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额角青筋隐秘地跳了跳。
“或者。”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耳边垂坠的鬓发,玩笑中带着认真,声音很轻,“你干脆搬来我府上,可好?”
李昀忍无可忍,终于掀衣而起,权当这些胡言不曾入耳。
裴醉咬着舌尖,憋笑道:“好,既然如此,我回去便派人凿地道。”
李昀回头瞥他一眼,抬手把披风拉到裴醉的头顶,把那人含笑的眼睛与俊秀的面容一起遮了起来。
“裴四纨绔。”李昀有些怀念地低声念着。
闷笑声从披风下面传来。
向文左手拿了一截插着三支羽毛的凤纹密封竹筒,和向武两人面面相觑。
两位殿下都不在,这东西就跟烫手山芋似的,他们不敢接,又不得不接。
“怎么办,阿武。”向文嗓子发干,“我不知道公子现在在哪里啊。该怎么办?”
向武挠了挠脑袋:“我这脑子,你问我干什么?公子不在,听阿文你的。”
两人头一次有了被抛弃的委屈和茫然。
他们从来都是跟在李昀身后,按照公子的吩咐来办事生活,可现在,李昀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根本顾不得他们二人了。
向文大着胆子,朝着营外值守的百户走过去,腿肚子都发颤,还是撑着不露怯。
只是说出的话来还是微微发抖:“我要找焦捕头。”
百户斜眼瞥了一眼那故作坚强的小厮,没理会他。
向文咬了咬牙,高声吼道:“我是梁王殿下的随从,你怎么敢这样敷衍?”
百户狠狠剜了他一眼,却不得不屈从于梁王的名头,派人大老远的寻了焦成过来。
老捕头听说这两个小娃娃要找他,一路上纠结着,恨不得把脸上的表情搓扁揉圆,怎么和蔼可亲怎么来。
向文看见那黑色撒曳红腰带的老捕头肩披夜色缓缓走来,哪里顾得上害怕,攥着老捕头的手臂,就把他往营帐里拉。
“怎么了?”
焦成没料到这番热情而不见外的对待,皱皱巴巴的老脸笑得褶子叠了起来。
向武把桌子上的东西塞进怀里,低声说:“我们要找殿下。”
焦成视线如鹰隼尖锐,瞥见那竹筒上的三支羽毛,笑容立刻消失,冷硬道:“怎么回事?”
“先带我们找殿下。”向武哆嗦了一下,却双臂交叠,死死抱着胸,不肯给他,“这是给两位殿下的。”
焦成知道是承启来的加急密信,耽误不得,于是也不多话,抬手领了他们往外走。
街上已经宵禁,巡城卫士队伍整齐地一趟趟巡街。
有焦成在,带着两个孩子,四处躲避着巡逻,有惊无险地在自己家隔壁那个破旧仓库里找到了两个皇家贵胄。
李昀醒了便轻易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坐靠在干草堆上,与裴醉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
“嗯?老焦,怎么是你?”
陈琛的声音夹着疑惑,隔着门传了进来。
焦成随意答了两句,然后轻轻叩门,朝仓库内低声急道:“殿下,小的不该深夜前来,但事出紧急,还请殿下恕罪。”
“进来吧。”裴醉松了捏着刀鞘的五指,撑了一把干草遍布的地面,勉强站起身来。
“别硬撑。”李昀也跟着站起来。
裴醉笑了笑:“好。”
焦成轻轻推门,向文向武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两人赶忙拿出怀里揣着的物件,竹简倒豆子一般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向文指着那竹筒:“刚刚有一个带刀的人,被人领着,要找摄政王殿下,说这是天威卫指挥使...”
“洛桓。”裴醉蹙了眉,“拿来给我。”
裴醉拔掉三支羽毛,拆开蜡封,双手一错,将竹节中卷着的薄薄熟宣取出,两指一展,对着火光阅读。
片刻,他猛地将手中的竹节摔进柴火中,将燃着火星的木柴砸得满地都是,四散崩离。
“怎么了?”
李昀拧了眉头,没见过裴醉发这般大的火气。
裴醉眸光被火色映得深重,语气寒凉:“甘信水师八万,敌不过水匪三万。兵部尚书宋之远竟然还敢公然替贾厄说话,替他开罪。”
“贾总兵先与盖家有私,后与宋尚书勾结,好大的野心。”李昀摇摇头。
裴醉嗤笑:“宋之远,这些年可够糊涂的。”
李昀点点头,抬眼问他:“还有呢?”
“吏部左侍郎高功带着国子监一众闲人,去禁门外静坐。面前放着血书,上面陈尽本王罪状三十条。”裴醉冷冷道,“借盖顿下诏狱一事,说本王谋害朝中忠臣。居心叵测,动摇国之根本。”
李昀手紧了紧。
“太傅呢?”
裴醉视线垂在他脸上,几不可见地扯扯唇角。
“太傅不该不阻拦。”李昀手攥着拳,微微发颤,“静坐弹劾,逼年幼天子发落于你,这与逼宫又有何异?”
“是啊,小五害怕,八百里加急派了天威卫来催我回去。”裴醉目光凝视着李昀的双眼,轻声问他,“元晦,你的太傅,真的如你所想,忠于大庆,忠于陛下吗?”
李昀瞳孔一颤,本能地震袖一甩,倒退两步,愠怒道:“裴忘归!”
裴醉转头,朝着焦成淡淡一瞥。
老捕头颇有眼力地带着两个孩子退了出去,倒退着合上吱嘎作响的木门。
“元晦,你心太软,容易被私情左右。”裴醉一步步上前,逼近李昀的面门,低沉道,“这朝堂上,受业解惑的情分,究竟值几个钱?”
李昀手攥着袖口,不屈抬眼,话语清冷:“就算是三司会审,也该有个证据才能论断。兄长,你有吗?”
裴醉眸光转冷:“我只是想要提醒你,元晦,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昀眉头紧紧锁着,几乎是压着怒意,低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忘归,我不会疑心你为了一己之利谋私,所以我亦不会因为这只言片语便疑心太傅有二心。”
裴醉看见李昀不虞的脸色,自嘲一笑,坐在木箱上,有些疲惫地撑着额角。
半晌,哑声道:“抱歉,是我多话了。”
李昀敛起眉间尚未散尽的微怒,坐在裴醉对面,隔着柴火和氤氲的空气,看着那人抵唇低咳,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
“天快亮了。”裴醉打断他,“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安心在这里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昀缓缓起身,坐在裴醉身边,抬手去探那人滚烫的额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裴醉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正想要开口,李昀却冷淡说道:“裴忘归,你若再敢敷衍我试试看。”
裴醉哑然失笑,又无奈道:“我本没想瞒你。”
“若只是禁门外静坐,小五又何须八百里加急?”李昀瞥他一眼,“说吧,到底承启发生了什么事?”
裴醉右手两指撑着额角,低声道:“...太庙起火,灵位抢救不及,毁了一半。”
李昀低呼,不敢置信道:“什么?!”
“天子失德,天罚降世。”裴醉低低念着,“五岁的孩子,还能如何失德?”
“所以...”李昀手一颤。
“是啊。天子年幼,社稷在本王肩上,自然就是李家老祖宗嫌我祸乱朝政了。”裴醉嘲讽道,“为了将本王拉下来,诸君还真是煞费苦心。”
李昀怒不可遏,攥着裴醉手腕的五指收得很紧。
“大庆随时都会倾覆,争一时的权势究竟有什么用?”
裴醉没回答,只用带着青玉扳指的大拇指摩挲着李昀指节泛白的手背:“我本想与你一同走漕运水路,督粮回承启,可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李昀反握着裴醉的手掌,目色凝重:“你要走驿站?”
“是。”裴醉轻声道,“粮船走得太慢,不如走陆路。”
“裴忘归,你疯了?!”李昀眉心拧成远山,气极反笑,“千里奔袭,日夜不停,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河安裴总兵?先不说你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只你身上这随时都会发作的毒性,便已经不能支撑你这长途跋涉了。”
裴醉眸光含笑,抬手抚着李昀的侧脸,声音是难得的温柔:“元晦,为兄走之前,还有一些话要嘱咐你。”
李昀猛地起身,极怒,眼眶撑得通红:“武断!不听劝阻!不珍重自身,如何辅佐天子?”
“坐下,听好。”裴醉佯作动怒,实则语气柔和,“太庙起火,与盖家逃不了干系,盖无常被逼急,果然向我出手了。可我只能选择将盖顿下狱,收拾盖家在承启的势力,唯有如此,才能破江南三大家的联合之势。待你回了承启,也要死死看好盖顿,绝不能让他逃脱。另外,高家和崔家没有盖家的眼光,十分短视,为了争夺吏部尚书的位置,他们...咳咳...”
裴醉剧烈地咳嗽着,身体不自主地向前倒。李昀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眼泪落在那人肩膀上。
“我知道。”李昀哽咽道,“稳住崔家,拉拢高家,打击盖家。”
“...嗯。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多疑,不可轻信。”裴醉缓过一口气,哑声道,“等我处理完那些胆敢逼宫的人,便自觉地休息几日,行吗?”
李昀把头埋在裴醉的肩膀上,脊背发颤。
那人但凡能撑着一口气,就不会把这些担子扔出去。
“忘归。”
“嗯?”
“你真狠心。”
裴醉摸了摸李昀的后颈,缓缓闭上了眼,笑了:“是啊。为将怎可仁慈?”
“对别人,对自己,一视同仁,不留一点余地,实非良将所为。”李昀声音发闷。
“谁说的?”裴醉在他耳边笑,“为兄对你不好吗?”
李昀喉头一哽,眼泪沾着睫毛,摇摇不肯坠。
“小云片儿,怎么又下雨了?”裴醉失笑,替他擦着眼泪,从怀里拿出那枚方正的私印,郑重放进李昀的手中,“李元晦,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我说过,会与你风雨同担,除却生死,绝不相负。”
李昀将裴醉抱紧,与那人抵死相拥。
他贪恋那份温柔与温暖,竟到了舍不得放手的地步。
“又不是生离死别。”裴醉在他耳边低道,“明日我会与你一同上船,之后寻个机会改走驿站,否则我担心申行又会趁乱搅浑水。”
“知道了。”
“元晦啊。”
“嗯。”李昀不想抬头。
“为兄要喘不上气了。”裴醉促狭笑道。
“嗯。”李昀点点头,抱得更紧。
“真是。”裴醉失笑,抬手将李昀抱了起来。
“裴忘归!”李昀蓦地失重,惊慌失措地喊,“你还在发热,疯了吗?”
裴醉走了两步,膝盖一弯,两人便一起重重摔在了干草堆上。
李昀趴在裴醉的胸口,听见那人闷声低笑,刚要抬眼看他,却被那人轻轻地抱进了怀里,眼前一片黑暗,只余耳边重重的心跳声。
“这几日,你真的重了。”
裴醉微微气喘,揶揄道。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李昀鼻音深重,“我明明瘦了。”
“怪我,没照顾好你。”
裴醉笑着,想抬手替李昀拨开他挡眼的碎发,可一股无力感自指尖顺着手臂攀上心头,四肢酸麻,连抬手都变得困难起来。
“唔...”
又是一阵筋骨寸断的剧痛袭来,裴醉冷汗瞬间便布满全身。他猛地抱紧了李昀的后背,将头埋在李昀的侧颈,硬是将所有的喘息与呻吟都压回了胸膛,只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蓬莱’是毒非药。若人为烛,‘蓬莱’则为火。火有尽时,蜡终成灰。等到反噬的那天,殿下,你就知道这毒药多可怕了。’
方宁的话在耳边反复回荡着,裴醉缓缓闭上了眼,用侧脸贴着李昀的发冠,手臂慢慢箍紧他的腰,呼吸微颤。
李昀察觉到了那人的异样,微微挣扎,想要抬头。
裴醉拼尽全力按住他的后颈,不让他看自己唇边藏着的血迹,哑声道:“乖,别动。”
“你...”
“让我抱一会儿。”裴醉用下巴蹭着李昀的头顶,忍着剧痛,苍白地笑着,“就一会儿。”
李昀缓缓地松开了紧紧攥着裴醉衣襟的手。
“我就在这里。”李昀轻声道,“忘归,我哪儿也不去。”
两人抱得很紧。
李昀在一片黑暗中,艰难地强撑着意识,不让自己睡过去。只是最后没有撑住,还是败给了浓厚的倦意。
裴醉听见李昀浅浅的呼吸,便缓缓放开了手,背后冷汗早已将衣衫浸透。
他攥了攥手掌,勉强找回了几分力气。
裴醉自嘲一笑。
他长在武将世家,幼时只想着英雄迟暮马革裹尸死,却从没想到,如今自己尚未暮年,便已末路无途。
裴醉目光垂在李昀白皙的睡颜上,用手拨开那人挡眼的碎发,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眉眼。
本来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偏偏老天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个将死之人找到自己的心之所钟,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嗯?”
李昀只觉得脸颊微痒,很快便清醒了,猛地睁开眼睛,对上裴醉一双温和清凛的凤眸,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怕我跑了?”裴醉笑了。
“...”
“为兄在你眼里就是这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吗?”裴醉捂着心口,十分受伤地叹了口气。
“是。”李昀轻声道。
裴醉失笑。
李昀撑起身体,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退热了。”
“时间差不多了。”裴醉点点头,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笑道,“元晦,该回家了。”
第34章 归朝
李昀换上了朱色盘领窄袖常服,胸前两肩绣蟠龙,根根须发分明。头顶玉冠,腰佩玉带,脚踏皮靴,步步庄重。
裴醉不着声色地敛起眸中的惊叹。
李元晦当真是一块绝佳温润之玉,白皙的面孔被朱红映衬得仿若有柔光,温和坚韧,出尘清雅。
“笑一笑。”裴醉用手捏着李昀的脸蛋,微微上扬,把唇角轻轻拉出了个弧度来。
李昀淡淡瞥他一眼,推开他的手,暂时卸下心头的大石,无奈地笑了。
他轻轻垫脚,抬手替裴醉正着发冠,然后微微退了两步,看着那人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装束,只将朱红改了绛紫,眸色一暗。
“怎么了?”
“原来,父皇竟下了这般决心。”李昀轻声道,“大庆从不曾有人敢着紫上殿。”
“自然。”裴醉含笑道,“这异姓摄政王,大庆百年来,只有本王一人。”
“若这般说。”李昀笑意温浅,“被贬庶民又再重回朝堂的,岂非也只有本王一人?”
裴醉笑意渐深,微微弯了腰,带着清凛的呼吸,与李昀四目相对:“还真是如此。梁王殿下,这天赐之缘,不可轻掷。那么,这大庆江山,你我各护一半,如何?”
李昀被这近在咫尺的飞扬笑意灼得心头一颤,心动如长风拂山岗,万物生光辉。
这次,他却不再执拗地抗拒这心动,只轻轻抿唇低笑,再抬头时,眸中已经盛满了踌躇满志。
“本王只是入朝参事,并非掌权之臣。再说,听闻你我仇深似海,不死不休,又哪里来的携手辅政?”李昀笑着退开半步,“不过,若摄政王若肯程门立雪,三顾茅庐,本王,可以考虑看看。”
裴醉笑意盈眸,眉峰微扬:“那,便请梁王殿下扫榻以待了。”
李昀终于没忍住这耳根没出息的一红,无可奈何地推了他一把,低声抱怨道:“裴忘归,你好好说话。”
“嗯?”裴醉话尾微扬,颇为无辜,“我说什么了?”
“...没事。”
李昀扶额,不由得失笑。
大抵是自己心中失了坦荡,听什么都觉得是风雨欲来,意有所指。
裴醉看着李昀转身的背影,眸中藏着不可察觉的温柔和笑意。
仓库外窄窄的街巷中,站满了身着铁履撒曳的巡城军士,最前面是衣冠利落整齐的谈征,见两人从仓库中出来,欠了身行一礼。
“参见摄政王殿下,梁王殿下。”
身后的军士与看热闹的百姓呼啦啦跪了一地,如风吹苇波荡,顷刻间便矮了一片。
“起来吧。”裴醉手腕随意一抬,声音低沉有力。
“多谢殿下。”谈征直起腰背,笑道。
身后百姓又是好奇又是胆怯,头半抬不抬,眼睛想瞟又不敢瞟。
“陛下知望台饱受水患之苦,特命本王代为巡视。”裴醉声音随着秋风远远地送了出去,“如今,堤坝已得修葺,冲毁的房屋与田地庄稼,自有谈知府带人着手重建。”
谈征沉声应是。
“陛下万岁!”百姓匍匐在地,激动地高声呼喊。
李昀看着裴醉斜飞入鬓的长眉,与眸间清澈飞扬的眼神,无奈地笑了。
天子仁善,知府爱民。
摄政王,青史不能留名,不过,大抵会遗臭万年吧。
裴醉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笑着朝他伸出手:“本王,亦特意来此迎梁王回朝。”
谈征又欠身一礼:“恭送梁王殿下归朝。”
百姓又呼啦啦地跪下,心中激荡,连叫喊声也变得沸反盈天了起来。
他们不是为了梁王归朝而惊喜,而是为这那即将拿到手的银两,拼了老命地喊着。
李昀瞥他一眼,摇摇头,朝着百姓温文道。
“请起。”
谈征起身,抬手,焦成便牵来两匹骏马。
裴醉不着痕迹地搀了一把李昀的手臂,用力一托,李昀便稳稳当当地上了马。
两人慢慢打马,前后而行,出了上阳门,一路迎着天光,朝着漕运码头而行。
码头处铁闸门缓缓而开,码头平坦水面处,停泊了三十艘大型粮船。
望台是水路转运枢纽,航船建造厂特意建了大型漕船,与江南八府派来的漕船区别开来。
船身漆青,与几十年前远渡重洋的瑶船外形相似,只是尺寸略缩了水,纵十五丈,宽四丈,桅杆杉木,铁梨木为龙骨,船身如柳叶,上架大鹏木雕,昂首立于船头。
申行站在码头栅栏处,也是一身朱色常服,身旁新任的总漕官像只鹌鹑,见到两王连脸都不敢抬。有沙平海的前车之鉴,他没敢再招摇,只缩在申行身后,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副对牌,还有一本硬质黄皮册子,双膝一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将手中物事高举过头顶,手臂微抖。
申行从他手中拿过那副黄梨木牌,一分为二。那半个长方木牌上,左上角刻着‘望台漕运司鉴’,右下角刻着每一艘粮船能承载的粮草数目。
“殿下。”申行双手递上木牌,“今日随殿下出航的均为三千料船,各载两千石米粮,共三十艘。”
平常,都是督运官与漕运官各留一半,以作为验粮的凭证。今日,这对牌头一回被几位位高权重的王爷经手,连木质纹理都变得烁烁有光。
裴醉接过木牌与手册,将那黄册展开,大略扫了一眼,看见昨日才入仓的江南淮源府米粮,唇角微扬,含笑看着申行:“老王爷,辛苦了。”
“职责所在。”申行笑意不变,修养极好地答道。
“有老王爷这等忠直能臣,陛下也能稳坐承启了。”裴醉扫了一眼那两层粮船上遮天蔽日的桅杆与旗帜,还有那密密麻麻如黑豆般的船工与兵卒,在申行耳边轻声说着,“只是,老王爷,这船上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人吧?”
申行面色不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殿下说笑了,小儿的命在殿下手里,本王可是最希望两位殿下平安抵达承启的人。再说,昨夜,陈指挥使不是都将船上的兵卒查了一遍吗?”
正说着,陈琛就踩着那半人宽的舷板,脚下木板吱嘎作响,小跑了下来,甩了满头的汗,在裴醉和李昀面前站定,拱手恭敬道:“禀殿下,没问题。”
“辛苦了。”裴醉拍拍他的手臂,抬眼望向那铁闸与滚滚河浪,迎着天光,微微眯起了眼。
米粮银钱,南富北调,全系在这滔滔运河中。
并非长久之计。
李昀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轻声道:“别急。”
裴醉回神,目光微垂,含笑道:“好。”
两人被簇拥着登上为首的粮船,踩着吱呀作响的舷板,登上宽阔的甲板。
凉风习习而来,两旁土堤与垂柳将城镇的繁华隔绝开,宽阔的运河与滔滔水浪被一览无余。
总漕官不管心里如何骂娘,表面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跑前跑后,将主舵手和工头两人都带来,抬脚踹了两人的腿窝,两个无辜的小工便踉跄扑倒在裴醉李昀面前。
“殿下,这舵手是望台漕运司最老练的,跑了十多年的船,掌舵从来没出过错。”总漕官谄媚地笑,“船上预备了十五日的瓜果食粮,都用冰桶承装,绝对够用。殿下若有什么吩咐,便让这工头去做。”
裴醉淡淡应了,抬手让他们起来:“准备启程吧。”
总漕官拱手准备撤走,李昀清淡一声飘在他的耳边:“过江盘费,不知侯总漕官是否听说过?”
总漕官身体一抖,轰隆一声狠狠跪下,脑袋上的汗很快便如雨下,打湿了白色交领,脏兮兮地十分狼狈。
“下官,以前没听说过,以后也没听说过。”总漕官竹简倒豆子,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沙平海留下的规矩,下官都不知道。下官只知天子圣恩,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哦?”裴醉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是吗?”
侯总漕连擦汗都不敢,只用余光瞥了面前那威严深重的两王,心里又慌又乱。
昨日盖家入江的过江盘费,还在自己的胸前藏着,若两人真要追究,自己也逃不掉。
侯总漕差点要破釜沉舟,把胸口的几张大额银票掏出来充公,可李昀却抬了抬手腕,轻飘飘地放过了他:“侯总漕辛苦,以后,望台漕运,还要仰仗申总督与侯总漕多多看顾。”
侯明海心头一松,差点飚出泪来,连忙拱手作揖,表示不敢。
裴醉微不可见地扬了眉梢。
李昀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侧头:“怎么?”
裴醉看着仓皇退下的侯明海,笑了。
“亲眼看见梁王殿下赏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为兄有点不太适应。”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更是如此。”李昀静静看他,眸光微沉,手略紧了一紧,“莫非...你仍以为我是从前只知退让,不懂世事的四皇子吗?”
裴醉失笑,抬手揽着他的腰,五指探上他微微紧绷的手背,语气里带了点责备:“想什么呢?松开。”
李昀泛白的五指被裴醉温热的手掌裹住,心里略略一松,眉梢也跟着舒展。
“看见你这样,我又心疼,又欣慰。”裴醉在他耳边低声道,“元晦啊,你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