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争端
大郑都城所在的京畿路与江南路相去八百里之遥,虽同属沧江以南,到底水土有差。因此,谢怀御在楚王府的头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他翻来覆去了整晚,直至纱窗透入朦胧天光,终究是放弃了再度入睡的尝试,认命地起身,拉开房门。
一团毛绒绒的黄团子靠在门槛外,谢怀御一低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黄团子仰着头,嗲声嗲气地说:“喵~”
谢怀御惊措地后退一步。
萧寻章及时伸手抵住了门扉,说:“怎么起这么早?”
谢怀御有抬手抹一把脸的冲动,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说:“心有所感。”
“这样啊。”萧寻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说:“还当你是住得不习惯呢。”
“没有,挺好的。”谢怀御看着猫崽:“为何它在我门外?”
萧寻章抱起猫崽送到谢怀御怀里,说:“上早朝前带它来认认路。既然你已醒了,就劳驾替我陪它玩了。”
谢怀御接过猫,听萧寻章说道:“哦,对了。它还没有名字,还是烦请你给它起一个。”
萧寻章交代完就去上朝了。猫崽畏寒地直往谢怀御怀里缩,谢怀御只得抱它回房。
谢怀御靠在榻上同黄团子大眼瞪小眼,搜肠刮肚竟摘不出一词可予名。他叹气:“叫你什么好呢。”
谢怀御伸手从书架上摸了本诗集,心道还是叩问前人妙手的好。
碧桃轻敲房门:“小主子。”
“何事?”谢怀御直起腰,不露倦容。
碧桃答道:“奴婢昨日疏忽,未给小主子点香,现来补上。”
“不必了。”谢怀御下意识拒绝。
碧桃说:“是王爷的意思。”
谢怀御说:“进来吧。”
碧桃找到雕缕瑞兽的博山炉,放在香几上,在其间润气蒸香,向谢怀御介绍道:“此香名‘雪中春信’,有安神纳气之功效。”
安神纳气。谢怀御心念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素雪清雅气盈了满室。
谢怀御看着烟若游丝在瑞兽眼前身侧回环起伏,不觉间凝魂敛思,久违地得以昏昏意沉。
他躺回床上,迷迷蒙蒙地搂着黄团子嘟哝:“你就叫春信吧。”
大郑的文武百官循旧例,卯时早朝。
本朝的政事格局相当别开生面,堪称前无古人,后......萧寻章暗嗤:还是别有后了。
小皇帝年幼,贪玩又贪睡,在龙椅上睡着还好,若是闹腾起来,实在有失皇家威仪。因此自元和元年至今,朝廷上下对着空荡无人的龙椅议了四年政。
皆因玉玺的事,龙椅后头设下垂帘,太后坐在其间听政。
自踏上丹陛第一日起,萧寻章就慵懒地靠坐在龙椅右下首的太师椅上,似是八风不动了很多年。无论朝堂争执如何激烈,他永远顾自支颐。诸臣只能窥视到他的侧颜,难以揣度的威压之下,再惊艳的美貌也只会带来震慑。
本朝官员体系过于庞杂,以至在有些机构中显得繁复无章。或许是无心之失,但丞相的地位切实因此尴尬许多。幸而因先帝榻前特意的嘱托,陶道常仍位居百官之首,得人称作一声“陶相”。那么自然位列群臣前,与萧寻章仅仅丹陛距离而已。
往前数一二百年,前朝风雨飘摇。世家豪族盘踞各路,才俊辈出。天下珍珑,纵横捭阖之间,且由得这些封侯拜相之才相与交锋,不拘正统与野路,热闹得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此种境地下,[太][祖]帝乱世称王,听着意气风发,实则他以合纵谋定乾坤,亦忧着他人以连横相抗。
根深蒂固的世族成了[太][祖]帝的心疾,然而刮骨疗毒的伊始,他便溘然长逝。
及至先帝萧成棠继位,他的皇后身是望族嫡女,一路扶持他稳坐江山。大郑朝再次与世家名门水乳交融,背后是盘根错节,密不可分。
朝上具是高门贵公子,连日来竟为了几处田产争论不休,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1]。
萧寻章心如明镜,知道是在借题发挥,但他不在乎世家如何争权斗法。能在眼皮底下斗,说明无非又是世族倾轧那些事,他才懒得搭理。
太后整日只知吃斋念佛,世族的事,她素来不插手。或许是经昌府盛氏嫡女的太后垂帘掌印,此事已足够分量。
陶相或许想解决争端,可惜御史台处处挑他的刺,如非必要,他也实在不愿轻举妄动。
且由他们争去。
谢怀御回笼觉醒,听闻有客人造访,正在园林赏雪。
仍是碧桃为他引路,一路上同他介绍了来人身份。
来人是晋王萧成棣,嘉弘帝膝下拢共三子,先帝、楚王,而后便是他了。他齿序最幼,却同先帝感情甚笃。先帝临终前召了太后、楚王与陶相在榻前,皆是交代政事。偏又另召了他,特特拟了封号安排了府邸,对幼弟的回护之情,真是羡煞旁人。
碧桃感慨道:“晋王离宫另立府邸时才十二岁呢!比我们王爷还要早。他只比你大两岁,你们兴许能玩得到一起去。”
“他只是来玩的?”谢怀御问。
碧桃说:“小主子,您远在江南不知道,这位晋王殿下打小是当逍遥王爷养的。他不涉政事,为人也和气,您不必担心。”
说话间,谢怀御已看到了假山亭台中的晋王。
晋王生得乖巧,让人无端想起摆在高架上备受保护的白瓷娃娃。顶着这么一张脸同女使玩笑,也实在让人很难心生厌恶。
女使的声音戛然而止,萧成棣转头,也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谢怀御。
萧成棣主动打招呼:“听皇嫂说二哥从江南接了个小朋友进京,就是你吗?”
谢怀御看着比自己高不出多少的萧成棣,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是啊。”萧成棣没觉出话里的不妥,接过了话茬,说:“二哥总被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困着,得了些闲工夫都拿去喝酒。我想你自己兴许无聊,所以来找你玩。”
“我不觉得无聊。”谢怀御仍然很冷淡。
萧成棣也不恼,说:“那是我无聊了,想央你陪我玩。”
谢怀御松了口,说:“去做什么?”
萧成棣眼睛一亮,说:“行香游艺园的当家花旦前些日子染了嗽疾。今番是她病愈后初开腔,陪我去给她捧捧场子。”
行香游艺园是个面临郑都东街的庭园,紧靠着食戏楼。二者间接通了一条小道,方便客人直接在内里进出。经年相辅相成,发展得如火如荼、空前繁华。
其原身是不知何朝何代的高官旧邸,内里筑山叠石,湖景回廊,无一不暗含精工巧思。然而萧成棣对此地过于谙熟,冬景只作霜枿观,直接带着谢怀御去了后台。
戏还未开场,戏子们都在后台上着妆。萧成棣掀了帘进去,问:“九韶姐姐呢?”
祝九韶正对着铜镜为自己簪钗,闻言也不回头,只抬手招了招:“这儿呢。”
萧成棣凑过去,看着祝九韶的扮相,赞道:“沉鱼落雁鸟惊喧[2]。”
祝九韶嗔他:“贫嘴。”她瞧着萧成棣,勾起唇角,手上挽出个兰花势,吊着嗓子唱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3]。”
萧成棣听着高兴,夸她:“姐姐的嗓音竟比病前还亮上许多。”
祝九韶说:“光瞧了扮相就夸起来了,你说了不算。”
萧成棣拉过谢怀御,说:“我说了不算,这位可从未见过姐姐,你听他说了算不算?”
谢怀御听不出好坏,只跟着萧成棣说:“姐姐嗓子清亮,叫人听了心中愉悦。”
祝九韶喜上眉梢,说:“这位弟弟人长得俊,嘴也甜。可是晋王的新朋友?”
“姐姐,你又叫我晋王。”萧成棣语调委屈,向她介绍道:“他叫谢怀御,是我二哥的......”他思索了一下,说:“义子。”
“义子?”谢怀御和祝九韶同时惊问。
萧成棣也很惊讶,问谢怀御:“你不知道吗?四年前,二哥让人接你去江南的时候,就是这么同人交代的呀!”
谢怀御面色不虞,说:“我现在知道了。”
萧成棣打趣说:“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
“戏要开场了,二位还是去台下闲聊吧。”祝九韶注意到谢怀御神色,及时打断了萧成棣缺心眼的玩笑。
堂前茶博士为二人奉了茶。萧成棣手上捏着小盏,半天也不见饮一口,眼睛只盯着台上伶人,词曲咿呀。
谢怀御本就是陪萧成棣来的,心思并不在戏文上。他耳力敏锐,反倒是将邻座的仕宦子弟闲话听了个十之八九。
青绿衫戳了戳边上的绛紫袍,问他:“邓兄,冬至祭祀,家中可有安排?”
邓景年撇开茶上的浮沫,说:“怎么?乔兄有安排?”
乔格“哎呦”一声,说:“我家老爷子就是个闲职寄禄官,他自己都无事可做,能给我什么安排。这不是想着景年你父亲是度支司的计相,虽说祭祀大多是礼部的事,但度支司也得年年跟着忙前忙后,保不准今年也给你个差使。”
邓景年呷了口茶,悠悠地道:“今年祭祀可未必太平,老爷子不会在这时候让我插手的。”
乔格来了兴趣,问:“祭祀诸事不是一如既往地办吗?今年有何不同?”
邓景年说:“你忘了摄政的那位?元和元年丝毫不顾太后的面子,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硬是要为他母亲修建庶妃庙。”
乔格点头:“这事我略有耳闻,后来不还是给他建了。”他突然一阵后怕:“说起来,当年为此事,革职了不少人,我家老爷子也差点遭了牵连。”
邓景年说:“虽说当年是批了红,可也没立刻去办。前些年先是翻修宫中殿阁,后又是给太后修葺佛堂,拖拖拉拉的,一直拖到现在。”
乔格暗自盘算了一下,说:“照这么算来,到了今年冬至前,也该修好了。”他又问:“那也不过是多走个流程,能出什么差错?”
邓景年四下瞧瞧,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地说:“这就要扯到另一桩秘辛了。”
“先帝一辈起名从‘成’字。”他在桌上比划了一下,接着说:“可这位摄政王却没按这个规矩来。”
“因为他的母亲,过去从事的是下九流的勾当。”
这传言乔格听过,可从度支司计相之子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与同他人私下八卦时大不相同了。他问:“这是真的?”
邓景年说:“我在父亲书房外偷听到的,怎么不真。他母亲不止出身风尘,出身的还是金缕阁,当年金缕阁最倾国倾城的头牌花魁。去问珞娘,多半还得叫她一声姐姐。”
“难怪摄政王生得那么好看......不,不对。”乔格咋舌,旋即醒悟过来:“也就是说,若庶妃庙建成了,太后身为他的皇嫂,也得去祭祀这位长辈。”
“不哦,是我们都得去祭祀这位长辈。”邓景年叹气:“摄政王自己身世不干不净倒也罢了。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去祭祀风尘女子呢?”
还未等乔格反应过来,一阵拳风忽至,打在了邓景年鼻梁上。
邓景年捂着鼻子,一脸惊恐地看着谢怀御,说不出话来。
谢怀御满脸戾气:“怎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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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山代有才人出:赵翼《论诗五首·其二》。 [2]沉鱼落雁鸟惊喧:汤显祖《牡丹亭》。 [3]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汤显祖《牡丹亭》。
第3章 义子
台上祝九韶才落了幕,去后头歇个中场。萧成棣转头正欲与谢怀御搭话,就看到谢怀御出手往人家鼻梁上揍不算,一句解释都没有,还继续挥拳往人家身上招呼。
邓景年气急败坏地嚷道:“我父亲是度支司计相,连陶临云见了我都以礼相待。你又是哪里来的,怎敢如此造次!”
他这么一嚷,谢怀御想到“义子”一节,招式愈发凌厉,又袭其面门。邓景年见其不停手,他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心中恼怒,也不顾鼻梁还隐隐作痛,迅速伸手截住了他这一拳,另一只手曲臂挡下谢怀御顺势而来的肘击。
既交上了手,就没有相互谦让的道理。不顾周遭看客的惊呼声,二人所处周围的桌椅已被波及得歪七扭八,不幸的茶盏碎在地上,清脆地为他们喝着倒彩。
邓景年是个不事生产的贵公子,学了腿脚功夫防身而已,长这么大,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有不长眼的同他近身比试。若对上自小习武的同龄人,先前他的鼻梁就直接被打断了,他定然会直接回府派家中豢养的打手来替他出手教训。然而此刻对上的是年仅十四的谢怀御,少年人在这几岁间的力量增长简直日殊月异,仅凭靠年龄差距,他便不怵这样突如其来的动手。
好巧不巧,家学渊源,谢怀御正是自幼习武。他自能跑会跳起,便摸过父亲的长枪。父亲见状心中欢喜,年年比着他的身高为他做更合适的小木枪,他就那么舞刀弄枪地长大。后被带去了江南,有远近闻名的武师对他因材施教,他日日勤勉从无懈怠。当前情形,他竟丝毫不落下风,假以时日,未必囿于年岁。
顷刻此间已是乱作一团,台上戏也停了,班主从幕后出来,看着开溜的看客急得直跺脚。乔格欲叫人上前拉架,却看到晋王殿下也站在一旁。他吃不准晋王的态度,只好悻悻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