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寻指腹摩挲着怀中的木匣,闻言有些为难,但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他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房中……有一多出来的小塌,你若不嫌弃,可以与我同一屋歇息。”
闻人晏瞪了瞪眼,难以置信道:“你们这么大一个庄子,连客房都没有吗?”
“有。但那不是我能安排的。”殷寻轻声答道。
闻人晏上下打量了殷寻一番,想起他手中原本那柄破铜烂铁,想起自己往常从来没听过饮雪剑庄有他的名号,又见他这生辰日大雪天一个人站在外头拿扫帚扫雪的样子。他顿时明悟过来,心想,或许殷寻只是这庄子里的一个怎么起眼的小弟子,并不怎么受待见,所以才说自己不能安排。
“行吧,我不嫌弃。”一时间有种诡异的欣喜酝酿在心口。闻人晏心里头开始惦念起,他是不是可以把人给拐到均天盟去,嘴上却在小声嘟囔别的:“不过你这么安排,要是个姑娘家,清白名声都要没了。”
“但你不是姑娘家。”殷寻疑惑地望向闻人晏。
“我扮得还不够像姑娘家吗?”
“像。但是即是,不是即不是。”殷寻将原本握在手中的扫帚放到一边,说道:“我带你进去吧。”
却又听闻人晏找茬道:“说起来,你这拿着扫帚不是要扫雪吗?不扫了吗?”
“要等我扫完再进去吗?”殷寻疑惑。
闻人晏刚想说“也不是不行”,结果见霜城凌冽的寒风一吹,直刮得他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霸子,闻人晏霎时没了意气,灰溜溜地跟着殷寻进了庄子。
然而,闻人晏并没有真的跟殷寻住到一块去。
殷寻领着这么大一个漂亮“姑娘”进庄子,但凡是个长眼睛的庄内弟子都能看见,自然也把此事报给了庄主,等闻人晏搬出自己是前来答谢的何家小姐的说法后,十分及时地给他安排了厢房,及时制止住了这么一桩男未婚“女”未嫁就共住一屋的伤风败俗事。
闻人晏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惜到令他心痛。
心痛的还有另一件事。
原本还惦念着能不能趁着几天相处,用花言巧语把殷寻从饮雪剑庄拐走的闻人晏发现,殷寻在庄内不受待见是真的,但他却并非什么庄内的普通弟子,而是庄主殷梦槐的儿子。
如果说闻人晏是被均天盟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那么殷寻则是被饮雪剑庄肆意差使的扫帚。且还是个被看管得很紧的“扫帚”。
闻人晏对殷寻这人本就蓄着的一小湖好奇,此时更是发了大水,总揣着些许隐晦的心思,想从他口中多撬出点关于他自己的事,且要撬得从容,撬得合时机,撬得不惹人生厌,好让他能够仔细瞧瞧,这对诸事淡漠的殷少侠心中,到底藏了些什么事。
闻人晏在饮雪剑庄赖了十日,倒还真让他撬出来了点什么。
比如说,他知道了殷寻的剑法并非殷梦槐所授,而是庄内一位姓沈的老先生,耄耋之年,身体却矫健非凡,常常在饮雪剑庄厅前扫雪,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高人。
殷寻带着闻人晏一同去拜会时,沈老先生还一脸狡黠地问说闻人晏是不是阿寻未来要娶的媳妇。
当时闻人晏就极有先见之明地点头称是,弄得一旁的殷寻颇为无奈。
再比如说,原来殷寻以往都是不过生辰的,直到自己的胞妹殷茵出生,殷梦槐在她生辰时大摆宴席,殷寻才知道,原来生辰是要庆祝的,会吃长寿面,会讲吉祥话。
殷寻对此虽无嫉恨,但生疑惑。
闻人晏也疑惑,怎么会有父亲的心偏成这样,但他没办法跑到殷梦槐面前质问,去给殷寻讨个答案,只能在心里既蛮不讲理,又乐滋滋地想,既然没有旁人给你过生辰,那就由本少爷来大发慈悲给你过。
但闻人晏自个实在不喜欢饮雪剑庄这个地方,又得知殷梦槐不给殷寻随便出去,他之前出现在七井口酒庄,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后来也受了惩罚。
所以,他才开始琢磨起各种或针对殷寻本人,或针对殷梦槐的法子,去哄骗殷寻与他一块出去游玩。
一开始,只是想名正言顺地把殷寻带出去过生辰,想年年与殷寻说上一句:“阿寻,生辰快乐。”
后来……就变成了只要想见他,就挖空了心思想法子。
但这些千头万绪,闻人晏从未对殷寻诉诸于口,他只说了做月团的始末,后来又提了一嘴在饮雪剑庄见到殷寻时的情景,道:“你知道我头一回去到饮雪剑庄,可嫌弃了。像棺椁披白帘,死气沉沉的。”
说着,又歪头笑了笑,那象征着成年的发冠在他的动作下偏了位置:“但你站在那,我就又觉得,雪似万花丛,满堂皆是春。”
“我当时看着阿寻你,就在想,这是哪来的神仙下凡。”
殷寻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你会把我当作神仙。”
两人停在闻人晏的房门前,闻人晏转身面向殷寻,轻道:“那你就只做我的神仙。”
适时。殷寻长睫轻颤,莫名感觉心下微热。
作者有话说:
回忆over回到主线w
第14章 行道
中秋过后,转眼便到了摘星桥市开始的日子。
闻人晏心念着,反正他与殷寻都是要去摘星桥市的,自然要一块出行,于是理所应当地安排了同一辆马车。
而其他同行的人,则被粗暴地分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殷寻对闻人晏的各种安排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去费没用的劲去反对,趁着他与管事交代家中其他事宜的功夫,就先一步到车上候着了。
闻人晏交代完事,急匆匆地想跟着一块踏上马车,抬头就见车辕边上站着的杨幼棠,正一脸踌躇地用手指搅着袖口,想要开口:“少主,我……”
“怎么了?”闻人晏半笑着看向杨幼棠,想了想,了悟道:“就这点路,我自个驱车就行,你到后边去歇着吧。”
杨幼棠摇了摇头,支吾着说:“是我想了一晚上……想……参加武林大会。少主,我想……看看能不能拿个名次。”
他是当年“四方乱”后,闻人竹雨随其妻平乐郡主何清池同入西南边陲,去收拾战后的烂摊子时捡回来的。为当时四方乱其中一支名为「灵蝎教」的魔教所害山村遗孤。
闻人晏记得母亲说,她当时见杨幼棠缩在角落里,披着雨霜、满身落魄地在吃着杂草充饥,分明已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体格看上去却瘦弱得跟八岁的闻人晏差不多,令人怜悯。
这村子受灵蝎教荼毒,只剩下他一人,所以何清池与闻人竹雨商量着,把他带回了云麓书院,让他同其他寒门子弟一起学习、生活。
但杨幼棠并没有在云麓书院待太长时间。
闻人竹雨虽将他带回,但同时身上的事务繁多,关照不到书院里的每一个孩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注意到,杨幼棠在书院里头招惹了几个成日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并几次三番招致他们欺凌打骂。
直到有一次,那几个公子哥把杨幼棠围在书院东侧的池塘边,正好在闻人晏去给母亲请安的必经之路上,眼见着杨幼棠就要被那几人推入池中,闻人晏便出手制止了。
后来,杨幼棠就跟闻人晏一起去了均天盟,以随侍的身份。
虽说是随侍,但闻人晏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关系还算不错的兄长。反倒是杨幼棠自己,对闻人晏总有说不尽的客气与小心,从来都乖顺得只当自己是随侍。
杨幼棠因为出身西南,小时跟村里人耳濡目染地学过些边陲蛊法,这些年兀自琢磨下,也会一手的蛊毒功法,又与均天盟的人学了些拳脚身法,也勉强能算个江湖客,此番想去武林大会上展露一下头角,也算正常,甚至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向闻人晏请求。
闻人晏听此眯了眯眼:“可以呀,这又不算什么,等回去了给你把名字加上。”
“少主,如果我……能夺得个好名次的话,能不能……”杨幼棠语气有些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你能夺得好名次,我自当会说声‘恭喜’的。”闻人晏打断他的话,将圆扇挡在脸前,只能隐约描摹出其真容,双瞳剪水,似能透人心,视线落在杨幼棠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杨幼棠看着他这眼神,低了头,又瞧了眼身旁的车架,良久才应了声:“嗯,多谢少主。”
“你要驱车?”殷寻人在马车内,自然听得见外头的对话。
等杨幼棠走远,他探身望向车外,见闻人晏虽衣裙繁琐,动作却十分轻巧地翻身坐上了车,手握缰绳,摆足了架势,闹不懂这位少爷家的又在心血来潮些什么。
“是啊,昨夜听我爹说当年他亲自给……”我娘驱车,一路带她到翻云桥,两人最终在桥上定的情。
闻人晏咬了咬舌,自己住了声,把那点儿不敢掀开的小心思又藏了回去,打哈哈道:“反正路也不远,到翻云桥就一会儿的功夫,没必要再雇一个车夫,自己来就好。”
殷寻听出闻人晏想止了话头的意思,也不多做纠结,转而道:“「十三剑式」抄录完了,如若没记错,这应当是最后一本。”
闻人晏握缰绳的手一滞,干巴巴地答道:“对,最后一本。”
三年前的摘星桥市,闻人晏除了给殷寻送红豆枝外,还做了另一件事,也十分引人口舌。
摘星桥市之所以受江湖人士青睐,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其中的武功秘籍众多。而在这之中,流经拍卖的剑谱也不在少数。
那会闻人晏心血来潮,只要是殷寻看上剑谱,他都必定会竞价抢夺。
而殷寻这边,且不论浊教一事后,饮雪剑庄走了十几年的下坡路。再说饮雪剑庄是饮雪剑庄,殷寻是殷寻,两者的钱袋子也不互通,殷寻自个身上的钱银有限,大都是因他生活清减,日积月累省下来的,根本抢不过闻人晏这位财大气粗的恶霸。
本来吧,摘星桥市这种地方,谁有钱谁做主,闻人晏这么做,别人不能说什么。但他这举措落入他人眼中,完全就是在找碴。
毕竟他根本就不会用剑,均天盟中也没多少以剑为专的侠士,花大价钱来买剑谱,根本无大用。
此番又无意间在众人面前坐实了他俩不合的传言。
他们不知道的是,闻人晏买这些剑谱,单纯是个他脑子一抽想出来的馊主意。
他有时会怕,太久不见,殷寻会被他那满心清静给洗了魂,把他给忘了,就总想多编排几个去找殷寻的理由。
可殷梦槐盯殷寻盯得实在是太紧了,闻人晏就想,他把阿寻想要的剑谱都买下来,再一本本地送,每送一次,就是一次交流的机会,他总不会有亏。
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的阿寻本就克己守礼,公私分明,不会轻易接收别人的馈赠。
再者,他会想购置那些剑谱,自己看倒还其次,主要还是出于少庄主的本份,想能买回去,放在藏书阁中,能供庄内其他弟子修习,倒谈不上有多强求。
所以这些剑谱起初都被殷寻以“无功不受禄”给推拒了,闻人晏好说歹说,把嘴皮子都磨掉一层,才把送,改成了借。
每隔一段时间,闻人晏就会借殷寻一本剑谱,由殷寻亲手抄录,等抄录完后放入藏书阁中,再把原本归还。
“那这回是把抄本也带来了吗?不如阿寻你把抄本留下,把原本带去吧。”闻人晏坐在车头,脚晃了晃,小心地问道。
阿寻的字这么好看,他一点都不想拿回来剑谱的原本,他只想要殷寻的抄本,让他往后能够再多点“睹字思人”的素材。
按照以往的经验,闻人晏这种请求殷寻一般都是不会答应的,但此番他却难得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你若喜欢,我可把原本与抄本一同留下。”
“欸?”闻人晏一愣,险些就把手上的缰绳也给拉紧了。
“抄录了两本。”殷寻答道。
心念着这是最后一本,过后闻人晏就不会因这遣人来了,誊写完后,不知不觉间,墨已染新章。
“阿寻是很喜欢这本……嗯,「十三剑式」了?”
“嗯。”殷寻应声,手搭在车厢内垒着的书卷上,神色柔和:“各派剑宗,都有其集聚自身长处的剑法。但万变不离其宗,千万皆可归为点、刺、劈、扫、带、抽、截、抹、撩、击、挂、托、拦十三剑式[1]。我当年学剑,也是从练这十三式开始,往复练数千上万次,才能稍有所成。此卷以此为法,细讲十三式之变化,我心觉甚好……”
谈及剑法,殷寻的话会变得比平常多些。闻人晏不通此道,但不妨碍他爱听,觉得只要听着殷寻说话,怎么都是一派明媚春光。就这么稍一走神,眼前的道上突然闯出了一个满身狼狈的男子,横在他们的马车前。
眼见马蹄就要照着他脸上踏去,闻人晏立即大扯缰绳,一声长吁下,才拉偏了马身,马蹄堪堪落在男子的脚边。
惊魂尚未全定,一个黑色的物体从马车后头飞出,十分有力且准确地摔在了那男子的脸上。
男子长得本就像根竹竿,看着风吹即倒,被这么一砸,连连退后了好几步,一下摔坐在到了地上。
没等他爬起身,就紧追过来了一个秃头僧人,法衣穿得不端正,在大秋天光着半个膀子,满脸肃杀意地扣住男子的双手,引得男子一顿痛呼。
秃头僧人身后又追着另一个矮小些许的秃头小僧人,正崩溃地扯着自个沙哑的嗓子,大喊:“师兄,您别把咱包袱给扔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