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小木儿瞪大小眼珠默默躲在房门后,年幼的他不明状况,只牢牢谨记着娘亲千叮万嘱过的,不准自己跑出门……在外不能与人太过亲近……家中来了陌生人,在娘亲同意之前不许接触……
忐忑的小家伙静静呆了片刻,觉出冷意扬起头来,正是娘亲开门进屋,寒风猛然倒灌。
“木儿,过来。”
“娘!”
木儿扑上去,娘亲的怀里有些凉,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暖。
娘说:“木儿,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晚点回来,你自己乖乖待在家里,任何人敲门都不给开,听懂没?”
望着娘亲温和又严肃的眼神,木儿扁扁嘴,点了头:“嗯!”
其实他还想问问,外头那个叔叔是谁,来他们家干啥……可娘亲话说完没抱他多会儿便匆匆出门了,他只好乖乖守在房中,再等再等。
马车中,邱婉儿始终满身戒备,随那男人去见其主,一路上不时掀帘探看,很快得知自己即将被带去的地方,不是气派府宇,不是酒馆雅间,不是暗巷黑屋,而是郊外荒野。
凉州城西郊,一片松林雪海,再向西便是高耸严峻的凉山峭壁,四周是山是石是林是崖,虽不至荒芜,当下时节到底人迹罕至,是个抛尸犯案的绝佳之地。
可不知何故,越是临近目的地,邱婉儿越是放松了心情,她笃定,今日此行不会危及性命。她深知,有人恨她入骨,若是索命,绝不会与她多废一句口舌,更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带至荒野处决却留她儿子活口。而她也有预料,此去所见之人绝非泛泛之辈,所为之事,亦必非好事。
“姑娘,到了。”
车轮滚入雪林即缓了速度,直到驾车那男人拉了马,示意邱婉儿下车。这一声一声“姑娘”的有礼,她可许久未听得,多听几遍,也就不觉得哪里不适了。
谁叫人家不知她夫姓,谁叫她自始至终不曾暴露过真实姓名。
不错,这也是她今次大胆应邀前来的要因,对方甚至道不出她姓甚名谁,怎会是她邱婉儿的仇家?
车门打开,婉儿躬身钻出利落跃下,抬眸扫视,目过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疑惑看向身侧之人:“你……”
对方抱拳:“在下石田,奉命将姑娘接来,主子人在林中,请。”
此人板板正正尚算有礼,婉儿抬手捋捋被风吹乱的发丝,扬眉侃了句:“石田?名字倒是趁你。”话毕,迈步朝前走去。
身后抱拳的男人眸光一颤,旋即拴马跟上。
此地当真了无人烟,雪漫过脚背一寸深,放眼望去竟无一个脚印,婉儿心道那神秘主子多半是轻功了得,总不至于是等候多时罢。
松林看着并不广阔,雪地里跋涉倒是苦了人,婉儿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选在这里见她,沉住气走了半晌,才隐约透过青白相接看见不一的色彩——是一道素灰人影。
人影并非静态,婉儿每走一步都在心底默叹一句:好身手!
旋身、起手、运势、出掌、收势,越是靠近,掌风越是强劲,邱婉儿眼见着那男子脚下一片厚雪被铲了精光,才舒展些许的心情又提将起来。
“你来了。”
男子嗓音粗粝,发髻未束,一头黑发背梳拢于身后,劲风掠过,发丝漫天飞扬,转身面向来人,英挺豪放的气势平添几分狂野,在邱婉儿看来算是一表人才。
疑惑,十分的疑惑。婉儿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因了何故被这陌生男人看上,威逼利诱硬拉来谈甚么劳什子交易。
“阁下是?”
“在下曾凌峰,久候大驾。”
出人意料,对方直报大名,爽快凌厉很是博人好感。而这就更是令邱婉儿摸不着头脑,若是诚心与她相交,缘何要在这荒无人迹之地?若是心怀鬼胎欲做龌龊勾当,断不可能以真实身份示人。
难不成与她一般,假名假性罢了?
可是,可是!这大名似乎打哪儿听过?
曾凌峰……曾凌峰……曾凌峰……
眸光闪烁间,邱婉儿将人物与姓名对上了号,望向男人的眼神也转了意味。
好个曾凌峰!久闻其名呢!哼!
这新晋振威镖局二把手应是与她年纪相仿,除去因常年在外走镖,面相略显沉稳风霜,其余方方面面都是出类拔萃,坊间风评亦佳,可谓是高标准的青年才俊一名。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曾二镖头,不知阁下放着新婚娇妻不管来找我一个孤家寡妇所为何事?”
“哈哈哈哈!”
曾凌峰仰天大笑,随后挥退石田,背起手绕邱婉儿转了一圈,不住点头:“孤家寡妇?呵呵呵,曾某走南闯北这些年,从未见过如你这般风采的女子。挺拔,英气,凌厉,俊秀,谈吐得体,还带几分高傲与贵气,我想,你绝不是一个寻常寡妇。”
婉儿目色淡然,心内波澜骤起,瞥过眼来:“你我素昧平生,废话还是少说为妙。”
“好,我便直说了。想必你也知振威镖局大当家,家师赵总镖头,膝下有一女,我的师妹赵雪娥,端庄优雅待字闺中。我想,如此优秀的你,可与其相配。”
男人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划过,邱婉儿震了半晌才重拾思维,措辞顷刻失了客气:“荒谬!”
“在下话还未说完,姑娘何须激动。”
曾凌峰早料到邱婉儿会有的任何反应,这般的算是相当淡定了。于是,他成竹在胸,满是诚意开口相劝,
“自然不是叫你做些出格行径,在下的意思,只需你乔装改扮,入赘赵家,与赵家千金做一对假夫妻,却不能向任何人暴露身份。”
邱婉儿闻言,默忖只一瞬,即刻通透内里,心下大呼阴险,万万想不到这美名在外的曾凌峰,心机如此深沉,却不知是单纯的野心勃勃亦或是另有目的了。
哼,她邱婉儿也不傻,深谙世事艰险,切不可与狼为伍。
“阁下莫不是魔障了,此事太过荒唐,恕难从命。”
“三千两。”对方主动开价,“我知你是聪明人,定能明白我的意思。三千两,期限我来定,事成之后,你拿钱自行消失。”
果真是与凉州富户结了亲的人物,出手如此阔绰,呵!
婉儿闪闪眸光,转了一念仍是不松口:“三千两的确不是小数目,多谢曾少爷高看,可小女子只想安安稳稳过平淡日子,怕是无福消受。”
曾凌峰目光转厉,步步紧逼:“不必推诿,此事你是非应不可。”
邱婉儿笑了:“哦?如此自信,不怕我将你的野心秘密抖出来?还是说你打算把刀架上我脖子以性命相胁?”
邱婉儿态度坚定,而曾凌峰从不相信世间有人软硬不吃,利诱不得改威逼,
“性命就不必了,你的身世背景倒是让曾某感些兴趣。邱小芸?肃州人士?哈哈哈,你这户籍身份怕是只能糊弄糊弄愚笨之人,明眼人不会看不出来。莫说口音,单是你这身形气派,竟敢说是农家出身逃荒而来,我看,是逃命而来吧!”
明眼人的分析全然无误,邱婉儿逐渐沉了脸,一言不发。
曾凌峰见状,斜扯了唇角,话锋果断切下:“若在下所料不误,所谓的邱小芸,当下的你该是携子四处逃避追捕,或者说,躲避追杀,才藏身到凉州城来。”
“果然是你派人跟踪调查我!曾凌峰,我究竟何德何能被你选上做这盘买卖?”
婉儿每听一句脸色更青一分,不承认亦不否认,一种久违的面对巨大威胁的不适感包裹全身,她想摆脱,岂料对方是狼是虎,咬上她就不松口。
“原因嘛你日后便知,而当下,我要你应下此事,忠守约定。否则,你们母子二人难有安生。”
“……”
邱婉儿面色如泥,再不掩饰自己的愤恨。但凡受人威胁,都令她至厌至憎,决不原谅。眼前这伪君子倒好,拿她的心头肉当筹码相要挟,当真是不可饶恕。
城东赵府。
“雪姐姐雪姐姐,你在屋里吗?瞧我给你带了甚么!”
书房暖阁,赵雪娥围腰盖了一张毯子窝在塌上正安静看书,沉入书海的思绪叫由远及近的喊声惊着,得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位咋咋呼呼又来了,无奈抖抖眼皮摇摇头。
琴儿人单势薄,自是拦不下来人,她也没那胆子拦,福礼回一句:“小姐正在看书。”
话音未落,眼前已没了人影,那一阵风似的董小姐,如今的曾少夫人,自行推门入了屋。
“雪姐姐,你怎的窝在书房,大过年的也不出来!”
董依芸神色很是轻快,入得暖意馨香的屋内,瞧见塌上的人,忍不住埋汰一句,招呼身后跟进来的贴身侍女,
“双儿,快把雪缎拿过来给雪姐姐瞧。这一批昨日才到的。”
塌上那人搁了书,身子倒不见挪一寸,懒洋洋招待客人:“大冷天的就数你最爱四处跑,冻着没,快来烤烤手,琴儿备茶。”
“人家坐不住嘛,方才先去见过了师娘,她呀正忙着张罗府里除夕宴的事儿,都没空和我说话,放下她那份就过来找姐姐你了。”
董依芸令身后人搁下雪缎,挥挥手赶人,自顾蹬了靴子挤上塌,抢了一半的毯子,舒服得直叹声:“嗯,还是雪姐姐懂得享受。”
婢女们退出去关了门,屋内一片暖意,赵雪娥认命抬抬屁股让出点位置,笑她,
“都成了亲是一家主母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明日除夕,你也不在府里打点,是师兄都安排妥当了?”
“别提那个大忙人,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哼!亏人家得了新绸缎就紧着给你送来,你还取笑人家!”
赵雪娥为她拢拢毯子,浅笑一记,再是打趣:“师兄出了年就要去外头走镖了,眼下也不知道多陪陪你这个新婚小娘子,太不像话了。”
对方俏脸一热,长长的睫毛闪一闪,撅了嘴道:“别理他。对了,原本我爹娘让我俩今年回董府吃除夕宴,方才师娘也说若是觉得冷清就过来和你们一块儿过年。雪姐姐,师父过年也不回来,你和师娘两个人才冷清,我看我们还是来赵府吧。”
雪娥点点头,面上铺了笑意。董依芸心地纯良,与自幼一处长大的好姐姐亲近,自是对这待她也亲厚的姐姐关心得紧,
“雪姐姐,师父不在,师娘身边现下也没个贴己人陪着,你要不平日多劝着她到曾府或是去我娘家走动走动也好……再说,你也该多出门走走嘛,老闷在府里,如何认识青年才俊……”
“嗯?”雪娥意外得扬眉,“我呀,不如你恨嫁,你这话说出来别叫人听了笑话。”
“人家关心你嘛!峰哥哥说,师父都有来信说在考虑你的婚事了,你自己不上心,难不成还真等着被安排联姻么!”
眼前这新妇小妮子严肃起来像模像样,赵雪娥一面觉着好笑,一面也听了些话入耳,只仍是情绪平缓,叹一声,
“你也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心中既无人选,也无心去选,爹娘师兄断不会委屈我的。世间难得有情郎,嫁得个良人,已是我最大的期盼。”
话语言词惨惨淡淡,好似说话之人当真对自己婚事不上心,偏那问话之人知她性子,端起十足的不信来:“雪姐姐你真是的,这些话留着给外人说去,我还不懂你么!我呀也盼着你能遇上个合眼缘,有才情又专情,不需太过英武也不能太过文弱,还且懂得尊重你疼惜你的男人……呀,忽然好期待雪姐姐将来的夫君是何模样呢!”
“小妮子,胆敢拿我调笑了,看打!”
“嗬嗬嗬……”
另一边,自西郊松林回到城中,邱婉儿由里到外均是一片透彻寒意。她无心去想为何传说中的人杰会是个丧心病狂的伪君子,她只是恨。恨自己无能,恨这世间诸多的烦恼与险境自己无力应对,往往还将自己亲儿子拖累……
试想今日她若抵死不从,极有可能就把性命交代在那片松林雪海中,而这之后,木儿的结局会是如何,她想都不敢想!
心事一重重,寒风一道道,邱婉儿下意识拉了拉头巾,像是混沌,又似是清明,抚上胸口,那里兜着一张户契,非是她本人的,亦非是所谓“邱小芸”的,而是曾凌峰给她的,另一人的身份证明。
一个,她接下来要冒充的男人。
意味着,她迫于威逼,应下的荒唐交易,即将去完成的一件蠢事!
当初凭着一份伪造的户契,带着孩子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辗转来到凉州,一个无人认得他们母子的地方,本意是暂且安顿,想办法挣些盘缠再行远走计划。谁料事事不顺,几近身无分文的她无奈挑了座隐蔽便宜的一室小院,无银可抵就碰运气拿假户契做了抵押,好歹遇上的房东不算难缠,平安无事过了段日子……
可惜上天待她终归刻薄,让她遇上个狼子野心的小人。若再有一次选择,她死也不会去城东,死也不会脑门一热兴冲冲去赵府报名!
天晓得当曾凌峰亮出她本该抵押在房东郑大婶手中的“邱小芸”那张假户契的一刻,万般被动的她直直跌入别无她选的境地,只能乖乖顺从。
真实身份绝不能示人,可没了假户契,她也逃不出这座城。
那么,她只有一条路。
思绪来去,邱婉儿凝重万分的脸色恢复了刚毅与坚韧,就近挑了一家布庄,摸一摸兜里另一张纸——定金一百两。
也罢,赵府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向。
第9章 选婿
除夕当日,天气极好,连日落雪到了今儿竟然歇了一整日,阳光和煦,为阴沉数日的凉州城带来薄薄温度,喧闹至年末这日的大街小巷愈发鼎沸熙攘,处处皆是辞旧迎新的气氛,人人面上均是喜气洋洋。
早间天微亮时,邱婉儿已艰难地爬起身洗漱出门,挤在人堆中购置了新鲜食材,今日年夜饭她自是要精心准备。只是想到儿子已一连数日被关在家中,成日乖宝宝模样煞是惹人怜,难得今日这般好天气,街上也热闹,就带他出门逛了逛。
因为街上人太多,邱婉儿不愿再横生事端,将自己与儿子包成了一大一小两条粽子,又是暖和又是笨重。心想:这样子上街,莫说歹人,估计连鬼都懒得多看我们一眼。
小木儿踩了新靴在难得一见真容的石板街上蹬着步子,眼珠翻转追逐好奇之心,奈何人小腿也短,街边多少吸引他注意的玩意儿只能透过来往路人的大腿身影不尽兴地瞧。
邱婉儿虽有心事,到底放了整副心思关注儿子,见他恨不得拉长几尺脖颈贪看着琳琅满目的街摊,一时好笑,
“木儿,牵紧娘的手,咱们挤到前边去,今日你看中的东西娘都给你买下来。”
“好耶!娘亲好棒!”
小家伙极是兴奋,他在家中憋了好些日子,今日得以出门已是开怀至极,更别提娘亲许诺的这些。今早他娘已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家,他隐约能感知娘亲定是挣到了银子,心底里简直不知如何崇拜才好。
“娘我要这个小罐子……”
“娘快看这个……”
“有糖人,娘咱们吃糖人吧!”
“……”
当娘的受了孩子高昂的情绪感染,也是撒开了心,先不去愁那些该愁的,领着小家伙走街串巷一口气逛下无数摊铺,手上也已沉甸甸挂了不少吃的玩的用的。
满满当当大丰收,娘儿俩今日可算是玩脱了,大包小包可比上一回逛街壮观多了。想不到两条粽子竟有如此活力,可见平日里邱婉儿多么克制,小木儿亦是不知憋了多少劲儿……
母子二人是要把这年三十过得欢庆无比的,逛街也是散心,玩儿了半日实是走不动了,才拖着战利品打道回府。
只是等他们远远瞧见家门口那道毫不期待的身影,大好心情折去一截。
“小邱,你们回来啦!”
无疑,等在院门口的男人是那对邱婉儿存有念想的房东亲侄,大名马有才。
“马大哥,你怎的来了。”邱婉儿语气淡淡,脸色藏在头巾后,是更为冷淡。
马有才得见正主的喜色还未褪去,提起手中的菜篮,兴奋也得意:“我给你们娘儿俩带了只鸡,我都杀好了清理干净给你们送过来的,小木儿,想不想吃鸡腿?”
木儿是极有教养的,然而眼前这位叔叔着实不讨喜,对方凑上来讨好的姿态惹得他直向后躲,靠在娘亲腿边,糯糯开口回道:“娘已经买了鸡,不要叔叔的。”
男人一噎,这才收起过度的热情注意到娘儿俩手上的丰富,顿时尴尬上脸:“呃……你们买了这么多东西啊呵呵呵……”
邱婉儿不想与其纠缠,更不愿为个不相干的人败坏大好心情,于是,断然拒绝重复上演,不留半分余地,
“马大哥,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要把心思放到我身上,没有用的。”
“小邱,你说这个干啥,我不能是冲着小木儿来的么!他没有爹,我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疼……”
“不必了!”婉儿微怒,喝止面前之人,吓得孩子直往她身后缩,“若你是存着这份心思,那么我告诉你,木儿他,有爹。”
“……”
对于真切存了念想的马有才,邱婉儿最后这一句,极为狠厉极为残忍。待脸色灰青的男人一瘸一拐落荒而逃的身影消失,母子俩才重新收拾心情,开门入院……
“木儿,方才的事咱们别想,那个人也别管他,你只记住,没有娘的同意,不许和凑上来的人亲近。”
回屋搁下大包小包,邱婉儿忍不住拉了儿子温声安抚,顺带再安一记叮嘱,唯恐孩子为某些人的某些言论所困扰。
木儿听得懂娘亲的话,也明白那位马叔叔的意思,他就不乐意,不乐意极了,扁扁嘴就要哭:“他说木儿没有爹!”
婉儿不忍,心下大骂那口无遮拦的臭男人,两手搭上孩子的双肩,郑重宣布:“木儿,你有爹!从今日起,我是你娘,也是你爹!其他的,你不要多想,明白吗?”
城东赵府,除夕宴
“芸儿虽是刚过门,头一回在我府上吃年夜饭,可莫要拘谨哟。”
发言的是赵府当家主母,常日主持家务忙碌至年末,三十这日更是早早起身打点了整日,到得晚宴这时已是略显倦色,依旧强撑精神担起代任家主之责,
“师娘哪里话,芸儿虽是头一次陪您过年,平日来赵府串门可勤快得很,您莫嫌芸儿咋呼叨扰才是!美丽又亲切的师娘,芸儿敬您一杯。”
董依芸天生一副伶俐相,小嘴甜甜很是懂得哄闹气氛,醇酒入喉假装呛一记,挤眉弄眼逗得一桌人心怀大开。
“小机灵鬼,你这张嘴呀惯会哄长辈开心。”
赵夫人掩嘴咯咯笑了两声,因正牌家主缺席除夕团圆宴的淡淡沉郁被扫空,慈爱目光扫过围桌而坐的几个孩子,瞥见女儿也难得扯了唇角似是心情不错,更是满意。
“雪儿,你爹的家书可有看过了?”
赵雪娥不防娘亲突如其来问起这个,唇边笑意僵了一瞬,满桌的美酒佳肴立时变得寡淡无味。
“嗯,看过了,爹爹让我们代为问候各亲朋,也关照娘亲注意身体。”
挑着可说的愿说的,赵雪娥温静如水的声音回了一句,赵母与曾凌峰还未表态,董依芸倒是十分按耐不住好奇:“雪姐姐,师父他老人家可有言及何时下山回府?他这一回闭关也许久了。”
雪娥摇头:“未曾言及。”
赵夫人眼观女儿面色,一看便知她有事隐而不说,那封家书她还未看过,却也不需深想,能惹得自家闺女不快的,恐又是提及她的婚事了罢。
母女二人皆带了心事,同席的新婚夫妇,董依芸并未察觉气氛有异,依旧邀人举杯,曾凌峰眸光微闪,心间笑意直达眼底,浮于面上的则是对妻子的全然宠溺。
这一对可谓是俏女痴男,天造地设的般配,赵大小姐看在眼里,不免漾起些微恍然,暗念她父亲家书上那一行苍劲文字:
城南明家,城北薛家,永州尚家,京城贾家,择一良人入府婚配……
却原来,她还有得选。
赵总镖头实是个当家干大事的人物,即便远在凉山,这凉州城中许多事依旧有条不紊围绕着他展开,抑或者,在他的提前部署下,某些事正按他的意愿顺利进行。
譬如,镖局二当家借着年节走动,一连谈下数笔生意。再譬如,借着春节,早早通过信的明家二公子、薛记少东家,先后过府走动,拜会赵氏主母及千金。
虽是同城,府上也有来往交情,奈何赵家这位千金孤高清冷的声名在外,平日甚少出府,不论是明二公子还是薛少东家,对赵大小姐只得年少时的一层模糊印象,为应付家中长辈,也带了好奇之心,前来与之一见,赴这一趟隐晦的相亲之旅。
“百闻不如一见”是一道真理,赵大小姐不愧为被视作极有主见的另类女子,两位也算是赵总镖头亲选的青年才俊与他那位掌上明珠相谈不过寥寥数句,均是匆匆憾而告去……
一时间,赵府千金眼高于顶的名声大加响亮。
只有当事的二位公子才知,那疏离冷淡的赵大小姐择婿标准高在何处,他们……不相符,不合衬,不屈尊,不妥协。
可笑,堂堂凉州城排得上号的大户少爷,如何委身入赘她赵氏一族,他们图个啥?图她赵门千金上乘姿色?图他赵总镖头万贯家业?
简直不知所谓,岂有此理!
“雪儿,娘知道你不乐意,可你爹……唉!”
赵府后院,满目的雪白纯净,赵夫人眉心深锁,侧过脸望向自始至终不见展颜的女儿,不知该说些甚么。而那的确心间酿满不乐意的女儿,并不否认只言半语,只在娘亲一声叹息后,略抬了眸,温言宽慰一句,
“娘既知女儿性子,便不用过于烦忧。”
“罢了,今日的明薛二子即便你能看上眼,即便他们愿意点头,也过不了他们宗族那一关。你爹的意思很明显,非赘婿不可。”
赵夫人对丈夫的坚决很是无奈,对女儿的执拗也毫无办法,千句万句道理说不来,末了只能幽幽劝一声:“依你爹的意思,尚家书生与贾府亲侄不日就会抵达凉州,娘也替你把把关,届时你再不能任性了。”
赵雪娥能体会娘亲的意思,不想再继续这烦人的话题,打哈哈便草草应答:“是,女儿明白,只要他们谁能入得我眼,绑也绑来给我娘当女婿!好了娘,大过年的莫再愁眉苦脸的……”
“你呀你!”
两日后,赵大千金的另两位择婿人选相继抵达,作客西院。
恰逢董依芸邀了赵雪娥过府,赵家迎宾入府时只得赵夫人亲自招待。她实是料不到,两位才俊一南一北动身前来,竟也如此有缘在同一日递上名帖,先后不过才隔了一盏茶的工夫。
永州来的书香之子,尚门庶出的三公子让随侍书童献了薄礼,恭敬有礼地向赵夫人问候。与前日的明薛二位商贾子弟不同,眼前这位读书人的气质文弱儒雅,也是大大有别于曾凌峰的英气勃发……赵夫人暗自品量着,不动声色招待客人,并不急着差人去催自家女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