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手臂稍微用力,将李昀往自己肩上提了提,才继续说道:“他说,不破不立。若大庆毁在我手上,他也没有怨言。”
李昀怔了怔:“这...不像父皇会说的话。”
“确实不像。所以,我只当这话是先皇病得昏沉时的随口一提。”裴醉轻笑道,“可这三年来,我坐在奉天殿的太师椅上,每日,顺着他的目光俯瞰文武百官,看见那些满嘴空谈救国的臣子,忽得明白,你的父皇为什么要选我做这摄政王。”
“他希望我捣毁这大庆朝堂。”裴醉缓缓停了脚步,顺着夜色,遥遥望向承启的方向,“他要我,把所有腐烂的朝臣,全都舍弃掉。”
“天子要名声,你性格温文仁慈,王安和心中权衡太多,而我,手握兵权,却不懂朝堂纵横术,是最好的人选。”
裴醉垂了眼,笑道:“不过,他也是在赌。因为他直到死,也不曾完全信任过我。可他,别无选择。”
李昀手紧紧攥着裴醉的肩,声音发颤:“忘归,父皇他...”
裴醉笑了笑:“元晦,他是你父皇,你背了个孝字,别忘了。”
李昀摇摇头,喉头发紧,仍是说出了口:“...他一边利用你裴家的忠君,一边毁了你裴家的名声。不,不仅是名声,他要借你的忠心夺了裴家手里的兵权,甚至是你的性命。”
“你若真如他所想,成为清扫朝堂的一柄利刀,那本该落在天子肩上的污名和骂名,都要落在了你身上。”李昀声音干涩。
“林副总兵前两日传来战报,河安与宣府防线被兰泞骑兵突击,险些破了城墙。”裴醉转了话头,“主要原因就是钱粮不够,将士手里的火炮已经变成了哑炮,而兰泞天生游牧,善骑,赤凤营虽有训练,可没有火炮,也难敌兰泞的破攻。”
李昀趴在裴醉的肩上,心口怒意盘旋,说不出话来。
“盖顿下狱,盖家衰落,吏部尚书位置空了,崔家和高家相争,这场面,竟和五年前别无二致。”裴醉又想笑又想发怒,最后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元晦,我想通了。外敌难平,内里又乱。攘外必先安内,总是夹缝中求财,只能将大庆拖得更加腐朽。我,必须要出手破局了。”
“裴忘归!!”李昀怒喝道。
“我本想多撑几年,试图和缓渡过这艰难时期,可我...可大庆已经快要没有时间了。就算与百官冲突,就算血流成河,也得去做。”裴醉淡然一笑,“你想回朝堂也好。无论是土地清丈,税收改制,还是其他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都放手去做吧。为兄,帮你扫荡所有挡在你面前的阻碍。”
李昀心里锥疼,几乎要呼吸不上来。
裴醉微微屈了腿,将李昀放在了地上,伸手扶着李昀发颤的身子,失笑:“怎么了?为兄如你所愿,想与你一同收拾山河,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李昀死死咬着牙,像是一只要咬人的兔子,眼圈通红。
裴醉眸光一柔,用手捏着李昀的脸蛋,随意扯了扯,弯腰贴近他的脸,哄道:“小云片儿?”
李昀狠狠拨开他的手,用力攥着裴醉的前襟,将那人重重推倒在墙上。
他微微仰头,眼泪盈满眼眶。
“裴忘归,你不愧是天生的将领。”李昀话音颤抖,显然是极怒,“你每一次都有办法,打得我措手不及。怎么,裴家兵法是专门用来对付我的吗?”
裴醉眸光微垂,笑意淡淡。
他抬手,抹去李昀的眼泪。
“怎么会?我是这世间最希望李元晦余生喜乐无忧的人。”
“你若不在,我如何喜乐无忧?!”李昀甩开他的手,眼泪也飞了出来,“裴忘归,你明知道,若你真用了手中的兵权直接压制清林爪牙,便是与文官集团正面为敌,你可知,你到底动了多少人的钱罐子,砸了多少人手里的权力?!你真以为蜉蝣不可撼树?!况且,能在大庆朝堂上稳坐多年的人,哪一个没有手段?!”
“你夺了司礼监的权无妨,毕竟宦官干政本就有违祖制。可你,可你竟想着...”
李昀气息不匀,几乎噎得他说不出来话。
他捂着胸口的酸疼,慢慢蹲了下去。
“我现在知道父皇为什么敢让你做这个摄政王爷了。”李昀眼睛发热,“因为他太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会向着他给你指的死路走。”
“裴忘归。”李昀声音发颤,“你,你...咳咳...”
裴醉蹲在李昀的身边,用手扶着他的背,无奈笑道:“你看看,为兄这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急成这样?”
“胡说!”李昀红着眼,怒道,“你明明就是思虑许久,才能这样脱口而出。你...咳咳...”
裴醉轻轻叩着李昀的背,看着那人咳得眼泪涟涟,心疼又心头一暖,抬手将他抱进怀里。
他用手一下下地抚着李昀的后背,温声哄道:“好了,元晦啊,我再不说了,好吗?”
“你嘴上不说有何用?!”李昀余怒未消,怒气顶得头疼,“杀伐果断的摄政王,若是下定了决心,又有何人能阻?”
裴醉看他微微蹙眉,双手环着他的脑袋,用大拇指抵在他的额角,缓缓地打圈揉了起来。
“行了。”裴醉哭笑不得,“这年岁渐长,气性越发大了,为兄真不知道怎么哄了。”
“我真的...”李昀倒在裴醉的肩膀上,发热的眼睛蹭在那人的侧颈处,“我真的快疯了。”
“我也是。”裴醉缓缓闭上了眼,“我也快要疯了。”
陈琛喜笑颜开地架了铜锅。
从梁王殿下那里顺来的三两银子,正好今日买个老鸭腿给某个断了手臂的人补补身子。
扶宽靠着柴火,脸色苍白地朝他笑:“还挺香。我说,你要是以后打不赢水匪,就坐在岸上架个铜锅,然后用香味儿去打扰那帮狗屁崽子的阵型。”
“就你,还懂阵型?”陈琛嗤笑一声,后来又仔细想了想,抱着手里的大木勺子盘腿坐在扶宽身边,用手肘轻轻推推那人的肩,“你真懂?”
扶宽大爷似的抖了抖脚,结果疼得脸色又一白,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老子虽然不懂,但老子手里有书啊。”
陈琛满脸写着‘滑天下之大稽’,白了他一眼:“你连个字都不识,还看书呢。”
扶宽不服气地和他对着瞪眼:“老子不识字,还看不懂画吗?”
“什么画?”
裴醉推门进来,笑着问道。
陈琛立刻抱着勺子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拱手道:“殿下!”
裴醉用手扶着吱嘎作响的木门,看着身后慢慢走来低头不语的李昀,低声带笑地赔礼道:“元晦啊,为兄错了,真的错了。别生气了,嗯?”
李昀淡淡抬眼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独自走进仓库中,自顾自地寻了一个角落,坐在木箱上。
陈琛心中默念孙子兵法。
嗯,他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闹别扭的不是温文儒雅的梁王殿下。
那个低声下气赔笑脸的也不是顶天立地的摄政王殿下。
对,不是。
角落里的扶宽听到裴醉的声音,拼了命地挣扎着要起身。
陈琛赶紧跑了过去,扶着那个身体虚弱的独臂侠,将他搀到了裴醉的面前。
扶宽噗通一声跪在裴醉面前,朝着他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哽咽:“殿下大恩,扶宽必报。”
“行了,起来吧。你活着,既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报恩。”裴醉弯腰把扶宽搀扶了起来,交到陈琛的手上,“想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陈琛点头如捣蒜。
裴醉坐到李昀的身边,想开口说点什么,琢磨了半天,只是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李昀视线垂地,不言不语。
四人围着三脚铜锅坐了一圈。
柴火的噼啪声响和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声音交织,在静谧秋夜里响着,倒是给几人的心头烦绪填进去几分平和。
裴醉拿着小白瓷碗,喝了一口汤,然后从袖口中掏出那八页画着八人小队的阵法册子,低声笑道:“少贽,这个想法很不错,只是有些地方仍需完善。”
陈琛眼睛一亮,压着兴奋,往裴醉身旁靠了靠:“其实,这是在甘信水师时,末将与宣参将一同研究的。经过前几日对阵,我更加坚信了此阵法应当有效。”
裴醉笑着点点头:“你们有心了,很好。”
陈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裴醉将目光垂在画册上,用手指指着手执长兵和长枪的五人:“长兵的想法很好。可用望台的老竹,选强而坚韧者制成,用以控敌。”
陈琛点了点头。
“另外,前排持盾者也该配腰刀,这样攻守兼备,远近战皆宜。”裴醉两指一错,“比如,若不能控敌,则内层与外层交换。”
“这样一来,八人也许不够用。”陈琛揉了揉下巴,“另外,是不是还应添一人领队?”
“很有必要。”裴醉赞许道,“还有,盾牌该设两个槽,方便长兵出阵。”
扶宽放下手中的汤碗,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画册,犹豫了半天,低声说道:“殿下,其实...我手里,也有一本这样的书册。”
“嗯?”裴醉挑眉。
他有些别扭地朝陈琛道:“那什么,你去门外,老树下挖,里面用油纸包着的,就是那个册子。”
陈琛将信将疑地跑了出去,果然看见枯黄的梨树下有一抔新土,虽然被踩平,但仍能勉强分辨出来。陈琛用花铲刨了两下,便触到了一个软布包裹。
他抖落黄土,掀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册,封皮泛黄,右上角写着‘海韬新纪’,陈旧墨痕,笔迹方正有力,内页署名,‘扶光’。
陈琛捏着手里的书册,脚掌像是被人牢牢钉在地面上。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火堆旁的人,手开始发颤。
脑海中浮现了一人,眉目坚毅,与扶宽的面目渐渐重合,越看越像。
“喂,怎么不进来?”扶宽不耐烦地朝他喊,“对,就是那本。”
陈琛僵硬着,几乎是一步步地挪了进来。
“咳,那什么,我不是想留给你,只不过,张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留着这个手记,我想了半天,除了你,好像也没人想要了。”扶宽越描越黑,干脆破罐破摔,“好吧,老子为了让你记住我,特意留给你的。怎么样?”
陈琛哆哆嗦嗦地拿起一碗热汤,咕嘟咕嘟灌了下去,勉强缓过神来,才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那本手册,将它递给了裴醉。
裴醉接过那书册,看到了署名,神色一震,想说些什么,却抵唇低咳不止,脸色微微泛着白。
“怎么了?”李昀蹙了蹙眉,抬手替他抚着背,却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两个字,心头亦是一惊。
扶宽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在场的三个大官都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他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是这个书有什么问题吗?”扶宽试探地问。
陈琛嗓子发干:“你爹是谁?”
“我哪知道。”扶宽白了他一眼,“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父母双亡,从小被村里人养大。”
李昀看了裴醉一眼,抿了抿嘴,喃喃自语:“二十几年前,扶指挥使在长崖卫任职,带领当地驻军多次击退水匪。最后上报到朝廷的时候,却只字不提他的功劳。”
裴醉沉声道:“父亲曾说,贾厄之父,贾兴邦,是个油滑之人。长袖善舞,在甘信水师任总兵期间,多次与当时还没有成气候的江南清林来往,收受贿赂。而,他亦最擅长夺别人的功劳。”
“正是如此。”李昀低低道,“太傅曾说,若是扶指挥使没有被贾总兵参上那一本,大庆南方水匪早已被平。”
裴醉借着火光,一页页翻着那陈旧书页。
用正楷撰着水匪的作战特性与御敌之策,分了大篇幅来描述地形与阵法的因地制宜,还有多年来的对敌经验。
陈琛自顾自地闷头喝汤,不说一句话。
扶宽听出来点头绪,却不敢确认,只是白着脸,指尖微微发颤。
“当年,扶指挥使被诬陷通敌,抄家下狱。”裴醉看着扶宽,压着痛心与无奈,“...全家都死于狱中。”
扶宽摔了手里的碗。
“清纶教二十年前于长崖卫外兴起,那时...正是扶指挥使获罪之时。我虽不知扶指挥使的部下是如何偷天换日,将扶公子换了出来,可想必,他们是拼了命也要护住襁褓中的扶公子。”李昀轻叹,“所以,清纶教十几年前,宁可入海为匪,也不愿意被朝廷招降。”
陈琛盯着满脸惊怒交加的扶宽,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重重地拍着他的背。
“臭小子。”陈琛眼睛一热,“臭小子。”
扶宽死撑着眼泪,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顷刻崩塌了一般。
忽然之间,他有了父母。
忽然之间,他有了仇人。
扶宽身体本就虚弱,这心头怒气与悲痛交杂,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晕倒在了陈琛的肩上。
陈琛一惊,将他抱了起来,放在离火很近的干草上,求救似的看着裴醉。
“没事。”裴醉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续命的珍贵丹药,“急火攻心,让他休息一会儿。”
裴醉重新坐回木箱上,把玩着手里的瓷瓶,对着火光微微出神。
陈琛蹲在扶宽面前,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末将,也是长崖卫的军籍。”
裴醉一怔。
“末将父母熬了多年,也没什么军功,手里田地也少。后来,父亲腿瘸了,家里没有正军出征,日子过得也艰难。扶指挥使知道了,就将自己手里的几块田地拨给了末将父母。”陈琛低声道,“当然,我那时候还小,这些都是隐约听母亲说起的。”
裴醉抬手,低低道:“坐吧。”
陈琛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脱力般坐在木箱上,淡淡说起从前的事:“可后来,扶指挥使被下狱,新任的何指挥使便将他手里的土地通通收了回来,连同末将家里原有的土地,一起收归到了他的名下。”
李昀无声地叹了口气:“竟...从那么早便开始了兼并。”
陈琛点点头。
“父母死了。末将差一口气,没死成。”陈琛嘲讽一笑,“就被拉去田地里当牛做马,勉强混口饭吃。”
裴醉拍拍他的肩。
“后来,水匪来了,要招卫所军户子弟。”陈琛淡淡道,“我就跑了,拿着军籍,去甘信水师,终于能吃一顿饱饭。”
“能在你的年纪做上参将,确实不容易。”裴醉轻道。
陈琛眼角发涩,用力眨了眨,却笑了。
“末将被贬到望台修河道,本来打算就这么混吃等死一辈子。可遇到了两位殿下,又遇到了这臭小子,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该死水匪。”陈琛爽朗笑道,“末将这辈子,终于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很好。”裴醉长眉一舒,将手中的‘海韬新纪’郑重地放在陈琛的掌心,“少贽,有了这本书,再加上你的敏锐和钻研,平定水匪,可期来日。”
陈琛站了起来,又重重跪下,捧着泛黄陈旧的书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是。末将此生不破水匪,绝不罢休。”
这望台最后一夜,四人便在这简陋的仓库里静静地度过。
扶宽清醒了以后,便坐在仓库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与他毫不相关的遥遥星河,皎皎月明,呆怔出神。
陈琛坐在他的身边,陪他看着无尽夜幕。
“你留下来吧。”陈琛低声道,“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把水匪弄死。”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扶宽摇头,“再说,我没读过书,没习过兵法,甚至还在申行面前杀了人,我不可能留下来的。”
“我会想到办法的。”陈琛咬牙,“你信我。”
扶宽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落在陈琛脸上,看清楚了那人脸上的破釜沉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右手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说,你别这么正经,我不习惯啊。”
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攥着扶宽的右手腕,愠怒道:“老子这样子很好笑吗?”
“嗯。”扶宽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好笑。”
裴醉瞥一眼门外那两人的互动,唇边噙着笑意,手中捏着枯木枝,拨弄着渐渐湮灭的木柴火星,那摇摇欲尽的火苗便又复燃。
他将木枝丢进了火堆中,拍了拍手掌的木屑,转身替李昀拢着披风。
李昀微微抬眼,与裴醉四目相交。
“我不说话。”裴醉扬唇低笑,“说得越多越错。”
李昀轻轻推开裴醉的手腕,那人身体却微微晃了一下,右手撑着地面,垂着头,压着喘息,笑道:“看来...是真的恼了。”
李昀一惊,抬手去探那人的额头,只觉得烫手。
“你怎么会发热?”
裴醉抵唇咳嗽,颇为无辜:“我都说了,元晦一生气,为兄就会上火,自然就发热了。”
李昀只恨自己不懂医术,那人又东拉西扯的问不出一句实话。
他已经不想生气了,可裴忘归总是有千百种方法惹毛自己。
“既然如此。”李昀声音扭曲道,“兄长就一直烧下去吧。”
裴醉轻笑,转身拢着肩上的披风,走到不远处的干草堆旁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缓缓闭上了眼。
李昀就坐在不远处,借着火色,看清楚了那人额角一点点淌下的汗,还有微颤的手臂与铁发冠。
他心里猛地一疼,硬着脚步走到裴醉身旁,也缓缓坐到了草堆上。
“冷?还是疼?”李昀靠在裴醉的肩头,手臂前后环上那人的身体,只是语气还是硬邦邦,每个字落下来都能砸死人。
裴醉将眼皮微微掀了一道缝,抬手将李昀抱住,哑声笑道:“又冷又疼,但是有李元晦在,就都没事了。”
李昀眼角一热,但忍住了,只是压着喉间的酸涩,呼吸便粗重了些。
“怎么又哭了?”裴醉不必睁眼,习惯性地抬手摸着李昀的侧脸,却没摸到眼泪,怔了怔,失笑,“原是我病糊涂了。”
“原来兄长还知道自己病了。”李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过是发热。”裴醉将李昀搂得更紧了些,“明日就没事了。”
李昀把脸埋在裴醉的胸口,觉得自己再听下去,迟早会气得经脉爆裂而亡。
“怎么不说话了?”
“...我还在生气。”
“是,我差点忘了。”裴醉侧了个身,将李昀更加用力地抱进了怀里,两人面孔相对,呼吸交缠。
裴醉缓缓睁了眼,视线落在李昀那白皙的侧颈上,被跳跃的火色映得时明时暗。
“可为兄睡不着,你我来围炉夜话如何?”
李昀额头抵在裴醉胸口,声音发闷:“想说什么?”
裴醉微热的手掌隔着李昀身后如瀑的乌发,覆上那人的后颈,把玩玉器似的,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卫所屯田已经名存实亡。废除卫所,势在必行。”
李昀没说话,只是浅浅呼吸着。
“百年前的屯田养兵早已失去意义。如今,屯田名存实亡,而官员又借此敛财囤地,卫所兵卒被逼而走,百姓也被当做牲口替他们犁地。这实在是,可悲又该死。”裴醉喑哑低沉的嗓音娓娓而来,伴着木柴轻微的噼啪声,竟有了一种岁月静缓而淌的平和,却又带着悲悯的肃杀之气。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左手捏着那人腰间雁翎刀雕花钢柄处的一颗裂纹翡翠,无意识地揉着。
“还地于民,再募兵于民。”李昀声音比鸿羽轻,“你是要公然对抗祖制。正如谈知府所说,文武百官不会轻易妥协的。”
裴醉压着咳嗽,胸口略起伏,缓了一口气,慢慢说着:“可户部没钱,便只能想个法子,就地募兵,就地征粮。”
“谈知府说得其实也对。”李昀微蹙眉心,“流民地匪流窜,若将领再拥兵自重,与匪勾结,确实也是十分棘手。况且,你夺了司礼监的监察权,小五没有了耳目,皇权岌岌,这孩子...并非有雷霆手段之人,恐难把控朝臣。”
裴醉没接话,片刻后,才低声叹道:“从何时起,宦官,竟变成了天子耳目。”
李昀眸色暗了暗,沉默了一会儿。
“若朝政清如溪,天子自然耳聪目明,何须在浑水里艰难窥探民生万事。”
裴醉垂眼看着李昀有些难看的脸色,不忍再说,便将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咳嗽,身体微颤。
李昀抬手替他揉了揉心口,神色怔怔。
裴醉轻轻揉着他的头,轻声宽慰道:“没事,不疼。”
“...算了。”李昀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靠在裴醉的胸前,“如父皇所说,不破不立。你若想做,便放手去做吧。我陪你,将大庆这腐朽烂木拦腰斩断。”
“嗯?”裴醉话尾微扬,“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
李昀从他怀里抬眼,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你都病成这样,还不忘记说服我。我答应了,你又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昀淡淡道,“裴忘归,你真当我好欺负?”
裴醉哑然失笑:“我怎么敢欺负梁王殿下。”
李昀轻哼一声,白皙修长的五指覆上裴醉发烫的双眼,冷声道:“睡觉。”
“好。”裴醉哑声笑,右手扯下身后的披风,在半空一展,缓缓盖在两人相拥的身上,“睡吧。”
一室静谧,街巷上的打更声隐隐传入室内。
李昀睡得本就很浅,从噩梦中辗转醒来,鼻尖萦绕着裴醉身上那股干爽的味道,心中的惊慌如潮水般褪去。
李昀攥着裴醉衣袍的手紧了紧,稍微睁眼,略略抬头,看见那人浅浅蹙着眉的疲惫神色。
阔别五年再次相见后,那人昏睡时,眉间的褶皱永远展不平。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犯傻似的,撑了两指,在裴醉的眉间,轻轻揉了揉。
“咳咳...”
裴醉习惯性地抬手去按胸口的隐痛,抬手却意识到怀中多了一人。
他缓缓睁了眼,温良月色顺着仓库十字窗棂滑落,漫过李昀白皙的侧脸,还有那颤得慌乱的睫毛。
“装睡?”
裴醉话音中夹着睡意,慵懒而喑哑。
李昀没动。
“躺着不舒服?”裴醉动了动胳膊,扶着李昀的脖颈,寻了处更舒服的地方让他躺着,“这次呢?”
李昀错过了坦诚的最佳时机,干脆一直闭着眼,装作大梦不醒。
“还是说,做噩梦了?”裴醉无奈叹道,“你这样,回了承启以后,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睡?”
李昀睫毛猛地一颤,险些没撑住平缓面色。
好样的,果然是裴忘归能说出的话。
“要不,我差人把你我王府下面凿通,这样元晦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来找为兄。”裴醉含笑着开始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