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草场的东北一隅,有一人赤膊引刀,前胸后背均是青紫骇人,他手中握着刀,眼中只有刀。
兵卒中一宽阔大块头刚刚晨起,看见扶宽正木然拿着手中的刀,只练一招,右手横刀,然后向前突刺,僵硬如皮影戏中的人偶一般。
“臭小子,昨天还没被打够,还在你爷爷面前晃悠?”
他甩了毛巾,搭在肩膀之上,抬手就朝扶宽的腰窝上打。
忽然,手臂被猛地一折,力道极大,骨头的错位声音清脆地传了出来。他痛苦地高声吼道:“谁?”
“军营禁止私斗。”
陈琛低沉的声音从那人身后传来。
“指挥使...”
“想打,留着力气打水匪,窝里斗算什么本事?”陈琛甩开他的手腕,转身提剑站在高处,看着渐渐聚集起来的兵卒,提了一口气,声音顺着晨风,远远地被送了出去。
“昨日,你们也亲眼看见了。水匪能屠一村,便能屠一县,一府!昨日,死的是其他人的亲友故交,明日,死的就是你我的父母手足!”陈琛高声怒喝,“可现在,却有人屈服于内心的懦弱,不敢面对凶悍的水匪,只想把拳头对准自己的同袍!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怯懦!”
兵卒中有些人缓缓垂下了头。
更多的人,却将烧得明亮的视线,投向了高处孤身拔剑直指苍天的陈琛。
“水匪毁我故土,杀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陈琛在黑压压的人头中,对上扶宽那一双清澈而明亮的双眼,面色坚毅,既是心中所愿,也是对那人的承诺,“我陈琛,此生不把水匪赶出大庆,绝不罢休!”
在这直冲九霄的吼声中,逐渐响起战鼓声,那鼓点缓慢不促,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军中许久没有响起战鼓,兵卒心底仿佛也被什么催促着,那一下下缓慢的军鼓,似乎不够快,不够点燃他们心中沉眠已久的沸腾。
兵卒表情逐渐变了。
他们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刃,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那鼓声,随着他们的心跳声逐渐加快,军卒双耳不由得嗡嗡作响,心跳如雷,热血疾驰!
那鼓声,如浩荡奔雷,可踏九霄天阙,更如疾风骤雨,猛烈而激扬地洒在这片曾经颓废而积弱的土地上。
陈琛面色坚毅,他高高举起手中寒刃铁剑,冲天一指,嘶吼道:“你们,可愿追随本将,一同守土护国?!”
“愿意!”
兵卒亦高举起手中的兵刃,万千人高声齐喝,怒吼雄浑震天响。
激烈的鼓声与高处的一大口铜钟共鸣,苍苍鸣钟,飒飒战鼓。
李昀早就请了谈征入营。
谈征站在高处的瞭望台,看着那阳光下野蛮生长的精气神气,疲惫的眉眼间终于肯展露一丝笑容。
“下官已经做好了引咎辞官的打算,却没想到,这鲜血却反而点燃了将士的战意。”谈征有些感慨,“下官,很久没见过这般景象了。”
“朝堂虽腐朽,但百姓却有血性。”李昀笑意清浅,“大庆,仍可一救。”
“是。”谈征双手搭在木护栏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入营的军士兵籍可落实了?”
“是,殿下。”谈征笑道,“下官已经差人将每一户正军与家属都入了军籍,不会落人口实,也必不会使屠村之事再发生一次。”
“谈知府是能臣。”李昀感慨,“两日之内,便将这许多事办得如此妥帖。”
“不敢当。”谈征拢了袖,缓缓道,“实在是分内之事,并无丝毫可称赞之处。”
李昀知道他言外未尽之意。
大庆尸位素餐的官员极多,本是分内之职,却已经被抬上了神坛,大加赞誉。实在是可悲,可叹。
“谈知府,可有空与本王谈谈望台的秋税与土地?”
谈征将目光从军士身上收了回来,重新落到李昀那一袭利落青袍与温润眉眼之上。
“殿下,此时对土地动手,是否操之过急?”谈征蹙了蹙眉,“外敌不胜侵扰,若内部再乱,恐怕...”
“所以,才需要谈知府坐镇江南,替本王与裴王好好守着这南边半壁官场,使承启上令能够下达。”李昀温声道,“谈知府可愿意?”
谈征并未立刻回答。
李昀也并不催促,只是无声地站在他的身边,微微昂首,逆着天光,看见了定军鼓后的熟悉身影。
裴醉手中握着破旧的鼓槌,手臂重重砸在那口陈旧的定军鼓上,身姿如山,可定军心。那背影被耀眼天光剪出锋利的棱角,即使五年未踏足疆场,骨子里仍是那策马征战意气凌霄的总兵军帅。
李昀遥遥望着那站在战鼓前的高挑身影,眸中亦染上了几分战意。
只是书生之战不在疆场,而在步步染血的朝堂。
“江南清林并非牢不可破。”李昀笑道,“盖家曾经冠绝江南八府,一手遮天,一步步从白衣走到吏部尚书高位,崔家和高家是后起之秀,表明上看,三家是唇齿之邦,官员相护,抱团取暖。前月,裴王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将盖顿下狱。这是试探,试探江南清林是否真是辅车相依。这试探果然将高家的野心勾了出来。高家没有出手营救盖顿,而是想方设法将自家的人推上吏部尚书位。”
谈征似有意动。
李昀只盈着笑眼,静静地看着谈征:“江南三大家,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盖家若败,便是破局之机。”
谈征终于笑了,拢着袖口,朝李昀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请殿下移步主帐。”
“看来,谈知府总算对本王满意了。”李昀半开玩笑道。
“下官有罪。”谈征温言细语地娓娓道来,一点没有被怪罪的局促,“只是梁王殿下五年前因为清林方才被贬,下官只是怕殿下被仇恨蒙蔽双眼,只想出手,却尚未准备完全罢了。现在看来,下官确实是小人之心了。”
李昀笑着摇摇头。
“走吧。”
日头西垂,将兵卒回帐的身影拉得很长。
裴醉也挑帘回帐,看见李昀静静地伏在案桌上,半张脸埋在手肘中,呼吸清浅,睫毛也随着呼吸而微微颤抖。
他站在门口解下腰间的配刀,又脱了盔甲,怕吵醒那一贯浅眠的人。
片刻,裴醉只身着简单的绯色布袍,轻轻走到李昀的身边,替他小心地披上一件略厚的青色大氅。
他站在李昀身后,看见那人胳膊下面压着的千方册,是望台百年前曾丈量清算的土地田亩数目,按照户籍徭役所分的明细。
李昀肩头极轻地颤了颤,小声地呓语,却不知说了什么。
“冷?”裴醉皱了皱眉,用宽厚的手掌覆上李昀微热的额头。
“嗯...”李昀声音发涩,勉强睁开眼,眼皮却沉重,他努力地抬起头,腰还没直起来,便一阵头昏眼花,眼看着就要撞到案桌的木尖角上。
裴醉站在李昀身后,眼疾手快地伸出右手横过李昀的锁骨,握着那人削瘦的左肩,没让他栽倒在书桌前。
“冷...”李昀靠着裴醉的手臂,贪暖般,像猫儿似的微微蹭了蹭。
裴醉喉结滑了滑,抬手替他拢着半披的长发,指尖却滑过李昀白皙侧颈的弧度。
“你太累了,又几天都没休息好。”裴醉左手扶着李昀的脖颈,稍微屈膝,蹲在那人面前,声音喑哑道,“元晦,上床睡吧,这些事情都交给我。”
“不,不用。”李昀仍不清醒,耳边听见裴醉醇厚的嗓音,微微笑了一下,抓着裴醉的手臂不肯放,“忘归,你又不相信我。”
裴醉眸色微沉,右手穿过李昀的膝盖下方,打横直接将李昀抱了起来。
李昀很轻。
比五年前还要更轻一些。
当年贬为庶民,肩上背了谋逆之罪,从头到脚都受了刑,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回来的。
裴醉心口又开始发疼,疼得鬓边冷汗成股的淌。
李昀被一阵大力扯着,头晕目眩的,脖颈撑不住头重,侧脸不由自主贴在一个温暖的胸膛上。
他轻轻蹙了眉,左手无力地攥着那人柔软的布袍前襟,轻声嘟囔:“粗鲁...”
声音不再是平日那般如穿林风声的清冷,话语不清,字字藕断丝连的,像是猫儿抬了爪子,在裴醉心上反复地挠。
裴醉咬了咬牙,怀里像抱着一柄刚出炉的绝世宝刀,火星四溅,不舍得放手,可抱着又滚烫。
“李元晦,别逼我真的对你粗鲁。”他目光垂在李昀的脸侧,咬牙道,“守礼遵贤如你,一定会恨我的。”
李昀从喉咙里软软‘嗯’了一声,话尾上扬,显然是困惑又不解。
从主帐外间到内间,不过短短十几步,裴醉却走得艰难。
他将李昀放在了床上,俯下身子,抬手给他解开了青纹外袍的系带,露出了可堪一握的细腰来。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坦诚相见。
可裴醉总是习惯性地把他当成手足兄弟,这么多年来,也从不曾感受到这样的煎熬。
他将那外袍猛地扯了下来,然后飞快的替那人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来。
裴醉按着胸口处的隐痛,坐在床前大汗淋漓地低喘。
毒如附骨之疽,顺着气血奔腾处,绞在心口,提醒着裴醉那为数不多的寿命,逼人变成一个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
“...混账。”
裴醉垂着眼,手紧紧攥着,也不知道在骂谁。
裴醉守在李昀的床侧,手中拿着千方册,书页早已泛黄,边角也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他随手翻一页,那薄如蝉翼的书页都像是要顷刻间土崩瓦解一般脆弱。
百年前,太祖清丈大庆十五省土地,以千方册记录大庆千里江山,万民齐心,盛世繁荣。
百年后,大庆的千里河山摇摇欲坠,土地早已不在百姓手中,这千方册,读来也甚是嘲讽。
这四指厚的书册,仅仅是几百本千方册中的一本。上面列了四栏,分别是‘原有’,‘新入’,‘开出’与‘实有’。
裴醉只关心‘实有’一栏,尽力分辨着其中的数字,却早已模糊不清。
他抬手撑着额角,将视线从那些凌乱墨痕上移开,正好看见李昀眼睫颤了颤,将醒未醒。
裴醉将他额头上的湿帕取了下来,用手背轻轻探上额温。
“忘归?”
李昀没睁眼,只觉得有一青玉扳指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微微发凉。
“别起身。”裴醉的声音发沉,听不出喜怒。
李昀蹙了蹙眉,睫毛一颤,缓缓张开双眼。眼前先是朦胧模糊,片刻后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李昀惊道,“你一夜没睡?”
裴醉伸出两指,轻轻地弹着李昀的额头,半是责怪半是认真道:“为兄一想到元晦累得病倒了,便彻夜难眠。”
李昀挣扎着便要起身,裴醉伸出左手,按着他的肩膀,又替他掖着被角:“再躺一会儿,我去与谈征商量重新清丈田亩的事。”
“你怎么知道?”李昀怔了怔,才看到他手中拿着的千方册,眉眼方才缓缓放了下来。
裴醉伸出手想要替他拨开有些凌乱毛躁的碎发,手伸了一半,却收了回去。
他低低笑了。
带着自嘲与无奈。
“...元晦,这三年,你辛苦了。”裴醉眸光垂在李昀清瘦的脸上,“你走遍岭东岭西与北疆,是否也是为了重新誊撰千方册?”
李昀缓缓点了头。
“父皇遗诏,我与太傅共同商议,必要将大庆的田亩重新清算。”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醉声音很低,“田亩清丈,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北疆岭东西的田地清丈不难,可江南八府的土地,都在乡绅官员手里,你要重新清丈,势必会引火烧身。你不告诉我,若五年前的事重演,你要我...如何是好?”
“我...”李昀看到裴醉眼中的深沉,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不过,现在与五年前的确是不同了。”裴醉垂眼轻笑,“王安和带领的在朝言党势力渐高,你有老师相护,确实是不必同我商量了。”
“并非如此!”李昀猛地起身,头晕着扑向裴醉的肩头,眼前阵阵发黑,竟然动弹不得。
裴醉没料到李昀有如此大的情绪震动,怔了怔,抬手轻轻抚着李昀的背,轻声哄道:“元晦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王安和是你的老师,你与他商议,我理解。况且,毕竟是我伤你在先,这五年间的不信任,我也理解。”
李昀呼吸急促,手死死攥着裴醉柔软的衣袖,仍是说不出话来。
“好了,别想太多。”裴醉失笑,抬手揉了一把李昀的头发,扶着他的后颈,将他缓缓放倒在软枕上,“病了就好好休息,这件事,我来做。大庆的摄政王本来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不是吗?”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眉眼相贴。
李昀缓过一口气,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看清了那人眼底藏着的愧疚。
“又是五年前,又是对不起我。”李昀声音清冷,“那我怎么办,我看着你每次毒发痛不欲生,我是不是也要去地底下找父皇问个清楚?!”
“胡说八道!”裴醉猛地冷了眉眼,低声冷喝,“李元晦,你再说一次试试?”
“兄长敢一直活在五年前的愧疚里,我如何不敢去忘川河畔替父皇赎罪?”李昀声音虽不高,但字字坠地有声。
裴醉眼中结了厚厚的冰碴子,他猛地将李昀的手腕扣在床上,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抵着那削瘦的手腕骨,又疼又凉。
李昀迎上那人暴怒的目光,不偏不移,似乎还嫌那人不够生气,继续点火:“兄长若不信,我便...”
“李元晦,你怎能在我面前轻言生死。”裴醉直接打断了李昀的话,脖颈的青筋暴起,手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你怎么敢,这般轻掷自己的性命。”
李昀脸色白了白,却咬着牙不肯呼痛。
裴醉回神,猛地松了手,看着李昀手腕上的一道深深的红痕,双唇紧紧抿着,眼中藏了无尽的情绪,在眼底激烈地碰撞,几乎要把他撕成碎片。
李昀缓缓撑起身子,抬眼看裴醉苍白的脸色,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微微发颤的指尖。
“你...好好休息。我会请军医来,替你看伤。”裴醉攥掌成拳,第一次避开了他的触碰,转身便迈步要走。
“你又要把所有事情都埋进心里吗?”李昀冷声喝道,“然后再变成另一个噩梦?”
裴醉顿了脚步。
胸口的情绪涨得快要炸开。
“我又如何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李昀微哑的声音压着颤,“你前两天曾说,信我以知己,坦诚相待,风雨同担。现在呢?你想要把这件事一人抗下,你,又置我于何地?”
裴醉蓦地转身。
“土地清丈,是大庆立国之本。就算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就算可能会有危险,我依旧要去做。我李昀,食天下奉养,岂敢不为生民立身?若百姓无立锥之地,我又有何脸面忝居庙堂之高?”
李昀攥着拳:“况且,现在朝堂上有你,有太傅,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步步深渊的境地了。父皇曾经不敢信任你们,可我信任你们,陛下也信任你们。所以,五年前的事,必不会重演。”
“人不能被过去困住。”李昀缓了一口气,轻声道,“忘归,我在这里,好好的。所以,你放过你自己吧。”
李昀身着单薄中衣,身型削瘦,脊背极直,仿佛一摧即折的纤细青竹,却倔强而不屈地傲然而立。
“你...”
裴醉嗓子发干,所有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他从金戈铁马的鲜血淋漓走到如今烈火烹油的明枪暗箭,见识过繁华盛景,也走过人间阴诡。
太多人一朝从高处跌落,终生再也爬不起来;太多人一朝负罪,便干脆趴在地狱里搅弄风云。
裴醉怕自己亲手毁了李元晦这块璞玉。
可那人偏偏这样倔强而顽强。
历尽百劫千难,仍怀慈悲心肠。
不屈,无畏,如竹坚韧,风雨不可摧。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
这是他的手足兄弟。
还是他的挚友知己。
亦是他的红尘三千,心之所归。
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李昀见到裴醉拧着眉心,表情挣扎,有些担忧,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忘归,你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裴醉缓缓抬头,一双凤眸中藏着李昀看不清楚的情愫。
“你...你怎么眼睛红了?”李昀身体本来就虚,踉跄着走了两步,差点跌倒。
裴醉跨了一步,攥着他的手臂,半跪着,将他猛地揽进了怀里。
李昀被裴醉的肩头狠狠一撞,眼前如浪潮般眩晕,他攥着裴醉的后背衣裳,迷糊着喊他的名字:“裴...裴忘归。”
裴醉双臂紧紧锁着李昀的腰,两人前胸相贴,脖颈相交,交换着彼此的温度,裴醉粗重的呼吸在李昀耳边响起。
“你,不舒服?”李昀晕头转向地跌在裴醉的怀里,身体软得像猫儿。
裴醉低喘着,将李昀按在自己的肩头,狠狠忍下心口那股欲望之火,嗓音喑哑:“李元晦,如果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便让你此生再也无颜去见圣贤孔孟。”
李昀忍着头晕,喉间压着疑问的短促音:“嗯?”
“你现在,乖乖闭嘴睡觉。”
裴醉的嗓音已经哑到失了声。
“我...”
李昀还想要说什么,可脖颈一酸,眼前渐渐变花,他膝盖一软,便晕倒在裴醉的怀里。
裴醉左臂揽着李昀的腰,右手小心地扶着他的脖颈,眉心紧蹙,喘息不止。
半晌,裴醉终于平息了心口燎原之火,将他打横抱起,重新放到了胡床上。
裴醉慢慢蹲在了床边,缓慢地用手背去探着他的侧脸。
“李元晦。”裴醉声音很轻,“若我能护你一辈子就好了。”
裴醉牵了马,一路沿着碎石河岸走着,马背两侧挂着白麻布袋,里面装着沉重的千方册。
远远的,陈琛热火朝天地带着一众兵卒与河工修补裂口处的河堤。
他想起承启加急打马而来的简报,想起淮阳同样决口的堤坝,额角又开始突突跳着。
黄河之水凶猛且泥沙沉积,而现在又是汛期,暴雨连月,堤毁淹城,户部却偏偏拿不出赈灾款,没有粮没有钱,灾民恐怕已经饿殍遍地。
他扶着马,咳嗽得脸色苍白,脚步也渐缓。
谈征站在城门口,远远地看见一人一马独自朝着望台外城而来,便匆匆地迎了上去。
“见过殿下。”谈征拱手道,“下官以为会是梁王殿下前来。”
“本王来也一样。”裴醉淡笑,“怎么,谈知府有何担忧之处?”
“并非。”谈征有礼回道,“下官本以为此事是王阁老促成,却没想到殿下也会支持。”
“我与首辅虽然政见不合,但清丈土地事关大庆国之根本,在此事上不该有任何分歧才是。”
“正是。”
“那便走吧。”裴醉淡淡道。
望台知府衙门亦如中央六司,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
裴醉被引到了西侧的灰瓦朱漆的户房中,当中三张干净案桌,还有靠墙三座日字形书架,上面摆放着各色黄页书册,千方册便整齐地垒在书架的底层角落中。
裴醉抬眼看着角落里一张镶满翡翠的圈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吃灰,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张椅子是谁的?”
谈征笑意淡淡:“禀殿下,那曾是司礼监宦官张涛奉先皇之命巡抚望台时的专用座椅。因为张涛坐下易生热,便在望台造了一把玉椅,免受汤药之苦。”
“哦。”裴醉随口应了,“内痔啊。”
谈征缓缓道:“还要多谢殿下夺去内监干政之权。”
“都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形同内相,司礼监形同皇家内阁。”裴醉笑道,“我夺了司礼监的权,本就是为了集我手中之权。此事,早已被御史十三台轮着番的骂,谈知府几日前还骂我有不臣之心,现在反倒感谢于我,是何缘故?”
“权臣非佞臣,摄政非篡政。”谈征神色正直,字字认真,“下官为之前的失言向殿下道歉。”
“不必了。”裴醉神色虽有动容,却不易察觉,只淡淡抬手,同他一起入座。
“只是,殿下夺了司礼监的权,与内阁便是二权分立,彼此不容。”谈征试探地问道,“下官斗胆一问。此次土地清丈,殿下并非要借此与王阁老争夺手中权力吧?”
裴醉用指尖轻扣案桌,静静地打量着谈征的忧虑表情,一言未发,甚至淡淡地笑了,可巨大的压迫感却如排山倒海一般朝着谈征涌来。
谈征脸色白了白,立刻撩起衣袍,从座椅上起身,站在裴醉的面前,欠身道:“殿下恕罪。”
裴醉缓缓闭了眼。
“本王虽受先皇临终托孤,受摄政王位,可实际上,只是拿着军权来镇压文臣的幌子罢了。”裴醉顿了顿,“本王与王安和没有利益纠葛,因为,他本就不需要从我手中拿走任何东西。”
谈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庆若有权力分立,那必然是皇权与臣权。”裴醉按着额角,“本王手中之权,是为了替皇权开路。王安和手中之权,游走在臣权与皇权之间,算是第三足平衡。而这臣权,便是江南清林为首的士大夫。”
谈征略略颔首:“是,清林牢牢占据着吏部,将爪牙遍布朝堂。”
“王安和近些年来扶植言中党,梁王三年里在北疆与岭东岭西与言中联纵,朝中势力已经日渐壮大。”裴醉缓了口气,继续道,“谈知府不必忧虑过重。本王不会对言中出手,也乐意看言中制衡清林。”
“是。”谈征终于安下心来,连着几天熬夜处理公务,眼中的疲惫早已藏不住。
两人看着彼此眼下的乌青,无奈又同病相怜地笑了起来。
正说着,身着暗灰衣袍的书吏端了两杯热茶,恭敬地放在两人面前。
“殿下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谈征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是,他病了。”一声虚弱又饱含怒气的话语从房门外传来。
裴醉一怔,见到李昀身披厚毛大氅,将苍白小脸簇拥在狐狸毛里,双眼含着愠怒,直直盯着裴醉看。
“怎么起来了?”裴醉起身,走到他身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瘦得有些尖的下巴。
“来与谈知府商谈。”
李昀烧刚退,走路还发飘,一路撑着怒气,勉强走了过来,却在见到裴醉时卸了怒火,头又开始发晕。
“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裴醉右手搭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揽进了怀里。
“同兄长学的。”李昀靠着那人的肩,轻哼一声。
谈征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茶,将二人请入上座。
李昀拢着肩上的大氅,靠着圈椅,浅浅蹙了眉,话语仍是温文有礼:“是本王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