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账册还在。程孟维伸出手去,电光火石间,忽地在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程孟维一慌,恼怒地看去,却发现是祁延宣。
程孟维松口气,平静下来,说:“祁兄怎会在此?”
祁延宣说:“程兄来得,我来不得?”言下之意,程孟维派了人前去盯梢,他祁延宣就会坐以待毙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程孟维说:“祁兄是何时到的?既到了,怎么还留着这账册,快快毁去才是。”
祁延宣说:“不过与你前后脚的功夫。我才将账册换了,你便来了。”
“换了?”程孟维将案下账册拿出,快速地翻了一遍,问:“账做平了吗?”
“这么点时间哪里来得及。能将与大契之间条款抹去便是不错了。”祁延宣说:“他真要查账,最多治我们个贪赃,总比......好得多。”
他中间隐去的几个字不消说,程孟维也心领神会了。他说:“也行吧。那账册可还在你身上,就别带走了,留在此地销毁吧!”
“你当我不想?”祁延宣微恼,说:“这里杂七杂八的物什倒多,火石火折子之类的一概没有。你让我怎么处理?!”
程孟维急得很,说:“那便撕了!撕碎些带走!真要在路上被截了,他要拼凑起来,还能为我们拖上些时日!”
祁延宣妥协了,拿出两本账册来,说就这么办吧。
他二人找了个角落,蹲下身,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又将其翻看了一遍。
程孟维拿着其中一本,问:“这真要毁去?”
“做都做了。”祁延宣说:“要是让郑都里知道我们将什么都毁了,偏留了与他们的一份,你以为我们还有什么活路!”
“那便......”
“那便多谢二位大人了。”蓦地插进来一道冷戾的声音,随之而来的银光一闪,横在了他们眼前。
谢怀御枪尖对着他们,明晃晃的一股狠绝之气。见惯了笔墨的文官哪遇上过这阵势,表情一片空白,像是被吓傻了。
谢怀御手腕微移,枪尖毫不留情地在他二人手上轻挑了一下,两本账册接连掉到了地上。
“嘶——”程祁二人这才迟缓地感受到了痛楚,低头看去,却见手上不知何时已破开一道寸长的口子,止不住地滴着血,滴到账册封面上,弥散开来。
谢怀御闻到了血腥味,皱着鼻子走上前,拿走了账册。
他推开万氏商铺的门,对候在外面的厢军说:“去通知沈指挥,可以动手了。至于裴知候的性命么,看他自身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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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回都
裴知候愣怔地捂着右眼,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析出,渗透过并不严实的指缝。
方才魏良就站在门口,背着光,裴知候看不清他的神情。魏良正欲跨过门槛,远处的方向突然惊喧起来,紧跟着来了个小喽啰,在魏良耳边附上几句,他忽地暴怒起来,提起环首刀劈碎了身侧的房门。
木板怦然断裂,刹那一道锐利的细影飞出,直冲眼睛插来,裴知候本能地抬起手,眼下猛地刺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力道,裴知候疑心若是他如往常一般走至身前去迎,此刻迸裂的恐怕就是他的颅骨。
魏良没能杀了他,却已转身匆匆离开了。
裴知候不知道他离开是去做什么,可他知道魏良原本是要来做什么的。
在得知谢怀御带着人封山后,魏良便已存了逃亡大契的心思,只是他与大契打交道虽久,却也自知自己在大契眼中的价值远及不上令丘外的马场。他若抛下马场空手去了,定然是要低人一等的,魏良当惯了山大王,怎会愿意去做个小小马夫?
可裴知候不同,他是大郑朝的官身,远的不说,至少对滇远路内部详情熟悉无比。若能将裴知候带走,时不时向大契吐露出一星半点的消息,那下半生荣华富贵,便不愁了。
前提是,裴知候必须唯魏良的令是从!
所以魏良应当是来好言劝慰,或是威胁恐吓,无论如何不该对他动了杀心!
裴知候眼睛的刺痛感已开始消退了,他放下手,看到手心中一滩血水。
裴知候将右眼睁开道缝,微光一刺,又猛地闭上了。
还好,还能看见。他庆幸地想。
不能再耽误了,裴知候已听到麓北寨外兵荒马乱,金戈铿锵,杀伐业已迫近了。
他胡乱将手往身上抹了抹,蹭开了那股黏腻的感觉,而后急匆匆地奔到床边,将儿子背起来。
魏良起先将裴知候拘在屋中,后来意识到了他的用处,便放宽了对他的管制,许在只在营地中走动。
裴知候却只想守着儿子,甚少出屋,于是魏良也不稀得盯着他,随他去了。
魏良哪能想到,裴知候为人再是个贪官污吏,也是个过了科考的贪官污吏,就是隔几日才出去逛一趟,也在心中将离营路线算上千百遍了。
连文在裴知候背上昏迷不醒,却于刀光剑影中毫发无伤。裴知候已然瞧见了生路。
——可生路前,不该有沈构。
裴知候颓然慢下脚步,他已明白了沈构出现在此的前因后果。
裴知候的左眼眨下,不愿再睁开,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判决。
却听沈构饶有兴味地嘲道:“多日不见,裴大人怎么眼下多出一块疤来?”
疤?裴知候摸了摸眼眶,在山根右侧摸到了一条寸长的疤痕。
沈构并不痛快,嘴上却道:“裴大人辛苦了,带裴大人回衙。”
应声上前两位兵士,接过裴知候背上的公子。裴知候被架上了马车,离了匪窝却更为不安,车已行远,他还在不断回望着。
麓北寨中嚎叫血污连成一片,淌到了沈构脚下,沈构恍若未觉,抬步踏了上去。
不知是谁慌不择路,撞到了沈构面前,还未来得及站定。沈构手起刀落,并不介意为那满地污泥再添几笔。
魏良且战且退,身边来者不分敌我,尽皆被他一刀砍翻了。
却不是往寻常出入的道上退,而是往寨后令丘上去。
令丘上除他再无人了,魏良嫌刀重拖手,随手弃在了草丛中,走出几步,又觉不妥,一咬牙,退了回来,拾起刀柄,让环首杵着地面,干脆拿它当拐杖使。
魏良路赶得着急,翻过了令丘,厮杀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马声嘶鸣却愈发清晰。魏良提着刀跑起来,只要上了马,他就能去大契,厢军便撵不上他,逃出生天已近在眼前!
再快一点,再跑快一点。魏良眼前出现了黑点,头也开始发晕,可他只要再快一点!
“撕拉——”魏良的喉管处陡然绽开一道艳丽的红花,霎时间四溅开来。
谢怀御坐在马背上,嫌恶地看着眼前场景,魏良被他一枪穿喉,血色飞快地蔓延上他的银枪。谢怀御今日又是一身月白劲装,他能感受到魏良飞溅的血打湿了他的裤管,渗进长靴中去。
他座下白马也不能幸免,猝不及防被滚烫的血珠打到,好在战马淡然,只是原地踏了下蹄子,并未起扬。
魏良目眦欲裂地倒地,谢怀御拉起缰绳,策马疾驰,说:“这里,归我了!”
谢怀御跑得满身是汗,却又将马留了下来,回了颐园,给萧寻章去了信。
兖州府衙外,万氏那家商铺彻底歇了业,偶尔三三两两的行人停下脚步,看着门口积了灰的锁,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对身边的同伴说:“万家终于想起这个没钱进账的商铺,把它关掉了。”
同伴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位置,不知下次开业,会是个什么店?”
行人说:“管他是什么店,要是价高,多好的位置我都不买账!”
同伴笑他:“倒是先把谱摆上了,走吧。”
与之相对的,是程、祁、裴三家的宅邸,谢怀御毫不留情,白底黑子的封条往大门上一贴,引得好事的群众在门口围观。传闻宅邸的主人尚在府衙未归,群众更是胆大起来,站在门口就敢议论起三位还未下马的监司官的好坏。
谢怀御就站在宅门后边,看人一箱一箱地将他们的家私搬出清点,他神思涣散,听着街上七嘴八舌的议论,只在有人来向他汇报时略回一下神。
尘埃快要落定,谢怀御却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夜以继日地压着人,硬是掐着日子把所有查抄所得财产清点完了。
谢怀御才回了颐园,还未松口气,杨观便走了过来,悄声对他说:“朝中来旨了。”
旨?谢怀御也悄声问:“有信么?”
杨观摇摇头,说:“不是摄政王的,是太后下的。”
谢怀御刚想问你怎么知道,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谢怀御转身看过去,不知是谁将那传旨的宦官放了进来。
那宦官星夜兼程一路,刚到了此地又马不停蹄地四处打听两位安抚使的下落,因着本该招待他的三位监司官都被谢怀御扣下了,连个鞍前马后端水的人都没安排,他心中真是好生憋闷,又不敢发作出来,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对谢怀御说:“小谢大人,杨大人,接旨吧。”
宦官宣读:
“奉天承运,太后懿旨:惊闻滇远路三家勾连,哀家心恸不已,以至夜不能寐。望二位爱卿速速将上下一干人众尽数押解回都候审,莫要耽搁。余下事物,一应由皇城司指挥使刘僖接手,钦此。”
谢怀御和杨观俯身跪拜:“臣接旨。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城司指挥使共三至五位不等,因设立初衷是直接隶属皇帝的机构,故而在任职上便显得格外随心所欲。
谢怀御虽挂名在皇城司下,却一次都未曾去过。一来是他本就不乐意去,二来也是时间紧迫,他几乎是前脚刚被调入,后脚就被外派来了滇远路。因此,其他的皇城司使,他只认识杨观一人而已。
谢怀御问杨观:“刘僖是谁?”
杨观向前方努努嘴,说:“喏,这位就是了。”
刘僖站在前面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只得装聋作哑装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怀御站起身来,对他说:“原来是刘大人,久仰久仰。”
刘僖勉强回道:“不敢不敢。”
谢怀御说:“同为皇城司使,理应请刘大人留下来同住的,只是这颐园也是程家的家产,是要归了公家的。我们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委屈刘大人出去住驿站了。”
刘僖不敢不满,说:“听凭小谢大人吩咐就是。”
打发走了刘僖,谢怀御叫住杨观。
杨观脚步一顿,说:“小谢大人,何事?”
谢怀御说:“我不曾给太后去过什么信,想来也只有你了。不过是想问问,杨大人同太后说了些什么,就令她这么着急忙慌地派人来接手了。”
“我们已在滇远路待了近一年了。”杨观说:“太后与摄政王都不催,朝中就不犯嘀咕么?我不过是略说了说三家勾连山匪,里通外国。”
“就这些?”
“就这些。”杨观肯定道:“我只能看到三家与山匪,别的一概不知,也绝不会胡言乱语。”
“那就收拾收拾,准备押送犯人回都吧。”谢怀御说。
萧寻章穿着早春的薄氅,站在城楼上,看着代表谢怀御的黑点远从天边,渐渐行出了轮廓。
他莫名笑起来,明知是押解犯人,心里却道去时孤孤单单的,回来却浩浩荡荡,真有意思。
谢怀御撩起车帘,仰头看向萧寻章。
明月不染尘,清冷几千春[1]。
谢怀御忽然想将自己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尽皆弃了。他只想冲上城楼,把他的义父搂入怀中,说上一句:你清减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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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冷几千春:陈曾寿《临江仙》。
第36章 共枕
谢怀御是个皇城司下的挂职七品官,在外时,能借皇城司的名义监视谢怀御,太后当然是乐意的。可若回了郑都,谢怀御要靠这层关系插手皇城司中诸事,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真是麻烦。
谢怀御对这种特务机构的态度却远不如太后所以为的那样热情,他此刻不在禁军中,连回京述职都给自己免了,把一应事物都丢给杨观,反正一路上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杨观自有应付太后的说辞。
谢怀御自己跟着萧寻章回了摄政王府,在外人面前还守着礼,规规矩矩的跟在萧寻章后面。甫一踏入王府,谢怀御就立刻亦步亦趋地黏了上去,一副生怕再被萧寻章丢开的样子。
萧寻章看着他好笑,说:“越长大越回去了。小时候没见你这么黏我。”
谢怀御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靠近了,却也不肯多落下几步,紧随着萧寻章进了房间,说:“给你带了礼。”
萧寻章说:“你寄回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可都堆成山了。”
“不是小玩意,是那个......”谢怀御俯下身,在萧寻章耳边轻声说:“聘礼。”
“你倒会自作主张,”萧寻章径自在案前坐下了,说:“谁许你下聘礼的?”
谢怀御拉过铜镜,正正地摆在桌案上,头靠了过去,镜中映出了他二人的面庞。
谢怀御比之初到摄政王府时变化不少,不止是肩宽腿长。镜中他眉峰冷挑,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幼时的婴儿肥已消退下去,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型,是与萧寻章那种泠然出尘的美貌截然不同的英气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