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子,垂眼看着那异常安静的人。
窗外那倾盆大雨仿佛噼里啪啦地坠落心上,吵得李昀根本没办法思考。
裴醉只轻轻握了一下李昀那无暇的手,便慢慢放开,抬起双眸,唇边牵出一个淡淡的笑:“多谢款待,为兄走了。”
李昀心口猛地一缩,忽得憋闷到喘不上气,攥着拳,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垂了眼,努力地大口喘息。
“你...”李昀憋得唇色都有些微微泛着青,“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是吗?”
裴醉乌黑深邃的凤眸被厚重的夜幕遮着,一点光也透不出来,暗得令人窒息。
他薄唇似乎微微张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可终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极淡地笑着,仅此而已。
李昀用手攥着裴醉的前襟,将他用力拉到自己身前。
裴醉身体向前微微倾倒,双臂撑着圈椅扶手,两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我不喜欢你这幅样子。”李昀嘴唇微微发颤,“你不该这么对我。”
裴醉浅浅地呼吸着,那温热的气息洒在李昀的脸上,却仍是不置一言,仿佛那些平日的嬉笑打趣,都被大雨砸进了泥土里,连一个字都吝惜留下。
李昀缓缓松开了紧紧攥着那人前襟的双手。
“今夜,你究竟过来做什么?”李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自嘲般地,撑着额头笑了,“日理万机的摄政王爷,是来看我这闲人是如何打发时间的?还是说,是为了责备我私自插手兵部屯田,没经过你的允许,便插足兵部?”
“...说什么气话。”裴醉望着李昀那微颤的纤长睫毛,想要用手拂去那上面挂着的一颗晶莹水珠,“你恼我不给你开门,我便过来陪你一个时辰,权当是赔罪了。”
“原来,你我现在已经到了要分毫算清的地步了。”李昀转头避过他的手,那水珠便颤巍巍地顺着眼尾滑了下来。
裴醉看着那泪痕实在刺眼,不顾李昀的挣扎,用左手握住那人的白玉后颈,右手指腹轻轻擦掉那水渍滑痕。
李昀红着眼瞪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混账。”
裴醉看着李昀红通通的眼角,轻叹道:“你看,今夜我若不来,你必然会彻夜担忧气恼,你一贯浅眠,恐怕这几日都没办法好好睡觉了。你刚死里逃生,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李昀心头被重重一砸,眼角慢慢红了。
“裴忘归,你可知,我恨透了你这些无情的温柔?”
“明明拒人千里,却又偶尔将自己的心露出一道缝隙,给了我隐约的希望,转眼便将我踢入深渊。”
“我并非毫无廉耻之人,忘归,我也会疼,也会迟疑,也会累。”
裴醉缓缓蹲在李昀的膝盖前,静静地听着。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李昀声音低的只剩气声,话语里面有犹疑,有委屈,有不解,有疲累,还有一丝期待。
裴醉慢慢抬起手,将李昀那双冰凉的手握在了掌心。
两人的手都很凉,已经分不出来是谁暖着谁。
“你是我想要用一生去保护的人。”裴醉用大拇指摩挲着李昀那双白皙柔软的手,声音低沉中藏着卸下疲惫后的温和,“也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了。”
李昀被这句话打得丢盔卸甲,红了眼圈。
裴忘归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守疆大将军,攻无不克,字字句句,都往人的死穴里戳。
“既如此。”李昀抬着眼,眼泪摇摇欲坠,“你答应我,不再拦我入朝,不再将我推开,给我一个解释,跟我说实话。告诉我,我不是被你圈养在笼子里的云雀,有资格跟你并肩而立,好吗?”
裴醉却慢慢地松开了手,让秋夜风雨钻进了两人的掌心,吹凉了掌中的暖意。
“总有一日,你会站在朝堂之上,匡世治国,一展抱负。可现在不行,我...”裴醉忽得顿了顿,换上了朝堂之上的果断冷厉,垂眼冷道,“...我不允许。”
李昀胸口的闷气、愤怒、担忧和委屈忽得都没了,出了疲惫,再也生不出第二种情绪来。
原来,有些天堑,即使生了翅膀也越不过去。
“不许?”
他低低地笑了。
“兄长当真是朝秦暮楚,食言而肥。”
“我曾以为,你待我是特别的。可你不愿我靠近,也不屑于同我解释半分。我与他人,究竟有何不同?”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你让我躲藏在梁王府里,日日逃避般吟诗作对,苟延残喘,你觉得,我便会心安了?”
“你的依靠?”李昀自嘲一笑,“我又何德何能,以砖石之姿,与美玉比肩。”
裴醉慢慢起身,从高处垂眼看着那一袭青衫的书生,只能看到那人倔强到撑得极直的脊背。
他很想用手安抚着那人藏在决绝下的颤抖,可他知道,他的安慰,已经剩不了多久了。
李昀慢慢抬起下颌,怔怔地看着裴醉脸上的陌生表情。
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懂了。
李昀缓缓地闭上了眼。
“忘归,你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李昀忽得泄了气,淡淡笑了,“罢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原以为你我相知相扶,能撑过这朝堂风雨。可现在,你又将我毫不留情地抛下,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无情,没有辩解,不容置疑,干脆利落。不愧是大庆朝堂杀伐果断的摄政王爷,呵。”
他慢慢起身,只留给裴醉一剪修竹一般柔韧的背影。
“凌霄志,火摧之,当风扬其灰。有所思,山海遥,杳远渐无书。历历红尘多歧途,君向潇湘我向秦。”
裴醉轻轻攥着那青玉扳指,悄悄将手藏在了背后,低声重复着。
“南北歧途么?”
“是。”
李昀转眼看着那垂泪的火烛。
正好一个时辰。
“昔年你与父皇将我卖了,我知道那是你的身不由己。火船炸裂,粮草遭毁,更是非你之过。朝堂荆棘,人生风雨皆不能伤我,可唯有你。”李昀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努力稳着声音,轻声说道,“...能伤我的,只有你的冷漠与推拒。你可知,今日裴王府外的一个时辰,比江湖放逐的五年还要难熬。你既无话可说,我便不必自作多情,惹你厌烦。”
裴醉心头一痛,身体微微弯了下去,右手慢慢攥着红木方桌的边角,指节青白到失了血色。
李昀强迫自己不去回头,抬手用力挥袖,那摇摇微晃的火烛,立刻便灭了,只剩一股青烟缭绕在一片寂静里。
仿佛这凛冽的震袖,甩断了前尘,
“今夜,这一个时辰,你已还清了。自此,你我再不相欠。”
他大步走向内室,脚步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只留下淡淡一句话,静静地散在秋夜冷风中。
“兄长,慢走,不送。”
第59章 联手
承启秋日这雨绵绵,总是下不完的模样,天也灰蒙蒙的,连皇城的金砖朱瓦都失了几分好颜色。
天一阁今日十分安静。
因为李昀告了假,王安和与裴醉便分坐两侧,互不干涉。这空荡荡的书阁,安静地落针可闻,仿佛只有那堆积成山的折子,丝毫没有活人气。
葛栾捧着两杯热茶进来,仿佛一脚踏入了冰窖,冻得他浑身一激灵。
小司书不敢说话不敢笑,垂着头,把热茶放在了两人的桌角,脚底抹油想走。
“急什么?赶着投胎?”
葛栾脚步一顿,苦着脸转过头来。
“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丢了个眼神给那半人高的折子堆:“从今日起,这些弹劾的折子,都不必拿过来了,直接呈到陛下的保光殿里,请他定夺。还有,内阁批阅完的奏章,先请陛下亲自盖印批阅,然后再下发给六部九卿。”
葛栾怔了怔:“殿下...”
莫非,摄政王这是要请君临朝,自请退位?!
这大庆朝廷难道要变天了?
“本王把你从翰林院调过来,不是听你说废话的。”裴醉懒洋洋的声音里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葛栾心里一颤,把舌尖的话咽下,手忙脚乱地跪下:“是。”
“怎么?想趁机与本王撇清关系,抱上王首辅的大腿?”
裴醉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葛栾被戳中心思那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逗弄猫儿狗儿似的。
王安和今日也颇有闲心,放下笔,用手拢着那整齐道到一丝不苟的花白胡子,笑着替葛栾解了围:“翰林从来凌霄志,心有乾坤才入朝堂,都是为大庆办事,既入阁供职,又怎会拘泥派系之争?”
葛栾慌忙点点头。
裴醉低哼了一声:“这天一阁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当谁都喜欢架在火上烤?”
葛栾头点了一半,生生卡在脑袋上,僵着不敢动。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裴醉乐了:“鱼在想什么本王不知道,但,烤鱼是肯定不会乐的。”
王安和慢慢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庄子’,递给葛栾,笑道:“葛司书,今日便替裴王殿下念念老庄之道,替殿下解解惑。”
葛栾攥着庄子簌簌发抖。
他觉得,自己今天不该送茶进来。
下次他一定得随身带三枚铜钱,卜一卦,非‘吉’不入内阁。
裴醉用拇指敲了敲案桌,葛栾蹭地一下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把‘庄子’递到裴醉的手里。
“看来王首辅是觉得,老庄一道甚好?”裴醉淡淡瞥了他一眼,‘啪’地合上书册,“可在本王看来,无为,便是不作为。不作为,便是逃避责任。大庆如今华盖将倾,天下累战火已久,君若无为,民何存生?首辅既为帝师,这般崇尚老庄,本王可不甚理解。”
王安和微微摇了摇头,笑了。
“殿下幼时也曾陪着梁王殿下入天一阁进过几次学,当年殿下便是如此说。可没想到,十余年过去了,殿下如今的眼界依旧如同孩提一般。”
“首辅是在夸本王心志坚定,贯彻始终?”
“太过刚强,便是执拗。”
“首辅倒是圆滑,滑不溜手。”
葛栾跪着,双膝一点点向外移动。
“起来。”裴醉余光瞥见那恨不得夺门而逃的葛司书,“官服要是磨破了,连本带利赔。”
葛栾矫健地窜了起来。
“是,殿下,国库空虚,民生多艰,下官不敢磨破衣裳为国添乱。”
裴醉也不逗他了,随手把‘庄子’扔到了他的怀里,卸下了后背的力道,有些慵懒地靠着椅背:“别杵着了。首辅可是看中了你的文采,好好干,来日可期。”
葛栾为自己脱离苦海而兴奋开心,没忍住嘴角咧开乐了,可想起自己还在王爷眼前,不能高兴地太放肆,于是忍痛把笑容吞了回去,表情就跟裂了的瓜似的。
一声极轻的笑自头顶传来。
葛栾大着胆子抬眼,却正好对上了裴醉那一双含笑的眼睛。
殿下平日常笑,可每次笑里都藏着冷意,那锋利浓眉下的一对眸子,只消看一眼,耳边仿佛便响起战鼓累累,金戈四起,仿佛下一刻就要血染十里一般。
不过,今日殿下倒是笑得像个正常人了。
只不过,这神色间怎么有种羽化登仙的感觉?
“还不走?”
葛栾如梦初醒,抱着书行了一礼,瞬间便跑得没影儿了。
阁内重回一片寂静。
静得能听见窗外那狂风过境,落叶打着旋儿飞起又落下的沙沙声。
“首辅想说什么?”
“殿下何必问?”
“首辅不说,我如何知道?”
“殿下既然说这话,便是心里有了答案了。”
裴醉无奈道:“幸好,梁王没学会你这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的毛病。”
王安和起身,走到窗前。
那木窗为万字纹,深红色木头漆得一丝不苟。
那窗户微微摇晃,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窗外花树影影绰绰的,隐约能看见那红枫落满了青石阶。
“梁王殿下,已经三日没入阁了。”
“嗯。”
裴醉将手掌心缓缓松开,仿佛指尖还残着李昀那灼手的眼泪,心口毫无征兆地疼了一下。
‘你从来便不知道我要什么。’
裴醉慢慢抬眼,看着王安和那不动若山的好整以暇,忽得笑了。
“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份先帝的遗诏。”
语出惊人。
王安和千年难遇地震惊了一下,一贯的修养险些没撑住,扶着窗户的手一僵,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他只是在诈自己,便极快地换上了笑容,却没逃过裴醉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还真有。”
裴醉本以为自己对先帝已经不抱着什么期待之情,可这些年,这一份又一份该死的遗诏,实在是让他精疲力尽,心灰意冷了。
“若我的好‘舅舅’把这些心思放在朝政上,大庆恐怕早就一统天下了。”
裴醉支着手肘,笑了:“遗诏内容是什么?废我手中之权,还政于君?”
王安和缓了口气,含笑点头。
“怎么不用?”
“殿下既无反心,我又何必清君侧?”
裴醉抬了抬眉:“首辅,倒真是一心为国。不怪先帝防我跟防贼一般,却信任首辅如亲人。”
“天家,人伦亲情皆可利用,又哪有什么亲人信任可言,殿下说笑了。”
王安和将一封黑色飞雁暗纹硬皮密折从厚厚一摞奏章中抽了出来,轻轻搁在裴醉的面前。
“殿下的提议,下官很乐意配合。”
“很好。”
裴醉将那密折盖在手掌之下。
“不过,本王今日便将话搁在这里。”他声音温缓,一字一顿,“集权我可以不管,联纵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你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胆敢对李家血脉出手,本王就算抗旨赴死,被天下人唾弃万年,也要定以你为葬。”
“当然,下官一心忠君,日月可鉴。”王安和那圆滑的笑容仿佛面具一般,十年如一日,完美又妥帖。
摄政王又罢了早朝。
满朝文武无不在心中嗤笑这昔年金戈铁马,如今病病歪歪的摄政王爷。
那纵情声色酗酒成性的摄政王,若是病而罢朝,也是酒色财气熏病的。
方宁上街买药,听见坊间茶馆的流言,不敢明着和他们吵嚷,只小声地嘟囔了两句,仍是被醉醺醺的酒客听见了,朝方大夫色厉内荏地挥了挥拳头,方大夫却吓得如同受惊的兔子,赶紧跑回了裴王府。
他端着一篮子午膳,守在密室前面,等着殿下接见完那个浑身是血的侍卫出来。
他这一等便是大半日,他专注地看着医书,已然忘了时间。
“啊,殿下,你出来了?”方宁看着那黑色软靴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恍然察觉到日头正盛,赶紧爬了起来,用手探了探瓷碗的温度,忙不迭地让人热了菜。
裴醉垂眼地看着方宁手里的白瓷瓶:“怎么,方子又改了?第几次了,有完没完?”
方宁翕然一笑:“殿下这三天身体有起色,还得趁热打铁。”
“拿来吧。”
裴醉摊开手掌,方宁却摇了摇头。
“先吃饭。”
“吃不下。”裴醉不耐烦地道,“再啰嗦我便走了。”
方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拽着裴醉的手臂不让他走,豁出性命来劝裴醉吃点东西。
裴醉依靠着朱色栏杆,双臂交叠抱胸,仿佛看出了方宁心中所想,缓缓收敛起眼眸间的冷色,松了口。
“罢了,端来书房吧。”
“书,书房?”
“一炷香内,端来。”
裴醉看着时辰,迈开大步便走向书房。
方宁怔了怔,飞毛腿似的奔向后厨,像是被火燎着屁股一般焦急。
秋夜微凉,秋月正圆如玉盘,明昭皎皎,淡淡地洒下一地的光辉。
裴醉拖着满身的疲惫,搬了奏章入寝殿,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烛,左手臂撑着额头,右手禀笔,在那长篇大论的奏章上勾勾画画。
方宁哼着走调到天边的歌儿,捧着手里的白瓷瓶,笑眯眯地轻轻扣了扣虚掩着的门扉。
他推门进来,看见裴醉左臂支着额头假寐,双目微垂,几乎听不见呼吸声,白瓷似的脸,安静地仿佛要透明消失一般。
方宁刚要扶他上床,手刚搭上他的肩,仿佛忆起了什么噩梦,手指一颤,被火灼了一下似的,赶紧收了回去。
方大夫可不敢在裴醉半梦半醒间碰他。
上次殿下卸了他一只手臂,这次还不得废掉自己半边身子?
要不,还是搞点迷药,彻底把殿下弄昏迷算了。
方大夫这几日把胆子养得肥了些,正准备磨爪霍霍下阴招,却看见那人睫毛微颤,意识还没苏醒,却本能地将手中的密函塞进那堆凌乱的奏章下,轻唤了一声:“...元晦?”
方宁哪敢回答,支支吾吾地收起爪子,倒退了半步。
裴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李昀那张脸也被风一点点吹散,只剩一室冰凉。
他柔和的眉眼渐渐变冷,嗓音带着疲惫与喑哑:“怎么了?”
“给殿下来送药啦。”
裴醉看着方宁献宝似的托着那小白瓷瓶,抬起一根手指,微微勾了勾。
“嗯?”
方宁把脸凑过去,却看见那人笑了笑,以迅雷之势弹上自己的脑门,跟弹西瓜似的,嘎嘣脆。
方大夫愣了一刻,疼痛迟到而来,痛意却加倍,鬼哭狼嚎地捂着脑门吼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你...又打我...能不能...换一招?”
“给你鸡毛便当了令箭,真敢拿本王做药人?”
方宁心虚地笑了笑,揉了揉脑袋,便凝神抬手按着裴醉的手腕,仔细地切了切脉。
指腹的脉象如老旧的弓弦一般,松而凝涩,经脉几乎都乱成了一团浆糊。
方宁吓了一跳。
这脉象甚至比之前还要更糟一些。
“你难受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再疯一次给我看?”裴醉斜睨了他一眼,握着笔又想要批阅奏折。
方宁死死抓着裴醉的手臂,瞳孔又开始发散。
“真是。”
裴醉已经懒得骂他,直接抬手想打向他的脖颈,行至半路却蓦地收回了手,用指节深深抵进自己前胸处,那剧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冷汗密密麻麻地出着,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千斤巨石,他努力地喘息着,却仍是头晕眼花,眼前黑雾一阵阵地弥漫。
方宁见裴醉冷汗瞬间便成股的淌,又想起自己那天发疯把那人逼到吐血晕倒的境地。方大夫很有良心地使劲咬了舌尖,没让自己继续疯下去。
他小声颤抖着喊裴醉:“殿下,我清醒了。”
“怎么,还...咳咳...还等着我夸你?”裴醉忍痛伏在案桌上,耳朵像是浸透了深海海水,方宁的话语仿佛罩了一层布,发闷又嗡嗡作响。
“我去派人请梁王殿下过来。”方宁咬了咬下唇,从怀里掏出止痛的丸药,扔在案桌上,转身就要跑。
“...回来。”裴醉闷声咳嗽,唇角抿着隐约的血迹,从臂弯里抬头,脸色已经白了。
“殿下...”方宁心里内疚又心疼,无助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老实实的看你的医书,别多管闲事。”裴醉哑声道,“你的方子没错,我一会儿就好了。”
方宁干张了张口,眼圈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安慰我。”
“...别杵在这,碍眼。”裴醉白着脸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
方宁脱下背上的药匣子,把头埋了进去,从里面噼里啪啦地扔着药瓶子。
“这个止痛,这个止血,这个退热...”方宁摆了一排药瓶,然后磨磨蹭蹭地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圆肚红瓷瓶,“...要是,实在疼得厉害,这个罂粟...”
裴醉猛地睁眼,眼神里的寒意刺得方宁背后冷汗冒了一片,被风吹得骨头缝里都凉。
“我...我走了。”方宁被吓得掉下了凳子,抓着那红瓷瓶,抱着一摞医书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秋风从那半敞的木门中飘了进来,吹得烛影微晃。
裴醉抬起手,掩着唇压抑地低咳,血迹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地坠了下来。
过了半晌,眼前那团黑雾终于散了一些,裴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缝中的血,撑着书桌走了几步,将自己摔在了床上。
今那月亮如玉盘圆满,月色漫了一地的温柔,落在地上结了霜。
只是,乌云很快便挡住了月亮,屋内那难得的温柔月色,也被黑暗吞噬地一点不剩。
“上弦到满月。”裴醉缓缓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时间过得真快。”
第60章 入局(一)
攒了几日的阴云终于变成暴雨,砸在了这繁华的承启土地上,却洗不掉这四方城上方隐隐约约的阴颓。
街上百姓抱着菜篮子,踩着一路泥泞急着回家收衣服。
“回避!”
一浑厚的声音穿透层层闹市喧嚣,如同一把利剑,劈山斩水一般,将百姓中间劈出一道口子。
百姓自动分列两侧,远眺着一人戴枷入城。
那人仍是军将打扮,一身铠甲并未卸掉。可头发散乱,那额顶挽着的头发松松散散的,仿佛再被人抽一鞭子,便会尽数散开。那些碎发被雨打得湿透,胡乱地贴在脸颊两侧,甚至挡住了大半张脸,可那人眼睛却很亮,亮得发烫。
那人被簇拥在一群兵卒中,枷锁被马牵着,朝着那宫城方向跌跌撞撞地走着。
他的侧脸,被人烙上一个‘叛’字。
那是通敌叛国之人,才配享有的刑罚,黥面一生,耻辱永世。
母亲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父亲拿起手里的石头砸向那人的后背。
一石激起千层浪,菜叶和石头直直地抛向那叛徒的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他们心中的愤怒与害怕全都发泄出来。
裴醉斜倚着许春望的窗沿,看着这喧闹,轻轻吹了吹手中的热茶,却被热气呛得低声咳嗽了两声。
申高阳斯文推门进来,坐在他身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嫌硌手,又收了回来。
“你搞的?”
裴醉眼帘垂着,喝了口茶。
“又不说话?”申高阳手腕一抖,折扇一展,唇角一弯,“以前的裴四哥那么狂,现在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
裴醉抬了抬眉毛:“累。”
申高阳翻了个白眼。
“子昭。”裴醉搁下茶盅,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白眼翻多了,有皱纹了。”
申高阳手里的折扇瞬间落了地。
他用二指撑着自己两个眼角,努力展平眼尾褶皱,颤巍巍地去寻铜镜:“忘归,你骗我的吧。”
“当然。”裴醉看着撅着屁股找镜子的申高阳,支着头笑了。
申高阳这小暴脾气又被点燃了,可面对人高马大的武夫裴世叔,他只能忍气吞声地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