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给你的那本书册,要藏好了,千万别被人发现了。”张守拽着扶宽的耳朵,手劲儿极大,不像平日那副垂垂老矣一步三喘的模样,“听见了没?”
“疼疼...”扶宽龇牙咧嘴,往后跳了半步,嘟嘟囔囔地,“知道了知道了。”
“嗯。”张守拍拍他的肩,花白胡子也跟着颤,“扶宽啊,去吧,爷爷在这等你回家。”
扶宽笑着跑远,然后抬手吹了个响哨,张狗蛋偷摸地从篱笆里翻了出来,小脸脏兮兮地,小眼睛锃亮,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二钱银子。
陈琛把手里的鸡鸭鱼肉都放在了不远处的幡旗下,朝着张狗蛋笑道:“留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来拿回去。”
扶宽‘啧’了一声:“牛犊子,还有点良心。”
“你说什么?”陈琛又朝他踹一脚。
扶宽一溜烟跑进兵卒里面,像泥鳅钻进湿土,哪儿还能找得到。
陈琛虽看着莽撞,可行事有章法,心中有韬略。
此行辗转几地,共招募了两千五百人,数目不算多,却也不算少。
若要兵卒令行禁止,必要将帅赏罚分明。
他回到军营后,第一个便拿扶宽开刀。
军棍二十,一点没容情,打得血肉模糊。
后来,又将军饷一点不少的发了下去,这威信便也树了起来。
当然,关于抱着梁王李昀哭着筹军饷一事,大概陈指挥使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提起了。
谈征与李昀站在驻军营地前,望着飒飒而展的战旗下,忽得多了两千多虎狼兵卒,站在面黄肌瘦的驻军中,如鹤立鸡群。他们虽各行其是,毫无章法,但倒也给腐朽的军营灌了些新鲜血液进去。
“将他们编入兵籍中,便是军户子弟。此举既安了谈知府的心,也可充实驻军实力,算是一举两得。”
谈征看着扭打成一团的清纶教少年人,哪敢安心,听着李昀这话,只苦笑摇头。
“摄政王殿下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谈征叹息,“梧南毗邻甘信,是我大庆东南沿海门户,全靠着十二万甘信水师在沿海巡防,可哪能防得住。月前,便有小股水匪几百人,顺着蕴河,取道梧南,在望台边缘村庄抢掠。”
“竟无人能挡?”李昀皱了皱眉。
谈征眉心紧锁,无奈地点头。
“梧南的三万步兵...”李昀话还未说完,便顿住,无声叹了口气。
梧南还没有望台富庶。
望台如此,何况梧南。
“大庆百年前的虎狼之师,现在尽皆老弱残幼,不堪一击。”谈征声音沧桑,仿佛透过那瘦弱的兵卒,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还未感谢谈知府日前从秋税中拨出的军费。”李昀不打算再感春伤秋,转了话头,淡笑道。
“望台虽比不得江南富庶,但有申总督的漕运中转镇着望台,也不至于衰落而挪不出税银。”谈征表情复杂,“望台承了申总督的膏泽,下官,也就对总督的敛财行径视作不见,心中甚是有愧。”
李昀手中折扇轻摇,轻声道:“谈知府多年周旋于百姓与文林王之间,辛苦了。”
“不敢。”谈征也回一礼,“殿下心系百姓,是大庆之幸。”
李昀拢了折扇,抬手朝他虚虚一敬。
“二位,是在拜天地?”
一道慵懒的嗓音抛了过来。
李昀猛地抬头,看见那人微挑的眼眸,心头一颤,上前两步便抓住了裴醉的手腕,攥得很紧。
“好点了吗?”
“梁王殿下。”裴醉拍着李昀绷得很紧的手背,眼眸微弯,笑意莞然,“趁着为兄睡觉,与谁家郎君私定终身了啊?”
李昀指尖一抖,抬眼望着裴醉含笑的清澈凤眸,不敢置信道:“你,此等胡话,你...”
“嗯,元晦看上去也精神多了,又记得守礼了。”裴醉笑道。
李昀把眼底惊慌一点点藏了起来,闭着眼睛,额角青筋又跳了跳。
“裴、忘、归。”
裴醉唇角微扬,转身朝着谈征走去。
“谈知府,辛苦了。”
“不敢。”
“这两千五百人,数量虽不多,但若能好好训练,未必不能成一支精锐。”裴醉将视线投向挥汗如雨的陈琛,“陈指挥使在甘信水师历练过,兵法韬略都通,只是不通于人情世故,还望谈知府能多多提点他一番。”
“下官一介...”
“谈知府不必过谦。”裴醉打断了谈征的话,“我与梁王不日便要启程回承启,恐怕也再无力顾及望台的事。到时,只能仰仗谈知府在文林王和陈指挥使之间调和与周旋。”
谈征四指捏袖,再没推辞,敛了容色,郑重行了一礼:“如此,下官便僭越了。”
裴醉点点头,转身,见李昀仍是满脸阴云密布的山雨欲来,不由得失笑,伸手去握那人的手腕,低声哄着:“元晦啊,怎么还生气呢?”
李昀猛地拨开他的手,转身震袖而去。
裴醉哑然失笑。
他朝着不远处的谈征摆摆手:“梁王殿下近日太过疲惫,一时失态,还望谈知府当做没看见,免得他来日不好见人。”
谈征淡笑,拢袖而去。
第22章 军籍
裴醉背靠着兵器架,抬眼看着陈琛训练新兵。他的右手大拇指摩挲着腰间的雁翎刀柄,其上镶了一小块翡翠,已经布满斑驳裂痕,却始终没完全碎裂而脱落。
扶宽蹲在远处,捂着发疼的屁股,遥遥看着裴醉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两步上前,拱手低声道:“将军。”
“嗯。”裴醉斜睨他一眼,“怎么?”
扶宽噗通一声跪在裴醉面前,梗着脖子道:“我想学刀。”
裴醉解下腰间的雁翎刀,右手一扬,刀鞘破风而来,扶宽眼疾手快地握着刀柄,拔刀出鞘,寒光割破秋日微风,两人鬓发俱是轻颤,而面前的一株淡黄八瓣野花已经被拦腰斩断。
随着刀鞘一声清脆啷当坠地,扶宽才回过神来,抬手将刀深深插进草场,拱手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刀法凌厉有余,细腻不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裴醉低咳,“手中握刀,是为了杀伐,也是为了回护。你若要拔刀,便先磨心吧。”
扶宽垂着头,撇撇嘴。
“怎么,不屑一顾?”裴醉从土中拔出雁翎直刀,淡笑道,“你我刀法不同路,我教不了你。”
扶宽撑了一把身子,拍拍膝盖上的土,不言不语地拱手告退。
裴醉拿起那把雁翎刀,用指尖掸去上面的尘土。
忽得,眼前出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还有一方白帕。
“你刀上的血禅呢?”李昀淡淡问道。
裴醉接过那方白帕,仔细地擦拭着,一路从刀柄滑到刀锋弯弧反刃。
帕上的尘土抖落,随风而逝。
“丢了。”裴醉笑道,“丢在五年前的战场上了。”
李昀站在他身侧,静默不语。
“决定原谅我了?”裴醉挑眉。
“是啊,不原谅能如何?谁让兄长天生满嘴胡言,视礼教于粪土。”李昀略略转头,垂下的青丝被风吹起,将那抹极淡的笑容遮得云山雾罩。
裴醉轻笑一声,弯腰去捡那孤零零横在草地上的玄色刀鞘,又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暗色凤纹,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天下最霸道不过刀法,踏沧海,斩蛟龙,万军中取首级,血不沾刀。可我,已经没办法再肆意挥刀了。”
“朝堂佞臣,我不能下手斩草除根,外贼敌寇,我也不能随意挥军而上。”裴醉自嘲,“为兄手里的刀,早就生锈了。”
李昀微微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江湖人手中的刀,斩的是不平;上位者手中的刀,护的是周全。”
裴醉将手揽上李昀的腰,将他往身边搂得紧了些,声音渐低:“要回护的人太多,瞻前顾后,失了勇,倒不配用刀了。”
李昀沉吟片刻,展眉浅笑:“刀法我不懂。但,我确有一问。”
“嗯?”裴醉挑眉来了兴致,“说说看。”
“为一人拔刀,此谓勇。”李昀看着裴醉,认真道,“可为千万人而收刀,便不算勇了吗?”
裴醉静静看着李昀片刻,猛地将他揽进怀里。
“李元晦。”
李昀被撞得额头发疼,无奈笑道:“怎么了?”
裴醉心中攒着一小团火,眸中情绪翻涌,却只是哑声笑道:“你比刀谱兵书要好看多了。”
李昀揉着额头的手一僵,没忍住,噗嗤在他怀里笑出声来。
能从裴忘归嘴里听到这话,自己该感到荣幸吧。
“谁说书生空谈圣贤来着。”裴醉在他肩头耳边低声笑,“我的元晦和那群老头子不一样。”
“若是被杨御史听到了,又要参你一本了。”李昀忍笑,声音发闷。
“我会怕?”
“是,兄长什么都不怕。”
李昀轻轻推开裴醉的怀抱,怕他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声,靠在一旁低低缓了两口气,才能平心静气地抬眼看他。
“忘归,你打算何时启程回承启?”
“三日后。”裴醉将刀重新配在腰间,笑道,“怎么了,元晦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只是担心你。”李昀眉心又蹙。
裴醉左手握着右手护腕,右手攥拳又张开,挑眉道:“要为兄打一套拳给你看看吗?”
李昀淡淡抬手:“可以了,不必了。”
两人正说着,守营兵卒忽得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场中央,跪在陈琛面前,高声喊道:“指、指挥使,军营门口有,有人找!”
“谁啊?”陈琛抹了一把汗,不耐烦道。
“不知道,那人只剩一口气了。”
陈琛暂且放下手中的操练,跟着兵卒一路走到门口,却看见了跪在军营门口的一个小孩子,束起的垂髫也松散地耷拉下来,满脸血污,胸前的伤口往外淌着血,浸透了破旧的衣衫,晕得周围黄沙地面也变红着裹了一圈。
陈琛只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两步猛冲上前,抬手替他按着胸口的伤口,惊怒道:“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你是...承友县的那个...”
对了,是那天吸着鼻涕,傻笑着养马的小孩子。
陈琛一把抱起那孩子,转身便疯跑,一路吼着:“找军医!”
张狗蛋眼角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脏兮兮的小脸淌下来,他用尽全力,抓着陈琛的铠甲,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村子,村子被人...”
陈琛心中不好的预感顶上了头,震得他额角发麻,他吼道:“村子怎么了?!”
“坏人,带刀...爷爷,还有娘亲...”张狗蛋嘴里的鲜血不断涌出,苍白的小脸渐渐失去生机,只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干张了张嘴,“大哥哥,救...救...”
小孩子的体温散得很快,陈琛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点温度也被秋风带走,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铠甲。
扶宽听到消息,一路狂奔而来,却只看到了呆怔在原地的陈琛,还有怀中不断淌血那具年幼的尸体。
“怎么回事!”扶宽从他手中夺过那具小小的尸体,两眼血红,脖颈青筋暴起。
陈琛浑身发颤,紧紧攥着拳,拼尽全力朝地面重重砸去,如困兽嘶吼。
是他没思虑周全。
村里没了壮丁,剩下一村妇孺老者,没有卫所军户籍,也没有官府可相护,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屠村,比起踩死几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来人!”
他声音发颤,握着剑的手发抖。
“握住了。”
陈琛手中要掉落的剑被一只手牢牢攥着。
他眼中尽是红血丝,眼眶已经全红了。他转头,对上裴醉冷静的一双眼睛,心中排山倒海的愤怒和无力都被拼死压了回去。
“将军。”陈琛浸满鲜血的手掌拼命握着裴醉的手腕,几乎要捏到彼此的筋骨尽碎。
“少贽。”裴醉抬手攥着他的肩,“跟我走。”
陈琛死死咬着牙,挤出一个字:“是。”
李昀站在不远处,看见已经披了全甲上阵的裴醉跨上马,回头朝他望了一眼。
铠甲铮亮,头盔红缨微扬,腰间战刀与铁甲摩擦争鸣。
李昀没想过,还能亲眼看见裴醉披甲上阵的模样。
他穿过一片兵荒马乱,安静地走到裴醉的马前,抬手抚摸那匹枣红色战马的鬃毛,抬眼问道:“若是水匪,你点两千余兵,够吗?”
“够了。”裴醉拍拍李昀的手背,安慰道,“相信我。”
“你若毒发...”
“我尽量不动手。”裴醉笑道,“你放心,这毒也是个软骨头,此强彼弱。我若不想死,谁也带不走我。”
李昀缓缓回握住裴醉的手掌。
将军不死,便要提刀上马;山河未靖,便不言解甲归田。
“去吧。”李昀轻声道,“我在这里,没人敢趁乱扰军心。”
“好,那就全仰仗梁王殿下了。”
裴醉眸中藏着笑意,转身调转马头,马嘶长鸣,宛如出阵悲歌,响彻一营。
陈琛跟在裴醉的身后,一人一马,极快地冲了出去。
兵卒阵中来自华易村的几百人,每个人眼中都是血红与愤怒。
死的是他们的家人亲友,切肤之痛,不可言说。
几千兵卒迈着凌乱却沉重的脚步,一路向着承友县奔袭。
天降暴雨,道路泥泞,众人踏着泥浆飞溅,顶风冒雨,丝毫不减脚下急速奔驰。
等他们到了村中,只看到了已经倒下的村门匾额,半截身子埋进了泥土里,狼狈地被踩得稀烂。
那些旧日时光,亲人的音容笑貌,也被肮脏又冰冷地埋进了土里。
扶宽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去,裴醉一刀便劈了他胯下的马,人和马一同歪斜着摔进泥泞里。
裴醉按着心口,脸色泛白,被雨水冲刷着更如冷玉一般白皙。
他调转马头,对着身后蠢蠢欲动的兵卒冷声喝道:“有敢妄动者,不必死在水匪手下,先会死在本王手里。”
众人怎会忍得住,前头便有几个想要闷头向村中冲的兵卒,陈琛不言不语,站在裴醉身侧,拔出身侧铁剑。
铁剑剑身笔直,出剑迅疾,劈雨斩风,一个呼吸间,三个兵卒的人头已经滚落在地,尸身分离,轰然倒地。鲜血与地上狼藉浑然一体,宛如人间地狱。
兵卒被这等残酷军法所震慑,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妄动。
裴醉沉声道:“围村。”
陈琛抬手,两千兵卒自动分成两列,将整个村子围了起来。
裴醉低声朝陈琛说:“若是谈知府提及的水匪,约几百余人。十则围之,绝不会输。你接触过水匪,他们是何作战方式?”
“出手狠辣,刀刀致命,非普通驻军所能抵挡。”陈琛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硬声道,“不过,水匪虽强,但这两日末将训练营中军士,他们也不差。”
“好。”
裴醉眯起眼,握着手中二指宽的雁翎刀,与扶宽两人立于马上,静静地看着远处正肆意抢掠的身影。
“以逸待劳。”陈琛低低默念,狠狠闭上了眼,把心头的怒火与愧疚都暂时藏了起来。
“正是。”裴醉抵唇轻咳,唇边的红痕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痕迹。
不过半盏茶功夫,村口有身着三帘铁甲的水匪,抬脚踹了挡路的尸体,手中拎着轻薄细长的弯刀,大摇大摆地出现。
见雨帘中默然静立的兵卒围村,他们丢了手中抢掠得来的钱粮,身体微弓,像是猎豹捕食前的警惕与兴奋。
渐渐地,水匪几百余人聚成一团,如绷紧的弓弦而射出的利箭,利落地朝着一个方向突围而出。
陈琛刀锋一指,兵卒立刻红着眼扑了上去,前后两层,一层盾,一层刀,如潮水浪涛一般,将那凶猛扑上来的水匪埋进了滔天波浪中。
水匪凶猛,一层盾阵挡不住来势汹汹,他们用身体撞开了盾牌,几人被刺于刀下,后面的匪徒借此寻到了空隙,踩着前人的尸体便冲了出去。
裴醉眯起眼眸。
水匪彼此为战,虽悍勇,但并非不可破。
但陈琛手下兵卒刚入营没几天,哪懂什么阵法,打到最后,全靠着骨子里的血性和蛮力在拼命。
兵卒伤者过半,陈琛也扑进战局,手中剑染水匪鲜血以开刃,眼眸也被点燃。
在漫天雨帘中,一个身中数刀的小孩子,踉踉跄跄从村中尸体堆中爬了出来,颤抖着手指,拼了命想要求救。
扶宽眼尖地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劈斩了面前的水匪,朝着那小孩子的方向奔了过去。
“小宽子...哥哥...我...”
扶宽肩膀鲜血如注,眼中只有那一个幸存的小孩子,却没留意身后的风声。
陈琛正提剑厮杀,无暇分身,只能怒吼道:“扶宽,身后!”
裴醉眼神一凝,脚蹬马背,腾空一跃,左手抽刀出鞘,横刀转劈,风声裹挟利刃,直插那水匪的后心。
“鲁莽。”
裴醉瞥了扶宽一眼,转身与扑上来的水匪厮杀,手中刀刃与那水匪手中的弯刀相抵。
地初看裴醉直接奔了出去,吓得长眉毛都跟着抖,手中扣着梅花镖,也加入了战局,拼了命地往裴醉身边凑。
玄初额角青筋跳了跳,也跟着拔剑,当头直劈,与水匪弯刀直接相撞。
裴醉手臂渐渐发麻,胸口疼痛如潮水裹挟全身。
他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呼...呼...”
裴醉喘息急促粗重,鬓边的冷汗藏在雨里。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几乎再也提不动手中那口雁翎刀。
幸好对战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只剩几撮水匪仍在负隅顽抗。
裴醉唇角抿着血,在倾盆大雨中,努力稳着身形。
忽得身后风声一变,他身体微侧,右脚踩着泥泞地面,身体倒转,后仰,水匪刀锋便从裴醉面门横掠而过。
他手掌发颤,拼力握着冰凉的刀柄,挥刀,刀锋斩雨滴,扫过水匪身侧,又转扫为刺,直逼那瘦高水匪的心口。
匪徒横刀身前,抵住了那锐利一刺,被逼退了两步。
可裴醉却也重重跌在地上。
他用尽了护心的气力,瞬间心口剧痛难当,张口猛地吐了一口血,视线被雨帘挡着,几乎是模糊一片。
高瘦水匪趁他失神片刻,又狰狞地笑着抬刀踏步跳起,手臂高扬,刀风夹着劲风,朝着裴醉的胸前砍去。
地初使的是暗器,以清灵见长,抬手便给了那匪徒一镖,然后猛地扑向裴醉。
“温叔...”
裴醉恍惚着被地初扑进了泥坑里,头被牢牢地护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把风雨和鲜血都挡在身外。
地初背上被划了长长一刀,鲜血四溅,嘴里还是颤悠悠地喊:“小主子呦~”
玄初踹开已经身亡的水匪,投入这边的战局,与中了镖的匪徒又打了两个回合,便将他一剑穿喉。
地初的长眉毛耷拉着,往下滴答着水,再也没有平时那副猥琐的模样,无声地笑着:“小主子呦,以后叔叔护不住你了。你得好好吃饭,知道吗?”
裴醉虚虚攥着地初的手腕,眉心蹙得极深,连声咳嗽着。
“闭嘴。”
玄初解下粗麻布腰带,给地初的后背缠了两道,用力一勒,地初倒吸一口凉气,拍着玄初的手臂,连连吼道:“你个混蛋玩意儿,把爷爷我弄疼了!”
“死不了就闭嘴,别给主子添堵。”玄初踹他一脚,把裴醉背到肩上,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主子,我带你先走,这边战局也快结束了,不会出事的。”
“...等一下。”裴醉声音几乎被暴雨倾盆盖了过去,可仍是强撑着一口气,看着陈琛带着剩余的兵卒,把水匪一点点尽数围进了中心,然后几乎是一人一刀,凌迟了那些屠村的贼匪。
“拦着他。”裴醉声音极轻,终于泄了那口气,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傻孩子呦。”地初抹着眼角不知是泪水雨水还是冷汗,从地上爬了起来,背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着,满身鲜红,却仍是跑向了陈琛,抖着指尖,一镖甩向陈琛的腿窝,终于把陈琛从暴怒中救了出来。
陈琛捂着腿上的剧痛,神志终于被唤醒,耳边再也不是愤怒的尖锐响声,倾盆大雨声重回耳畔,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抬眼,看见他手下的兵卒,将那些水匪的铠甲都剥了下来,用锋利的刀,不停地洞穿着那已经死去的尸体。
“够了!”陈琛拉着扶宽的手臂,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人都死了,你凌迟了他有什么用!”
扶宽狠狠劈下手中的刀,将贼匪的头割了下来。
张守的尸体跪在村门口。
衣衫破烂,喉间一道极深的伤口,横贯伤可见骨,被雨水冲刷地浮肿苍白。
他手里拿着一口生锈的刀,直到死,也不曾将手放开。
扶宽失魂落魄地跪在张守的面前,抖着手,将那双苍老的眼睛合上。
最后,爷爷还是没能等到他回家。
他满目血红,跪在暴雨中,静静地凝视着村庄的断壁残垣。
他父母早亡,是吃村里人百家饭长大的。
一碗热饭,一口热汤,他前二十年所有的温情,都在这个村庄里。
现在,什么都没了。
连同回忆,连同未来,一起埋葬在这群水匪的手里。
七尺男儿,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手中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捂着脸,在漫天雨帘中,放声大哭。
李昀伏在案桌上,伴着灯火烛芯的噼啪声,意识昏沉。
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承启加急简报,上面寥寥几笔写着淮阳水灾,以及户部拨不下来灾款款项的种种。而破开蜡封的中空细木桶顺着案桌一点点滑落,最后猛地清脆坠地。
李昀蹙了蹙眉,长睫翕动,眼前烛光朦胧,帐内仍是一片寂静。
他缓缓起身,肩上披着的夹竹纹披风险些滑落,他抬手拽着披风系带,听得漏鼓已经敲了三更。
他抬手掀了帐帘进入内间,见裴醉仍是闭着眼,可胸口的中衣却带上了褶皱。
李昀放轻脚步,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轻轻去探裴醉藏在薄被中的手臂。
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睡了一日,又疼醒了?”
裴醉缓缓睁眼,话语中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怎么还不去休息?”
“你病成这样,让我怎么休息?”李昀伸了二指,轻轻探了探那人的额温。
“是了,我们元晦也会治病。”裴醉右手搭在额头上,笑道,“听闻读书与行医没什么区别,都是要解世人百苦的。”
“按照你这样说,那习武之人不也是如此?”李昀缓缓收了手,替裴醉掖着被角,“那裴将军医术应高于我才对,怎么连自己都治不好?”
裴醉懒懒掀了眼帘,抬掌攥着李昀的手腕。
“若为兄懂医,第一个就要把我的元晦治好。”
那人慵懒中夹着郑重的话语落在李昀耳边,他心里一颤,立刻便移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