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晏依稀能听到有三两人在朝他们走近,除此之外,还有车轮滚石的声响。
不知来者何人,但能这般行事,多半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现在浑身乏力,要想起来把人给收拾了,肯定是天荒夜谈。且这里不止他一人,说不定稍一动作,还会让来人对昏迷的姑娘们做点什么。
不可鲁莽。
“动作快些,把人运走。”其中一位来人命令道。
借着额发的遮挡,闻人晏眼眸睁开一条缝,隐约可见,那几个人将十几个足有半人高的大酒坛子搬到他们身侧,酒坛上贴着的红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七井口”。
他认得这“七井口”。闻人晏滴酒不沾,但“妄刃”张盛大侠却很好这一口,曾与他评说:天下美酒,这七井口的,能属上品。
郡主府难得办中秋盛宴,迎来送往的人太多,有送礼、送酒、送吃食的车架进出,七井口酒庄也在其中。作为颇具声望的百年酒庄,难以想象他们会干这档子事。
不,或许正因根基深厚,没人会想到他们会如此胆大包天地在郡主府中掳人,料定了府中并未作过多防备,才会嚣张行事。
他们摸的,就是灯下黑。
柳晴岚他们也来赴宴了,但师父他们在前厅会客,难注意到院子的情形。
府内突然少几个丫头并不会让人起疑,而闻人晏平时乱窜惯了,不等开宴,或许也不会有人发觉异样……等他们发现人不见了踪迹,再逐一排查来找,那一切就都晚了,甚至可能怀疑不到七井口头上。
须得想想办法,留下点记号什么的。闻人晏心想。
来者动作利索,等他们逐一把坛子搬到地上,就开始把女孩们一个个往坛子里塞。
一边塞着,嘴上没个干净:“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侍女,长得就是比普通人家的要标致。”
“那可不,在这大家子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能不标致吗?”说罢,那人埋怨道:“要不是东家挑剔,我们需要冒这个险吗?随便抓点农家女不就得了。”
显然,这帮人是冲着丫头们去的,他们口中的“东家”喜欢长得标致的。郡主府家大业大,他们瞧准了中秋宴会的混乱时机,前来掳人,可没料到,闻人晏这一大少爷,还会插一脚进来跟侍女们一块玩。
闻人晏悄无声息地在地上摸索着,总算摸到一块还算尖利的碎石,旋即将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向下压去,细嫩的皮肤被碎石破开,渗出了血珠。
他们所用的药,药性太强,破口处带来的疼痛,能让他保持一点清醒。
不一会,在地上趴伏着的就只剩下闻人晏一人了。
“这还有个带把的,怎么办?”其中一人压着声问。
“打扮看着像个公子哥,就这么留在这,等醒了肯定会闹起来,对我们不利……空坛子够的话,就一块拉走吧。”
说罢,其中一人向闻人晏凑身过来,他连忙闭上眼。被一通仔细打量过后,听到那人口中说着“呵,这公子哥倒是厉害,还随身带着袖箭、匕首……”,便感觉有人把他的防身武器全都给收走了。
甚至没落下他手心压着的碎石,还被骂了一句:“啧,这手可真娇贵。”
这还没完事。
“嚯,这模样,真不错啊,比姑娘还好看……东家要是不要男的,这家伙能不能留给我来……”
闻人晏当时年纪尚轻,且出身矜贵,往日里会有姑娘,甚至公子,因他的相貌而对他心生爱慕,可却从未当面听过这种侮辱,心下既恶心又恼怒,恨不能当即就把这人嘴巴剁下,扔进油锅里炸。
好在他的下流话还没说完,就被领头的吼了一声:“磨蹭什么!动作快点!”
旋即,语气又和缓了些许:“要先以东家的事为重,事情办好了,东家一高兴,等完事之后会把这些人给我们随便弄的……但要是事情办砸了,你是知道后果的。”
那人原本还想往闻人晏的脸上捏一把,闻言一哆嗦,还没摸着,就把手收了回来。
用来运输酒酿的车架,因车轮过大,导致台面很高。故而他们需要先把人往坛子里装好,再把人连坛子一道抬到架上。
当时闻人晏的体格与现今不同,个子还没开始往上窜,与同龄人相比算不上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小,跟姑娘们一样被装进坛子里并不勉强。
他再度稍微睁开眼,迎面而来的还是那高大的酒坛子,放得离他很近。
时间太紧,要留记号也不能留太过明显的。
他此时力气已然恢复了些许,趁着他们掀开红绸封的空隙,小心地就着他们视线未落的地方,将旁边酒坛子贴着的红纸撕下一角。顾不上疼,用力地往自己渗血的手心擦了几下,再悄无声息地将纸碎压在一旁原本用来搓面团的桌角底下,只留了个不显眼的红角。
七井口的红纸工艺特殊,希望师父老人家能够机灵。闻人晏在心中苦笑道。
被塞进坛子后,眼下变成一片漆黑,坛底还有余酒,一大股酒味充斥着闻人晏的鼻腔,引得他生厌。
那些人把人装进坛后,并未马上离开,还简单地做了清理。
他们办事还算谨慎,只是对自己的药太过自信,根本没料到这群十来岁的小娃娃里头,还能有人醒着。
领头的人指挥道:“捂口鼻,把东家给的那丸子含上,就去把把粉给清了,但要留一点糊在桌上,弄得看上去是没有清理干净一样……”
问题出在面粉上,他显然是想着万一被人察觉,能误导一番。
在坛中视线受阻,闻人晏只能依靠着听。
他听见外头的人对话,知道他们把面粉简单料理过后,就急匆匆地拉着车往外头走了,应当是没发现那个小记号。
他们出府按足了规矩,走的是后头的小门,往日都是锁着的,此时临时安排的门房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嗓门不大,每每见着闻人晏,招呼都打得慢腾腾的。
听话音,闻人晏猜测门房距离他起码有三尺。这时他要是发出动静,指不定没等门房察觉到什么,反倒这些恶徒们会先暴起杀人,把他们一道解决了。
快十条人命,他不能草率行事。
闻人晏窝在酒坛子中,屏气凝神,希冀自己能快些恢复。
此后外头一路都没什么人声,估计专挑了偏僻的小道来走。
七井口酒庄前店后坊,纵深半里,往下深三尺是酿酒的地方。他们最后被送入的,正是七井口酒庄的地窖。
这些人把他们从酒坛子里重新提了出来,锁上窖门,便出去了。
闻人晏坐起身,凝神向外探听,很快就听到外头传来人被捂住口鼻时挣扎的声音,以及几句低语:“赏赐?送你们去见阎王爷,便是赏赐。”
显然那些把他们绑来的人被灭了口。
窖内最为年长的玉堂悠悠转醒,醒来感觉全身都像被抽打过一样,一阵难耐的疼痛与酸软,眸中忍不住泛出了泪雾。
她迷茫地看向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闻人晏身上:“大少爷,这……这里是……"
“嘘,噤声,外头的人还没走远。”
第10章 一面惊鸿
玉堂立即依言噤了声,但神色却愈发地惶恐。
确认外头的人走远了些许,闻人晏才轻手轻脚地凑回到玉堂她们身边,压着声道:“你现在动得了吗?能的话躲到那边的酒坛子后头,我去那头,你我身量差不多,我们把衣裳换一换,动作轻些。”
“这是哪……”这时又有一人转醒,同样是当时站得比较远的。刚一惊叫出声,就被玉堂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只剩一双大眼瞪着,十分迷茫无措。
玉堂转头看向闻人晏,忍不住细声问道:“这是为何?大少爷,我们……我们怎么都在家,大家这都是怎么了?外头那些人又是谁?”
“我方才一直都是醒着的,可手脚使不上劲,所以也被抓来了。”闻人晏自嘲地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我方才听那些人讨论说他们有个东家,抓我们,是因为他们那个东家,弄什么月圆拜月,要按时辰一个个用你们来练……采阴补阳的邪功。”
玉堂与被她捂着的女孩闻言脸色一白,全身颤抖了起来,眼中霎时蓄起了泪。
可很快玉堂就开始直摇起头,她想起闻人晏刚刚说要“互换衣裳”的话,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的意图,直哆嗦着说:“大少爷您怎么能为了我们这些奴婢以身犯险。”
“我现下在均天盟,要算也算是个江湖客,心里头没这么多什么少爷奴婢的分别。”
他只记得张盛与他说:大丈夫立身于世,得有担当。
记得柳晴岚与他说:为侠者,当持强扶弱。
他心想,哪怕自己败露了,打不过他们口中的那位“东家”,但那些个邪门功法总是莫名强调天时地利人和,他搅和一通,至少能争取到一点时间。
且他现下力气恢复了不少,万一运气好,那东家是个囊货,指不定他能靠自己脱险,不用寄希望于师父他们。
“怎么着你们不相信我?我武功可好了!”闻人晏说着挑了挑眉,意气风发得令人难以不心生信服。
玉堂松下捂着人的手,依旧有些犹豫,便听闻人晏转而朝她身侧的女孩道:“你醒了正好,待会换下衣裳,你来帮我们递一递。”
他原本想着是等好了两人知照一声用扔的,但既然有人能帮忙,就不比费那个功夫。
心念一转,想着说点什么来让她们别太紧张,便又玩笑道:“我可是清白公子,不能轻易看姑娘,也不能轻易被别人看了去。所以只好多麻烦你们多注意了。”
两位小姑娘立即被这玩笑话逗得无奈一笑。
换好衣裳,又潦草地改了一下发髻的功夫,又有几个姑娘醒了过来,均是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便被提醒着噤声。
闻人晏头一回打扮成女孩,有些拿不准,问道:“如何?”
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体格大抵都相近,且他喉结还没开始长,哪怕不是精心装扮,乍一眼看也露不出什么破绽。
再者,闻人晏本就生得明艳,此时穿上头一回穿上女孩子的衣裳,没有半点违和,反倒……看着很是合适好看。
几个姑娘齐刷刷地捣蒜式点起了头。
闻人晏思忖了片刻,又指了指玉堂头上的金钗:“你头上的钗子也给我一下。”
那金钗样式并不复杂,是先前何清池赏给玉堂的。
一切都准备好,窖内姑娘们也全都醒了,她们在闻人晏的指示下,全都趴睡回原本的位置。所以等临近那所谓的“拜月”仪式开始的时辰,才有两人打开了窖门的锁,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男人听声音就是刚才在外头灭口的那人,他不满道:“不是让你们配好了份量,怎么一个都没醒。”
“这……可能是那几个临时雇回来的手脚不够利索,也可能是这些姑娘家的身子弱,所以才……”
说着他们迈开步子想要凑近些,闻人晏适时地动了动,踉跄地坐起身,学着玉堂她们方才的神情,瞪了瞪眼,惊惧道:“你……你们是……”
闻人晏当时的声音还未脱稚气,故意捏着嗓的时候,听着倒还真像个小姑娘。
闻人晏坐在最前头,眼角泛着微红,身上微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偏偏容貌精致得不似人间凡物,让人看一眼便难以移开视线,简直是个天生下来的勾人狐媚子。
那两人目光一沉,前头的那位朝着闻人晏勾唇笑道:“就先你了,尊上定会满意。”
七井口酒庄之所以叫七井口,是因为他有七口井,酿酒的水均取自井中,除此之外,酒庄的布局也来回转折,借助房屋与围墙的排布来凹出七个露天空地来作为天井,与七口井相对照。
闻人晏被拧着胳膊一路带到了其中一处天井,入目便见中间放了一能躺下一人的捞月盆,捞月盆前有个衣冠整肃、神色庄严的中年男人。
这人光是看着倒很一派君子样,谁能想到其实是个会命人掳掠女子,还要露天席地地拜月采阴补阳的人渣。
闻人晏心下鄙夷,同时眼珠子到处乱转,仔细观察周遭的地势,开始筹谋起自己待会起事的路线。
一共三人,都是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且看上去都会些武功,他一个尚未束发的小孩,要一下撂倒这么多人,怎么都不太现实,只能讨巧看能不能擒贼先擒王。
很快,闻人晏便发现局面或许比他预想的要好一些。
他们口中的“东家”、“尊上”虽是个人渣,但也没变态到愿意让旁人盯着自己进行“仪式”的地步,等手下的人把姑娘领过来,便挥手让他们回去原本的地方守着。
等手下的人离开,那男人才悠悠起身,他看向闻人晏时明显很是满意。
“不要害怕。”他起身缓缓地向闻人晏走来,面上笑容和蔼,语气亲切,好像当真是在安抚眼前人:“我叫任南风,你可以唤我一声任叔叔。”
“你要做什么……”闻人晏佯装慌张地摔坐在地上,头上斜差着的金钗顺着动作落到了他手边。
“不做什么,只是我等,世间污浊,唯少女心有澄净,能达真律,唯有你们的处血才能净化世间,祛除万恶。”任南风眼中染上狂热:“月圆以血洗心剑,方助我神功大成。”
他靴底踏在枯叶之上,发出脆响,分明是明月皎皎,天高气爽的好时节,此时却只令人觉得阴诡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