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凤营的人,都好懂事哦。”申高阳躺在申文先的身边,琢磨着如何才能从裴忘归身边撬来几个人,给子奉当成贴身护卫。
申高阳翻了个身,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想越生气,在梦里,把那个人面兽心的裴忘归打了一遍又一遍,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申文先慢慢张开了眼,看着申高阳那笑意莞然,不由得也笑了。
“既是如此,我便去向殿下求几个人,放在你身边,护着你。”
“唔...子奉...我要你...”
申高阳嘟囔着,双手环紧了申文先的腰。
申文先看着自家二弟的双手避开了所有的伤口,便知道那孩子又在装睡。
他眉间闪过一丝坚毅。
出身非他能选,可英雄从来便不问出处。
“好,大哥定然会好好护着你。”
“真的?”
申高阳眼皮掀了一道缝,眼神灵动,哪里有半分睡意。
申文先习惯了小家伙的伶俐顽劣,只认真点点头:“自然。等大哥将京营规整入正轨,便也是手握兵权之人了。你若不想按照父亲的想法去与联姻,我...也能在父亲面前说上几句话。”
申高阳鼻子微微一酸。
他嘟囔着转了个身,眼泪便顺势滑进了枕头里。
宋之远被李昀拘在身边一个晚上,身旁的小厮不断地带来南郊和裴王府的消息。
他每收到一次消息,心便要向下坠一坠。
他坐在李昀身旁,如坐针毡,额头上的汗一点点地掉了下来,都来不及擦干,便又沁了一层新汗。
李昀只低声与廉成平讨论着京营屯田归属,丝毫没有打算打扰宋大人的出神。
三更天。
黑夜近乎窒息地扼住宋之远的喉咙。
他如坐针毡。
他脑中不停地转着手中的筹码和人脉,想的是如何将这口京营哗变的黑锅甩到胡射和鲁正的身上,才能让他从这件事里面脱身得干干净净。
门外传来焦急的脚步声,如暴雨倾盆落在瓦片上的散乱。
“宋大人。”
一兵卒披星戴月闯入兵部,手里拎了两个黑布包裹。
“这是摄政王送给您的礼物,说凭此物以慰宋尚书之苦劳高功。”
李昀轻道:“打开吧。”
兵卒高声应了。
他解开手中的黑布扣,两颗头颅分列左右,那头颅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脖颈刀口平整,能清晰地看出两人的五官轮廓,却刻意没有擦干脖颈的血迹。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平摊在地,犹如泥塑。
宋之远瞳孔一缩。
一颗人头,下巴上的痦子清晰可见,那狰狞的表情,还有睁得浑圆的双眼,昭示着死前那震惊与愤怒不甘。
另一颗头颅站得很直,双眼半开,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宋之远。
宋之远手心沁出了冷汗,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拿走吧,宋尚书心领了。”
李昀只瞥了一眼,便轻声吩咐道。
宋之远干张了张嘴,看着那两颗头颅在他面前打开又合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那极淡的血腥气,明晃晃地暗示着南郊今夜那一场阴谋与厮杀,以自己失败而全面告终。
他盯着大堂中心那一小摊黑色血迹,眼睛有些花了,头也跟着晕,视线便开始飘忽。
忽得,借着昏黄如豆的灯光,他与李昀那清澈的双眼对上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昏了头,因为梁王殿下,竟朝他和善的笑了一下。
“宋尚书?”
李昀笑得温和,话语也轻柔,如春风一般拂过宋之远那结成了冰块的心湖。
“啊?是。”
宋之远神思恍惚,努力将散乱的视线凝在李昀身上。
“宋尚书掌屯田事宜,对大庆朝臣公然占用兵耕地一事,有什么想法吗?”
宋之远看着李昀唇边的笑容,冷汗如瀑。
“大庆虽崇文,却也不可荒武。田地不仅是民生之本,也是军将立身之源。想来宋尚书也是如此想,只是手中政务繁忙,不能面面俱到罢了。”
宋之远微微怔了一怔,从李昀的口风里窥探出一丝生机来。
“宋尚书如此事必躬亲,实在太辛苦了。不如请廉侍郎从中协调一二?”
宋之远吞了口唾沫,湿了湿发干的嗓子。
“殿下是说,协调?”
李昀笑了,那温和的笑容看着让人心惊,仿佛花团锦簇后的万丈深渊,一个不慎踏错便会粉身碎骨。
“自然如此。兵部怎能缺了宋尚书?”
宋之远心中纠结万千,许久没有开口,李昀便安静地等着,白玉无暇的修长手指搭在红木椅扶手上,以逸待劳,容色淡然。
终于,宋之远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率先败下阵来。
“下官,一切以梁王殿下马首是瞻。”
“老师曾言,宋尚书不仅学盖五湖,更是心宽似海,可为官者表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听得这意有所指的话,宋之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虽想要权钱,却也知道,保住官位,才有来日。
“大庆有宋尚书这等能臣忠臣,实是我大庆之幸。”李昀将刚刚同廉成平草拟折子递到宋之远面前,用折扇轻轻推了推,温声道,“请宋尚书过目。”
李昀从兵部出来时,日头已经很高了。
他扶着门口的石狮子,被耀眼的日光晃了一下。
“殿下,没事吧?”向文搀着李昀的手臂,低声问道。
李昀捏着手中的折子,抿了抿唇。
“今日,为何又罢了早朝?”
跟在李昀身旁处理公务的长史司教授低声回禀道:“宫中传信,摄政王偶染风寒,不能早朝。”
向武拽了拽向文的袖子,小声道:“你说,公子会去找摄政王吗?”
向文摇了摇头。
向武这两日第一次和向文达成共识,乐得摇头晃脑。
李昀却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看着向文,轻声道:“阿文,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帖子。”
向文怔了一怔。
“殿下是要...”
“去裴王府。”
李昀声音如常,只有攥紧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心情。
项岩当夜处理完南郊乱象,便守在裴醉身旁。
裴醉偶尔从昏迷中醒转,项岩便捡几句关键的回禀。
他哑声指点两句,撑不住这剧烈的痛楚,便又昏迷了过去。
方宁哭得眼睛都疼。
可他没有办法,渐轻不了那人的痛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苦海里浮沉。
方宁红着眼睛坐在床边地上,边抽泣边翻着古籍医书,手不肯释卷。
“还看?”
方宁猛地抬眼,看见裴醉慢慢张开了眼睛,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乌黑的鬓发里面藏着冷汗,整个人像是水洗过的似的。
“殿下,你醒了??”方宁扔了手里的古籍,轻轻挽起裴醉的中衣袖口,露出削瘦的手腕骨,轻轻按着那人的手腕脉搏,又害怕又担忧。
“你脑子就是看书看坏的。”裴醉的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已经听不出平日的醇厚低沉。
“我不看了,不看了。”方宁小心地将他的手臂塞进薄被下面,却摸到了湿漉漉的被褥,是被冷汗浸透的潮湿。
“殿下...”
方宁咬着嘴唇,跌坐在床边,抱着膝盖哽咽着。
“哭什么?”裴醉疲惫地闭上了眼,四肢百骸又麻又疼,就像是枯萎的老树被万千白蚁啃咬一般,“今日这反噬...是因为酒?”
“不全是。”方宁抽了抽鼻子,“酒气入体,与药性相冲,‘蓬莱’它便疯了。不过也是因为殿下身体虚弱,再加上今夜好像又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毒,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么。”
听得裴醉淡定的回应,方宁烦闷地挠了挠头,仔仔细细地号着脉,时而疑惑时而思索,又在本子上记着脉象,如此反复多次,裴醉缓缓抬了眼皮,问道:“做什么?”
“以前,没人能扛下‘蓬莱’这么厉害的反噬。”方宁大着胆子说了实话,“所以,我觉得殿下不是人。”
“...滚蛋。”
方宁又听见了裴醉熟悉的骂人声,即使有气无力,却也心头一宽,眼泪没绷住,转身开始哗啦啦地淌,泪眼朦胧间,看着桌上那几只瑟瑟发抖的兔子趴着四脚缩成一团。
刽子手方大夫喃喃自语道:“放心,我不会在你们身上动刀子的。”
裴醉瞥了他一眼。
方宁抿了抿嘴,内疚道:“我努力不发疯。”
裴醉撑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靠在床头半坐着。
项岩扣了扣门,便带着扶宽进了殿。
裴醉撑着额角,看着扶宽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狗熊爪子,淡淡笑了:“没出息。既然要说谎,怎么不说个大一点的官位?一个总旗就够吓唬人了?”
“够了,够了。”扶宽汉子看见裴醉的憔悴病容,眼睛都红了,嘴却仍是一样的甜,“殿下门下当个要饭的也够出去吓唬人了。”
裴醉边咳边笑。
扶宽也跟着笑,只是眼底有些水色,不轻易看,看不出来。
“既然话都放出去了,那你就去诏狱当差吧。”裴醉接过项岩手中的天威卫身份牌,方孔圆形的铁令牌上面画着一只振翅翱翔的大雁,“天威卫里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想向里面安插人手。你要小心留神,若能拔出暗桩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不可轻信他人。”
“是。”
扶宽跃跃欲试,全然忘了自己的熊掌根本握不住令牌。
项岩轻声笑了,与裴醉对视一眼,上前帮着左支右绌的扶宽将令牌收进了袖口。
“去吧。”
裴醉只说了几句话,便没了什么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抿着唇紧闭双眼,努力抵过这天旋地转的眩晕。
方宁赶紧给他塞了一丸保心丹,又加塞了几丸大补的药。
“殿下,睡吧,别再操心了,否则一会儿再发作...”
项岩温和的笑容又碎了,手掰得咔咔响。
方小军医的乌鸦嘴,干脆缝上好了。
裴醉闷咳一声,血腥气浸得满嘴都是,不过好歹胸口阻塞的气顺了些。
他勉强抬眼,朝着项岩道:“胡射和鲁正手中的虎符收回了吗?”
项岩从腰间掏出三半冰凉的虎符,又掏出三块同样花纹材质的虎符,两两相合,表面看着严丝合缝,可若仔细看,那金戈虎纹有着细小的差别,并非全然匹配。
“他们伪造虎符,今夜调兵抵抗之事,看来早有预谋。”
“呵。”裴醉冷淡嗤笑,“知道本王没死成,又亲眼看到他手下的脑袋,宋之远那个胆小的,没吓出卒风,当场鼻歪眼斜?”
项岩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禀了。
“...梁王殿下出手,保下了宋之远。”
裴醉闻言,只慢慢地闭上了眼,许久没说话。
项岩没敢多话。
他知道将军对待梁王是不同的,这件事其中的是非对错并非他能置喙。
“...明日,你亲自去帮着子奉料理三大营的事,拔出军中钉子,整顿军纪,清点人头,盘查账目。这些在赤凤营里你做惯了,都熟,有你跟着子奉身边照看,我放心。”
“可大帅,你如今的身体...”
“我在府里,没什么事,你去吧。”
“...是。”
“...你帮我个忙。”裴醉转向方宁,抿了抿唇,低声道,“今夜把府里的秋露白都收拾出来,让项叔明日一同带到南郊,送给明鸿。”
方宁先是一怔,又是一喜:“殿下终于要戒酒了?!天呐,殿下终于想明白了!你这身体哪能喝酒啊,这...”
裴醉沉默听着方宁的唠叨,半晌,低声道。
“我岂敢以酒伤身耽误国事。”
方宁听了这话,慢慢打住了长篇大论,闭上了嘴,心情着实有点复杂。
方大夫一贯生气那人不遵医嘱,戒不了酒;可他今日真的戒了酒,方宁心里却还有点酸酸的。
以前,忘归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可以舞刀,骑马,喝酒。
现在,他心里难受了,还能做点什么呢?
方宁想着想着,眼睛一点点又红了。
他扑向裴醉的肩头,抱着那消瘦虚弱的人,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可嘴巴刚张了一半,就被裴醉用手堵得严严实实。
“吵。”
门口传来敲门声。
“殿下,梁王殿下在门口求见。”
方宁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冲到门口将李昀请进来,却听到床上的人淡淡吩咐着。
“请他回去。”
“?!”
方宁转头震惊地看着裴醉。
“殿下?!”
“别让本王说第二遍。”
裴醉虚弱的声音带上了深沉和微怒,无人敢违抗。
方宁眼睁睁地看着门口守卫回绝了梁王的名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生梁王殿下的气了?就因为梁王殿下今晚没让宋尚书鼻歪嘴斜??”
方宁的脑回路一贯清奇。
连裴醉都忍不住想要给他的脑壳上来一指头。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
“吵,闭嘴。”
裴醉声音很低,又沉又哑。
方宁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你是怕梁王殿下心疼,想要瞒着他?”
裴醉懒得说话,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起来。
“殿下,你还能瞒多久?你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总有一日要被梁王殿下知道的。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
裴醉缓缓闭上了眼,眉心的褶皱渐深。
方宁还想要唠叨,却看见裴醉慢慢地攥着中衣,手掌朝着心口重重地按了下去,仿佛要将肋骨按穿似的用力。
方宁暗道不好,立刻捏着裴醉的手腕脉象,心里一惊,带着哭腔喊他:“殿下...怎么...怎么又发作了...”
莫非,他真的属乌鸦的?!
第57章 低头
梁王府的马车,车舆雕暗竹纹,边角围以青丝缦,缦上绣极细的金银螭,被微风缓缓吹起,庄重不可言。
向文恭敬地站在裴王府朱门外,双手递上红木长条盒子,里面装了拜帖。
门口的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便将那拜帖接了,可没料到,等到了里面拒不接见的回复。
向文目睁口呆地看着朱红大门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连他也忍不住难堪到变了脸色。
公子天家血脉,亲王尊崇,却被下人横眉冷眼地拒于门外吹冷风。
换个修养差些的,恐怕就直接骂出来了。
向文转过头,却看见李昀下了马车,就站在门口,望着那紧闭的府门,那温润儒雅的眉目渐渐地蒙上一层云雾,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进去。
他捏着掌间的扇骨,力道逐渐加重,那精致的折扇微微发颤,隐秘地泄露了此时他惊怒交加的心情。
“殿下...”
向文很想劝他回府休息,可看着李昀的表情,却将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昀缓缓垂了眼帘,掀了帷裳回了马车,靠着车舆,将手放在膝上,坐得端正,腰背不肯弯折,极用力地挺着。
“本王,只等一个时辰。”
他最后再给裴忘归一个机会。
最后一次。
门口的侍卫隔着门如实回报。
“...知道了。”
裴醉拼尽全力稳着声音,也只能说出三个字来。
他用力攥着床边沿,如溺水一般,大口地低喘着,顽固地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呻吟。
方宁刚熬好药,推门看见裴醉惨无人色的脸,险些砸了手中的药碗。
“殿下?!”
方宁踉踉跄跄地扑到他的床边,想要喂他喝下药,可那人只勉力喝了一口,便尽数吐了出来。
“这...”
方宁快要束手无策了。
银针解不了痛楚,连药也喝不下,难道又只能生生扛过去吗?
裴醉胸腔里像是安了炮仗,猛地炸开,裴醉险些没忍住痛呼,脸色煞白地咬紧了牙,下颌线条紧紧绷着,额头上又密密麻麻地裹了一层冷汗。
他想体面地熬过这近乎骨碎血崩的疼痛,却只能痛苦地弓起身子,几乎蜷成了一团。
“出去吧。”
裴醉声音又沉又哑,夹着颤抖的痛喘,背对着方宁,挤出这三个字来。
方宁知道裴醉病发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见,他不想让那支离破碎的人再添一层烦恼,便抱着药箱子退到了门外,靠着朱色木门,偷偷地擦了擦眼泪。
“殿下,我在这里守着,实在不行,一定要喊我。”
“...滚远点。”那人嗓音嘶哑,话语却强硬地不容违逆。
方宁习惯性地服从裴醉的命令,可念及他的身体状况,方大夫第一次大着胆子留了下来,努力捂着嘴巴,不敢出声。
过了半晌,里面传来重物碰撞地面的闷响,同时瓷器坠地稀里哗啦的碎着。
方大夫死死捂着嘴,又惊又怕。
‘蓬莱’反噬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连殿下那样能忍的人,都已经开始承受不住了,竟然会疼得滚下了床。
他惶恐地抱着药箱,忽然便陷入了茫然。
他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过了很久,久到方宁眼睛都哭疼哭肿了,房间的门才缓缓被打开。
方宁立刻爬起来,转身看见裴醉脸色苍白,眼底藏着红血丝,扶着门,身体微晃,几乎是风一吹便要跌倒的虚弱。
方宁抬手去号裴醉的腕脉,见脉象终于如常平和,才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
“怕什么,熬过去了,没死成。”裴醉扶着朱色廊柱,疲惫地睁不开眼。
“殿下,别胡说。”方宁赶紧上前搀着他的手臂,将他扶到院里,驱散他周身浓厚的药味,“快坐下。”
“...元晦呢?”
“梁王殿下早就回府了,说等一个时辰,连一盏茶都没多呆。”方宁小心地打量着裴醉的脸色,生怕他难受得直接昏过去。
“嗯,他一贯说一不二。”
裴醉勉力迈步走入院中,脚步虚浮,身体微晃。
疼痛的余波还停留在身体里,连呼吸都有些微微的刺痛,他疲惫地将头埋在臂弯中,伏在石桌上。
方宁赶紧给他披上大氅,就坐在他脚边,望着日光发呆。
只过了一盏茶,裴醉便缓缓从伏桌的休憩中直起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药性,倒是很猛。”
“这可不是药性猛烈,这是蚀骨掏心啊。”方宁喃喃,“爹的这个方子,是不容于世的。否则,他也不会死得那么惨。”
“但你不这么想,是吗?”
面对裴醉的反问,方宁手攥紧了那黄梨木药匣子的边角,微微用力。
没勇气说出口的默认。
“方世叔,是个医痴。”裴醉目光垂在方宁呆怔的脸上,无奈道,“你是个医疯子。”
方宁抱着药箱,双臂又紧了紧,小声嘟囔着:“是天才,不是疯子。”
裴醉没力气嘲笑他。
“...十天前,我跟殿下说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可我没想到,殿下最近这么频繁的发病,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方宁手指抠着药匣的木头刺,低着头,不敢看裴醉的眼睛。
“还有多久?”
方宁被裴醉平淡的语气刺痛了心脏,难受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淌,用手背擦都擦不干净。
“如果再这样下去,或许,只剩不到三个月了。”
“...是么。”
“我...我没想过要害你...”
“我知道。”裴醉淡淡一笑,“生死是我自己选的,我无悔。”
“无悔?”方宁怔怔道,“可殿下昏迷的时候,仿佛念叨着什么...”
裴醉蹙了蹙眉,抬手堵住方宁的嘴,方大夫刚嚎了一个“梁”字,便被迫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里,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知道,我一贯不喜欢被拆台。”裴醉慵懒地支着头,虚弱的话语却含着隐隐的威胁。
“哦,殿下就是喜欢逞强。”方宁嘟囔两句,看见裴醉微微眯起了眼眸,机灵地捂着嘴,蹲在一旁装树墩子。
远处一轮红日渐渐西沉,秋风乍起,吹落满院的落叶。
病中不知日月,裴醉抬手挡着金黄的夕阳,那落日融进了指缝间,才恍觉,一日便又悄然之间从指缝中溜走。
“我以前,从不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
他垂着头捻着落在膝盖上的一枚枯黄残叶。
“清林之乱,水患流民,边境不稳。”他苍白的双唇一张一合,轻声低道,“三个月,够吗?”
残叶被风吹走,只剩下攥不住的掌心冷风。
他看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裂缝如蛛网,仿佛刚才磕到了什么物件,险些将那青玉扳指直接撞了个粉碎。
他看着这支离破碎的扳指,忽得想起了送这枚扳指的人。
“我还是伤了他。”裴醉轻叹了一口气,将扳指轻轻攥进了手心。
方宁小声劝他:“听说,梁王殿下今日没有入府,也没生气,只让你好好养‘风寒’。梁王殿下,真是个好人。”
裴醉缓缓垂了眼睫。
那浓眉下藏着疲惫和无奈,可最后,他只是淡淡笑了。
“李元晦是青山松竹,风雨不可摧眉折腰,却肯为了我低头忍气。整整一个时辰。”裴醉轻轻地摩挲着那扳指,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心疼,“他若是不那么善良,不那么聪颖,我便能放心得多了。”
方宁见裴醉眉心的倦意很浓,想扶他回房休息,却被裴醉轻轻推拒了。
“伯澜,我不想躺成一个废人。”
方宁干张了张口,最后,只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好’。
明月清辉淡淡地染了一地的白霜,秋夜微风拂叶子的沙沙声响彻一庭院。
裴醉简单沐浴收拾了一番,被热气熏出了两分血色,看着有精神了些。
他推开门走入院中,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起,当中插了枝白玉簪子,脸上一贯的锐利冷峻棱角都被这温润玉石缓和了不少,只是发丝还带着水汽,披散在身后,滴滴答答地向下垂着水珠。
“咳咳...”
他穿得很厚,仿佛已经隆冬了一般,掩不住的咳嗽。
项岩搬了火烛和奏折,又烧了炭盆,把院子里弄得犹如三春暖,就怕那身体虚弱的人再受一点风寒。
“今日内阁有什么加急军件传来吗?”裴醉左手支着额头,右手在奏折上勾画着。
“禀大帅,没有,一切如常。”
“幸好。南郊呢?”
“军心已稳。”
“嗯。”
“今日陛下又派人送来了人参。”
裴醉垂眼看着那黄金长条盒子里赫然躺着一颗肥美的人参,用朱色软绸簇拥着根须,里面还躺着一枚木质人像,鼻歪眼斜的,可裴醉却能看出来,小皇帝尽力把自己的模样雕在了这贵重的金丝楠木上。
“小五雕得像我。”
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那七扭八歪的五官,轻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