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御说:“你至少应当让我知道。”
萧寻章说:“此事原就是我临时起意,而后每一步都是将错就错。我想着既只是为保你的平安,也并无让你尊我为义父的意思,因此从未大肆宣扬过。进了郑都,便当此事揭过了。”
谢怀御品出了话里的意味,他说:“可晋王知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
萧寻章颔首:“是太后告诉他的。”
谢怀御回想着见到晋王后的一路行踪,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也许我今日不该离府。”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萧寻章轻笑一声,说:“你今日不离,还有明日、后日。不是晋王也是别的世家子弟,想让你犯错还不简单么?”
谢怀御说:“可是我同她并无瓜葛。”
“表面看来,正因如此。”萧寻章看向窗户,上面糊了软厚轻密的纱,其实看不清外头。他说:“天有九霄,冬生飞雪。无论是临风逆风,只要不落地,总是洁白的。落了地,车马一过,便有了脏污的痕迹,再也飞不起来了。”
“雪若脏了,污的是与之相连的一片。”谢怀御喃喃,他看向萧寻章,说:“我在郑都只同你有关。”他语调抬高:“你在朝中当真艰难?!”
萧寻章端着酒盏的手一抖,几乎被呛了一口,他莫名地说道:“我在朝中艰难你作什么这么激动。”更何况你可不止与我有关。
想到谢怀御也是出于关心,萧寻章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你进京时我并未大张旗鼓,就是不想那么快让太多人知道,过早拿我们的关系做文章针对你。你看起来与任何人无关一日,就多自由一日。”
可他们也会针对你,谢怀御心想。他说:“对不起。明日回来后,我会好好待在屋里的。”我尽量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这次诚心多了,萧寻章想,只是又非金屋藏娇,怎么听起来好生奇怪。要不还是别关了?他都知道错了。萧寻章轻咳一声,说:“你别多想,你是我义子这件事,不清不楚的最麻烦。既然他们提了,你也知道了,我自然会顺势落实,往后你在外头,大可以差遣我的人。”他思忖一下,补充道:“你若介意,不必当我是你义父,前面说的话依然作数,我不在意这些。”
那种别扭的感觉又上来了,谢怀御感觉自己承了他的好意,应当欢天喜地地应下。然而他犹豫半天,终于轻声说:“我不介意。”
萧寻章听出了不情愿的意味,他笑道:“不介意啊?那叫声义父来听听。”
“义......”谢怀御“义”了半天,没“义”出个下句,他对上萧寻章满是调笑意味的眼瞳,大喊一声:“萧寻章!”
萧寻章一掌拍上他的肩:“这才对,想叫什么就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做什么。行了,去让她们重新布菜。”
萧寻章难得在府中用膳,还是同谢怀御一起。下人们自然不会那么没有眼力真的只是撤下席去热一热,还是重又开火做了一桌,再来为他们布上。至于那撤下去的一桌,王爷慷慨,素来是赏了下人的。
萧寻章平时一副不拘小节的做派,吃饭时却斯文得很,安安静静的,几乎没有声响。谢怀御梳理着思绪,想起事来问他,还没开口,看到萧寻章细嚼慢咽的样子,总觉得会被教说“食不言,寝不语”,于是欲言又止。
待到吃完饭,萧寻章起身,谢怀御踌躇着是否要跟上去,就看到萧寻章放慢几步,回头问他:“还有事?”
谢怀御忙答说是。
萧寻章说:“那跟我来吧。”
用过了晚膳,在正厅暖了许久,谢怀御跟在萧寻章后头,再次穿过长廊去到书房,竟觉得没有先前寒凉了。
萧寻章仍坐到案桌后,让女使为谢怀御斟了茶置于侧榻的小几上,对他说:“坐吧。”
谢怀御厘清头绪,开口问道:“你说我可以差遣你的人,那虞......虞指挥,他们都说是你的人。”
“哦,他啊。”萧寻章说:“他确实是我的人,事实上,朝野上下都知道我曾在枢密院经营日久。”
“那他怎么......”谢怀御没说完,他知道自己理亏,其实并不想重提话头。
萧寻章笑道:“你运气不好啊小朋友。我同枢密院上下都打了招呼,让他们见到你多加照顾。若是别人,今日就直接送你来我面前,让我亲自教育了。虞骁嘴上世故通达,办起事来只认死理,谁家子弟碰上他,都是去枢密院听训的命。”
“你该庆幸今日是虞骁带走你。若是送来我面前,可不是听训那么简单。”
谢怀御并不想应这句话,他继续问道:“那晋王是太后的人吗?”
“晋王不是。放心吧,他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被利用了。那个邓......什么是。”
谢怀御问:“他怎么能肯定我会打他?”
“他当然不知道你会打他。他只是去将我的事说给你听而已。你顺着打听下去,自然同我心生嫌隙。”
“不会的。”谢怀御脱口而出反驳道。
“嗯,不会的。”萧寻章顺着他说:“谢谢你为我出头。”
听到突如其来的感谢,谢怀御骤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努力回忆着原先的思绪,终于又找到了线头。
谢怀御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此刻想起来了,赶紧说道:“邓景年还提到了冬至,说你的庶妃庙不一定能建好。”
萧寻章倒是比他平静,说:“我还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有动作,看来就是这几日了。”
谢怀御一怔,问:“你早就知道了?”
“是,也不是。”萧寻章揉揉额角,说:“我知道此事必不会顺利,只是不知道他们何时发难而已。谢谢你的提醒,我会作准备的。”
谢怀御起身告退,说:“那我没事了。”
萧寻章颔首,说:“去吧,好好休息。那些事情不必担心,我来处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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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_作者没话找话说。
第5章 朝会
萧寻章的父亲——嘉弘帝,在位期间颇算得上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彼时遵着前朝旧例,五日一朝会,帝皇不怠,朝臣从之,即便是暗流,也得做出个井然有序的样子来。
可惜膝下子嗣不旺,否则萧寻章也未必入得了皇城门。楚王委实天资聪颖,可堪大任。然而朝中世家已是盘根虬结,皇子又怎能不问出身。成棣又实在年幼,只余下长子萧成棠顺风顺水地继了位。
嘉弘帝对这位长子的教导不可谓是不尽心,自出阁读书起,便时常唤来御书房侍驾,只可惜手把手教导的帝王权术,直到继了位,才得以磕磕绊绊地实践起来。
世族林立是大郑朝的顽疾,萧成棠曾向父皇进言将其渐次革除,父皇却总是神色晦暗地叹口气,让其深思。
及至他来到父皇的境地,方才有所领悟,船到桥头水在前。几番筹谋运转之后,竟有了蚍蜉撼树的荒唐无力之感。他也只得无奈垂手,只盼着自己能如父皇一般,给子嗣留下风平浪静的深潭,也算是无功无过。
然而即便是同父皇当年相比,两朝境地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嘉弘帝为他点了老臣辅佐,私心与忠君相争,竟成了他临朝的掣肘。好在他的盛氏皇后扶稳了他,政事顺遂是以恩情交织,在欲将世家贬削时,偏不忍苛待盛氏。为此,沉寂已久的暗流蠢蠢欲动起来,死水泛波。
萧成棠并非无才之君,只是他打压有恻隐,拔擢有犹疑,总显得进退维谷。日久年深,他失掉了对自己才能的自信,任由繁杂的心绪摆布。
他想到父皇所言“无为而治”,便将自己隐于朝后,只在初一、十五见于殿堂,任由风波不止,帝位以下,总能再争出一个平衡。
待到萧成棠猝然病逝,暗流翻滚水,再度伸向高位的权利盘剥中,无一清白。幼帝懵懂不知事,太后身在皇权与家族的涡流中,处处提防仍举步维艰。
萧寻章背靠枢密院,趁势上下敲打了一番筋骨,算是[维][稳]了自己的摄政之权,那些世族躁动不安的心思才又偃了下去。
在此期间混乱的朝会自然是要再起新例。若学先帝,未免懈怠,而嘉弘朝之勤勉亦是难返。多番往来争执之下,终于定下了每月三旬,旬中早朝。
说是逢五朝会,实则因先帝分权一事,虽彼时确实是防范外戚的无奈之举,皇权威严却也并非是幕后垂帘的太后与出身不正的摄政王可以撑起。渐渐地,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并不只在朝会等待圣裁,贵人们的事无分轻重,都入得明理堂来议。那么朝会上,便只余下无足轻重的小事与动摇国本的大事。
本月中旬的朝会刚开过,事关摄政王,若要对他发难,便是过了小雪后的下旬二十五了。萧寻章倒是淡然得很,连这几日的明理堂议事都不去了,待在府中,抱着春信看谢怀御练功。
谢怀御问他:“听杜伯说,你要再为我寻一位先生。”
萧寻章说:“嗯。不想上学吗?”
谢怀御说:“不是。那位先生......教我什么?”
“自然是念书,将来好入仕。”萧寻章看着谢怀御一身劲装,恍然道:“你想从武吗?”
谢怀御点头。
“行吧。”萧寻章起身,说:“我给你留意着,但是现在,先由我来教你吧。”
萧寻章带着谢怀御进了书房,绕过书架,显出了一幅庞大的地形沙盘,其上杂糅了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山脉河流走势,他说:“为武者,知天知地,胜乃不穷[1]。我来教你计其险厄远近。”
谢怀御顿时肃容。
萧寻章观他模样,有意让他放松些,说:“你倒是不惊讶。”
“你从前是掌管军权的枢密使,会这些并不奇怪。”谢怀御声音弱了下去:“更何况,你瞧着就不像愿意讲四书五经的。”
萧寻章一连为他讲了几日的知兵谋划,谢怀御开始还寻些纸墨笔砚记录,后来突然有了拨云见日之感,所见种种都融会贯通了起来。
二十五日,谢怀御早起没见到萧寻章,知道他是去早朝了。谢怀御兵法学得入了门,却对朝堂事务仍是一知半解。他想到萧寻章教导自己时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似乎不应当为其担心。
萧寻章上了朝,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神情散漫地听着朝臣奏对。
无事可议了,太后身边的辛公公掐着嗓子喊道:“诸位大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人站了出来:“太后,王爷,臣有事要奏。”
太后说:“周卿请讲。”
萧寻章向殿下瞥了一眼,认出了那人,是礼部下主管祭祀的祠部郎中周珂。他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听他上奏。
周珂说:“太后,王爷,再有一月便是冬至了,今岁有关祭祀事宜,微臣想来讨个示下。”
太后说:“按往例办便是。”
周珂看了眼摄政王的方向,迟疑道:“可按理,今岁摄政王的庶妃庙该建成了。”
萧寻章听到帘后佛珠轻碰,似是有所顾忌,便适时地为其递去台阶,说:“周卿有何为难之处,不妨说说。”
萧寻章乍然开口,反倒令他们一惊,而后又松了口气。摄政王于庙堂之上久不参其事,还当此次仍会淡漠应之,若是如此,便顺理成章地扼制了他的权势。
然而世家也心知必不可能如此,若他是这样一个容易拿捏的人,怎么值得他们特意挑了庶妃庙一事来逼他开口。
萧寻章上次敲打就是借了庶妃庙一事,打得世家伤筋动骨,直在背后骂其目无伦理,纨绔膏梁。如今他们便要在同一事上扳回一城,萧寻章苟不与之争,岂不白费了辛苦筹谋。
周珂踌躇半晌,难以启齿的样子。户部下度支司的计相邓易走了出来,说:“太后,王爷,此事为臣之分内,还请容臣禀告。”
萧寻章挑眉,替太后开口道:“邓卿请讲。”
邓易说:“往岁祭祀,准备三牢礼乐,都是度支司周转。再有年关将至,皇宫上下修缮报账,地方官员入京述职等,具由度支司支出。若今年要赶在冬至之前修筑完摄政王的庶妃庙,只怕是......“
萧寻章听明白了,这是拿没钱在搪塞他呢。他说:“哦?往年为太后新修佛堂时不见叫苦,轮到为我的母亲修庙倒是难如登天了。”萧寻章唏嘘道:“看来我的面子还是不如皇嫂大啊!”
邓易愈发恭敬,说:“王爷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请您宽宥则个。”
萧寻章更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说:“自然是可以宽宥的,要我宽宥到何时呢?来年开春?后年隆冬?还是——下位计相上任?”
邓易面色不变,说:“王爷莫要说笑。既已在建了,必不会让王爷苦等。”
萧寻章说:“原来这就叫苦等了。那计相可记得,庶妃庙是何年打的地基?”他的声音骤然狠厉起来:“——是元和元年!”
他一字一句地怒道:“元和元年打了地基,现已是元和四年了。太后的佛堂都从无到有了,我对你们还不宽宥吗?!”
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风尘女子怎配与我佛相提并论!”
萧寻章斜睨过去,是御史台的长官,他嘲讽道:“鄙人不过风尘女子所生,也配柳御史出言指点么?”
御史台职在监察,与上位相争才显得他们政绩卓然。一时间,那些小御史们是真心不忿也好,是落井下石也罢,纷纷开了腔,恨不得将萧寻章批成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