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要被乖乖地拎去站墙角,千字文都不知罚抄了多少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四个字背得烂熟,闭着眼也能写得分明。
是以整个谢府之中,谢摇摇天不怕地不怕,只在程既面前怂成鼹鼠一般。
这一日也是如此。
她捏着从谢声惟那里得来的狼毫笔,刚刚在鱼缸中搅过两圈,便被拎着药箱进院子的程既撞了个正着。
用不着盘问,小团子扁着嘴,便将午后同谢声惟的对话老老实实一字不落地交代干净。
于是又被爹爹拎去了院子一角,对着那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出许多的月桂树罚站。
当然也就没能知道,在内室的书房中,紧闭的房门之后,那支新搁在笔架上的羊毫软笔,又在两位爹爹的把玩里,湿得一塌糊涂。
第103章番外10 生辰
程既的生辰在九月初九,大约是。
这个说法来自他爹。
当地惯有的风俗,九月九重阳节,家家户户都要蒸重阳花糕、泡菊花酒来祭祖敬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昌隆。
他娘去得早,他爹一个庄稼汉子,那点做饭手艺,能糊弄些吃的来填饱肚子都算难得,至于花糕这样的精巧点心自然是做不出的。
隔壁小虎子的娘手巧,每年都要磨了黄米白米,煮一大锅枣泥,专腾出一天来在家掐花糕模子。
刚蒸好的花糕又香又甜,枣泥馅儿热烫烫的,小虎子捧在手里,一边吸溜一边往嘴里塞,程既就蹲在门槛旁边,眼珠不错地盯着他的手,盯一会儿,就咽一咽口水。
小虎子知道程既在一边儿,愈发地趾高气昂,故意把花糕掰成小块儿,一点点往嘴里送,最后连手指上的枣泥也一并舔干净,才十分得意拿眼瞟他。
小虎子喜欢村东头住着的丫儿,但丫儿不爱搭理他,倒是有事没事都爱来找程既玩儿,一来二去,小虎子就同程既结了仇。
程既才不是挨欺负的好性子,踩着门槛晃晃悠悠地进了屋,当着小虎子的面把门‘哐’地一声甩上,房梁上的草灰都震掉了一层。
他才不羡慕小虎子的花糕,他等着他爹回来呢。
他爹虽然不会做枣泥的点心,但会给他煮碗面。
村头张屠户家割来的羊腿肉,切成块丢进锅里煮,等到汤汁都成了奶白色,把肉捞出来切碎,混着豆瓣炒一锅浇头,羊汤里下面条,盖上满满一勺浇头,撒葱花,最后撇一勺油辣子上去,香得人脑仁都发颤。
程既和他爹一人端一个大碗,蹲在灶膛旁边吸吸呼呼地吃完。
火苗从灶底窜出来,橘红色,明晃晃的,给他白皙的侧脸上染了红。
程既眼睛亮晶晶的,问他爹,为什么今天能吃肉。
他爹‘咔嚓’啃一口蒜,含糊不清地对他讲,今儿是你娘生你的日子。
一年就这一回,该吃碗寿面。
说完又瞥了他一眼,催道,抓紧点儿吃,一会儿面坨了。
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爹早就埋在了地底下,一抔黄土盖了脸,下到阎王殿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羊肉面吃。
要不要给他爹烧过去一份?
程既琢磨着,真要烧,那还要饶上几骨碌蒜。
他爹不就蒜估计吃不下面,到时候托了梦上来,都要臭骂他一顿。
他想这些想得好玩儿,当笑话一样讲给谢声惟听,哪知这人听着听着,就张开手,不管不顾地把他搂进怀里。
也不说话,就那样抱着,像是心疼坏了的模样。
程既没想到这茬,一时间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了才想起在这人背上拍了拍,反过来安慰。
“没事儿,”他低声道,“都过去了。”
“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站到你眼前了?没缺胳膊没少腿,活蹦乱跳的。”
“而且我进城后,第一年的重阳,掌柜的还给我分了块儿花糕吃呢,”他笑着,像是很开心一样地,对谢声惟道,“好吃呢,真是甜香的,进嘴里就好似化了。”
谢声惟心里不是滋味,又酸又苦,像被人捣了一拳,疼得要掉眼泪。
程既在他面前看起来娇气得很,半点累都不肯受,总要亲着抱着,好好地疼。
可提到了真正的苦,他又开始轻描淡写起来,好似不在意一般。
那样难熬的日子,程既又藏起来了,不舍得叫他知晓。
谢声惟手上用力,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声音闷闷的,许诺一样地道,“替你补回来,好不好?”
“从前的每一个生辰,我们都补回来。”
要有花糕,有寿面,有生辰礼,有最重要的人陪在身侧。
要他往后想起重阳节,想起生辰,再也用不着去羡慕旁人。
上好的黄米,糯米和碧粳米磨成粉,去年腌渍好的糖桂花和着枣泥做馅,再加上青梅,核桃仁,桃脯和松子穰,一层层地叠上去,蒸好出锅时候,再撒上一层新摘的桂花,黄灿灿的,香气扑鼻。
程既拿了好大一块儿,用荷叶包着,直接拉着谢声惟并排坐在小厨房的矮凳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换着吃。
“好甜!”程既舔了舔嘴角的糖渍,眯起了眼,像只墙角晒暖的猫。
“真有这么甜?”谢声惟逗他,“怎么我不觉得?”
“阿辞吃的不对,”程既眨了眨眼,猛地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这里的才甜。”
谢声惟很轻地笑,原打算趁势追上去,将人按着好亲个够。谁知一晃神的功夫,程既早已埋头在另一块儿花糕里,唇舌忙得很,分不出半点空来给他。
最后还是谢声惟拦着,才没叫程既将那半锅都吃进肚里去。
“可惜了,”程既偏着头,对着笼屉恋恋不舍道,“真应该把小虎子叫来瞧一瞧。”
“我家相公做出来的花糕比他娘做的不知道好吃到哪里去了。”
吃过了花糕,到了晚间,依样还有碗寿面等着。
除了他们俩的,谢声惟额外端了一碗来,摆在对面,细致地搁好了筷子。
“给……岳父的。”他小声对程既解释,“他在天有灵,见了这碗面,也知道你终身有靠,可以安心了。”
程既吃面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依旧没忍住,丢了筷子,扑进谢声惟怀里。
“都怪你。”他伏在人肩头,没头没脑地怪罪。
“嗯,是我不好。”谢声惟接得利落极了。
“我过生辰呢,一年才有一次的好日子,你还要惹我哭。”程既声音很软,眼睛红了一圈,带了点水光,在灯下瑟瑟的,朝着人看。
谢声惟很轻地亲上那双眼睛,尝到一点涩,心里又觉得甜。
他揉着程既的发梢,声音很温柔地开口,像是在同人商量一样,“没关系的。”
“只哭这一回。”
“往后的生辰里,小禾都笑着,开开心心地过,好不好?”
“那你替我过吗?”程既抬着眼看他,声音软软的,像是杨絮落到了心尖上。
“嗯。”谢声惟看着那一双眼,眼里映出小小的人影来。
“往后每一年,我都替小禾过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