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兵不敌其力勇,散落出了破绽,厢军见缝插针截断未成之势,燕兵再次零散开来。
撤!
阿勒苏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首战大捷。
沈构将消息传回郑都,前来恭贺。
谢怀御却远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高兴,淡漠地应了,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谢大人好沉稳。”沈构夸道:“若我在你这个年纪逼得敌军连退三舍,恐怕是要敲锣打鼓四处宣扬的。”
“没这个必要,”谢怀御心事重重,说:“你看着犒赏厢军吧,就一天,别太过火。我不想明日起来看到一营醉鬼。”
谢怀御没心情,沈构便也不再多话,领了赏就退下了。
沈构说得不错,他这次立功委实不小。可是,来得太轻易了。
阿勒苏能为了灭柔桓隐忍一年半载,为了灭大契生生耗到他们气数将尽,怎么可能谢怀御一出现,他就忙不迭退兵了呢?
即便他真信了大郑的情报,在浮玉山脉下连营九十里,只是为了威慑无将的滇远路吗?一点后手不留,交战时出了意外只能败逃,太得不偿失了。
他若只有这种水平,大契怎可能盘踞一隅与大燕对峙数载,早该重返草原,将其吞并了。
绝对还有后手。
阿勒苏拿匕首削下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匕首却未抽走,划破了嘴唇,他舔了舔自己的鲜血,邪气地笑了。
小谢将军英勇善战,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大礼?
郑都除了收到了大捷的战报外,还另得了一条消息。
阿勒苏带领大燕黑骑围攻滇远路边境,却在谢怀御现身后极速退兵,匆忙间兵戈散落一地,折戟绵延百余里,谢怀御却并未乘胜追击,反倒伫立原地冷眼相送。
阿勒苏在边境传出话来,放言小谢将军骁勇过人,让人心生敬佩,若是小谢将军在边关一日,大燕便一日不会主动出兵。
多明显的挑拨离间。
没人会信的。
堂下百官议论纷纷,传入萧寻章耳中。
蠢货。萧寻章险些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这是自取灭亡,蠢货!你们去信一个异族的挑拨离间,不信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同胞。
谁要跟你们当同胞!萧寻章又觉得有些恶心。
“小谢将军在前线拼死搏杀,论理是不该怀疑他,只是其父也曾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通敌叛国!谢居衡是怎么通敌叛国的你们不清楚?!
谎撒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真正通敌叛国的是谁啊。
萧寻章蓦地起身,说:“怀御犯了错,是我这个做义父的失职,无论你们预备如何处置,我还是先行离开,避嫌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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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ノ
第42章 夜奔
很快谢怀御就知道阿勒苏是何居心了,可笑连当年被父亲驱逐往蓟北草原的胡族单于都知道大郑朝中最爱内斗,他们竟还是乖乖上了钩。
谢怀御有时也会想,也许朝中无人不通胡。
藤萝个个都想离了主干,落地生根,取而代之。
朝廷驿马飞驰来到不是赏赐,而是急命他回郑都的诏令。
世上最为恶毒的嘲笑莫过于此,笑他谢怀御竟天真到以为大敌当前,朝廷不会在背后给他使绊子。
谢怀御仰头将酒盏尽饮,往地下掷去,瓷器清脆地炸裂开来。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1],同样的招数在他父亲身上用过了,对他就没用了。
谢怀御抹开嘴上酒痕,唇角勾起一丝略带神经质的笑意,低声道:“我对大郑可是忠心耿耿啊!”
谢怀御未从滇远路动身离开,却又遣驿马送了封密信回程。
谁能想到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摄政王,被其捧如明珠的义子出卖,跌了此生最大的跟头。
明理堂中,盛知锦缓缓展开得来的密信,问萧寻章:“这是什么?”
“皇嫂什么时候不识字了?”萧寻章讥嘲道:“写得多清楚,自京畿路至滇远路的陆路粮马道,小谢将军要献与太后呢。”
辛伦将粮道线路图平平整整地铺开在了桌面中央,堂中众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大的手笔!
盛知锦忧愁地看着他,说:“想是这孩子不愿回来,胡编乱造的,你哪里来这么大笔银子?”
萧寻章说:“皇嫂这话倒是好笑,扪心自问,你与小皇帝的金花银就修不起么?”
“你,”盛知锦不愿在此事上与他纠缠,转而问道:“你为何要另修粮道?”
“因为我信不过朝廷,”萧寻章答得坦荡,他说:“皇兄在位时,我与怀御的父亲一同应敌,那时便筹粮艰难,如今我为他义父,虽离不得郑都,却也该想尽办法为他解决后顾之忧才是。”
不知哪位大人冷嘲道:“可惜终究是养了个小白眼狼,不领王爷的情呢!”
“孩子长大了,要另择明主,我总不能拦着。”
盛知锦说:“你倒是宽宏大量。”她绝不可能接受谢怀御的投诚,哪知道这小子耍的什么心眼,这些年如履薄冰地在岸上站着,她可不能因一时疏忽,再被拉跌入泥潭中去。
她说:“这孩子为留在滇远路连你都中伤,便是现下没有通敌叛国,日后也说不准,你的粮道运往何处去也未可知,不如......”
“不如暂且罢免了我这个摄政王,免得来日成了灭国帮凶。”萧寻章像被刺激到了极点,莫名地笑起来,说:“粮道已在你们手中,还请皇嫂宽宏大量,放我一条生路,我自此禁足府中,终身不离半步!”
盛知锦从未见过萧寻章如此失态,如今她能收归所有皇权了,却没来由地瑟缩一下,下意识宽慰道:“倒也不必如此......”
萧寻章冷漠地把自己剥离出名利场,如同在审判他人:“如有违者,当场逐出皇族,贬为庶人!”
明理堂寂静无声,默默目送着萧寻章隐于门后清瘦的背影。
盛知锦看着满堂异姓世家权臣,心头无端涌上几分惶恐,她的手指藏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擦泛白,像是无根漂转的浮萍。
朝廷终究还是没有发出第二道催谢怀御回都的诏令。萧寻章放了军权,枢密院重归朝廷管辖,和和气气接受了新指派来的枢密使,一概命令无有辩驳的,只是过了些时日发现,竟无一件办成的。
虞骁为难地看着前来催促的枢密使,说:“这实在也不是我们不想办,我同另几位指挥使自然是愿意全力配合的,只是小谢将军的副指挥一职未卸,我们总不能越权替他办事去,摄政王会不高兴的。”
枢密使早被他们拖恼了,这会儿心情实在不妙,怒道:“他已不是摄政王了,你们还在乎他做什么?”
“是不是的,总归是先皇亲口御赐的。”虞骁说:“若将来哪日归了位,我们不还是在他手下办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哪!”
“日后?哼!”枢密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说:“现下的事你们都没交代上,还想着日后?!”
“这......”虞骁灵机一动,给他出了个主意:“给小谢将军去信想来是必不会理你的了。陶相是百官之首,大人不妨去请托一下陶相,让他给开个越权行事的便利,如此,我们即刻将大人所需档案奉上。”
知道虞骁是在推诿扯皮,可如此行事,是合乎规矩的,枢密使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拜访过陶相,因为他拜访不到陶相!
陶道常自萧寻章软禁府中后不久便病了,说是受了惊吓,一年半载的,不愿再插手官场之事了。
其子陶临云一一推拒了上门探病的贵客,唯恐父亲见了同僚心绪激荡,再去鬼门关前过一趟。
陶临云谈吐有度,进退识礼,来人们见不着陶相的面,向陶临云递上橄榄枝也是有的。
陶临云言称要照料生病老父,竟是一个都没瞧上。
不过这倒也正常,江南路陶氏的长房嫡子,能愿意为他族效力才是疯了。他们不过是寻个借口示好拉拢罢了。
不知陶相是如何想的,将自家大公子教养得芝兰玉树,却偏偏拖着不让他入仕。现在枢密使去求陶临云也无用,他非官身,替父亲办事便是越俎代庖。
枢密使来接手时发的第一条指令,就是要将枢密院易主的事瞒下,后方已失火了,前线便只能让谢怀御撑着了。
再者,他自断粮道,郑都若不及时供应,他也撑不了多久,到时自会服软,给朝廷上个奏疏,然后感恩戴德地回到郑都,就跟他的义父关在一起,相看两相厌地耗上一辈子,待到大燕再来进犯,放他去前线,他恐怕会求之不得地要离府。
枢密使惬意地盘算着,却未曾料到,他要瞒的事只瞒了他自己。萧寻章自请软禁的消息比诏令还快,早到了谢怀御手中。
谢怀御来到校场,对虞骁说:“整军。”
虞骁点点头,一盏茶功夫后,跑回向谢怀御报告。
虞骁确认道:“你真的只要三千人?”
“三千人都多了。”谢怀御说:“并不一定会动手,只是去压场子。到时我一人潜入就行,带了人出来,你们外头接应。”
“何时动身?”
“粮草还能撑多久?”
“十日有余。”
“那就抓紧时间吧。”谢怀御提着马鞭,从军阵中走过,说:“休整一天,明日动身。”
他提高音量,足以让三千银甲兵都听到,谢怀御强调道:“摄政王到了,你们粮草才能续上,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很好,解散!”
不日后,某个夜幕低垂的深夜。
郑都城外树影摇曳,银光甲胄悄然藏入。
谢怀御玄色劲装,手腕脚踝都以布条层层缠起,身手敏捷,矫若游龙,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郑都。
楚王府不知何时起总亮着一点微光如豆,将此地与郑都的深夜藕断丝连般的拉扯开来。
主子官场失了意,连带着杜管事心里也不好受。他常对着无人的西厢房叹气:“你说好好的,怎么到头来弄成了这个样子?”
萧寻章倒是未曾说过谢怀御半句不是,哪止这个,平日里连闲话都少了,却是还惦记着不许下人们说谢怀御的坏话,任谁见了,心都要为他碎上一碎的。
一阵凉风入户,谢怀御动作行云流水,避开所有耳目,稳稳当当落在了萧寻章面前。
萧寻章捋着小春信的手一顿,说:“你怎么回来了?”平淡得似乎只是久别重逢的寒暄。
“义父......”谢怀御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贪婪地吻着萧寻章,从眉目至唇舌,每一寸都要攻城略地。
小春信落了地,萧寻章的手指沿谢怀御的小腹向上,游走至下颌,猛一发力卡住了他的咽喉,眼神骤然变得狠毒起来,话语却是极轻极柔的暧昧缱绻:“说啊,还回来做什么?”
“咳、咳咳。”谢怀御喉结在萧寻章掌下滚动,艰难道:“我来......带义父离开。”
萧寻章不松手,向下使着力,谢怀御膝盖一软,半跪在了他身前。
萧寻章微俯下身,垂眸看着谢怀御,耳语般低呓道:“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跟你走?”
谢怀御呼吸顺畅了,扬起唇角,眼神炽烈得近乎疯狂,说:“事到如今,义父只有我了。”
萧寻章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收回了手,薄唇轻抿,矜贵地说:“走吧。”
“义父,别急。”谢怀御把人搂进怀里,湿漉漉地拱着他的脖颈,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义父,你好香啊!”
萧寻章身体一滞,任由谢怀御在他吮吸着他裸露在衣衫外的皮肤,并不答话。
谢怀御察觉出了不对,清冽梅香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这是......雪中春信!义父,你睡不好么?”
萧寻章嗔他道:“薄情郎出外征战,剩我一个人在郑都孤衾难眠,怎么好睡!”
谢怀御在他耳边哼唧:“我这不是来接你了?”
“你预备怎么接我?”
谢怀御想了想,绕到萧寻章前面去,蹲下了,说:“想是义父已将身后诸事安排好了。既已劳了神,便舍不得让义父劳力了,我背义父离开。”
出了楚王府,萧寻章看着身后火光冲天,懒洋洋地靠在谢怀御背上说:“背稳当些,我困了。”
“义父只管交付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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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刘向《战国策》。
第43章 囚徒
上弦弯月利如镰,照引烈火送生魂。
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寻章,亡于元和七年的深秋。
楚王府中古玩书画毁于一旦,杂役人等尽皆没了踪迹,想是都在大火中成了焦褐白骨。
谢怀御把怀中小猫丢给沈构,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走!”
倘若城楼上瞭望台的守军醒着,大概会看到几道银光快如闪电地在黑暗中划过,又很快湮灭回去,好似一场天狼蔽目的幻觉。
微弱的天光透过缝隙,斜照在萧寻章长长的眉睫上,他眼皮轻颤了颤,本能地抬起手想要遮挡一下。
叮铃哐啷一阵锁链乱响。
萧寻章猛地坐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拴在自己手上的铁腕铐。
我不是已经离开郑都了?怎么回事?!
不,不对,即使在郑都,也没人敢这么对我。
萧寻章翻身下床,脚腕上却猝然一紧,铁链与他的榻边金石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