这独一份的天资却让殷梦槐生惧。
尤其是殷寻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殷梦槐就越发揣揣不安。
“说如若我想离开庄子,就须得让他安心,断掉所有不该有的邪念。”
生死不过一命,殷寻并未有太多的感触。
眼见着闻人晏脸色越发得难看,他想宽慰两句,故而平淡道:“无事的,我并不觉委屈,也并不在乎。”
谁知适得其反。
“不行!你得在乎!”
闻人晏高声道:“这哪有受了委屈就往自己肚子下咽的道理。”
他心想,像这样的事,殷寻要是早早和他说了,就犯不着白白让这口气酿在心中这么久,折磨着自己。
他很清楚,他的阿寻,性子是冷,但太心软、太乖了。因着说万事不在心中,就有什么苦楚都往下咽,有什么委屈往里吞。旁人或许只觉得阿寻淡漠无情,可能就连阿寻自己也这么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