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急喘犹在,断断续续道:“本王...身负御令,有权协理监察与甘信兵败所有相关事宜,包括提审嫌犯。”
裴醉视线落在李昀那冻得青白的双唇上,实在是无可奈何。
打不得,骂不得,对李元晦,他从来都是束手无策。
“罢了。”裴醉拉着李昀的手,替他暖着,转身吩咐在不远处候着的天威卫,“拿一个手炉和披风来。”
李昀指尖微微发颤,却被裴醉那温暖的手掌抚平了颤抖。
“走吧,梁王殿下,让为兄再替你挡一回雨。”
裴醉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与他共撑一伞,大雨同行。
天威卫掌管的诏狱与大庆同岁,历经百年,积威深重。
即使一度被司礼监压得抬不起头,又历经成帝那般刻意疏远压制,诏狱与天威卫的恶名依旧远扬。
被裴醉捏在手里三年,正好算是臭味相投,相互昭彰。
裴醉和李昀穿过幽长甬道,墙上火光瑟瑟作响。
砖墙已经看不出原色,上面层层印着新旧交叠的血迹,张牙舞爪地贴在墙面,镇守着一方监牢。
裴醉蹲下查看墙根的尸体。
那人脖颈处的刀痕凌乱,血肉翻卷,狰狞着死去。
“宋之远急了。”裴醉随意翻了翻那人身上的腰牌,低声嘲笑着,“有胆子喝别人的血,没胆子承担这罪责。真不知道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胆小如鼠。”
李昀被裴醉护在身后,站在半步远处,看见那断臂的扶宽身着天威卫的飞雁服,手中的飞雁刀刀刃上暗红血迹犹在,老老实实地站在诏狱同僚中。
“扶宽,该磨刀了。”裴醉用匕首翻着伤口,手指一勾,新晋的天威带刀总旗扶宽立刻蹲下,撅着屁股,努力地瞪着那一团血肉。
“还有,若是他从侧面扑过来,你便该顺势反手一刀横抹脖子,而不是这么慌张地左劈右砍。一刀能解决的事,绝不用两刀。”
“是,殿下!”扶宽目色锃亮。
“这一路上,遇到几批死士?”
“不多,也就三批。”扶宽朗声自豪道,“兄弟们武艺都高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出去守着吧。”裴醉虚虚挥手,几个呼吸间,天威卫两队十人整齐退出,空留诏狱内一地静寂。
宣承野脸上被鞭子划了两三道,看着惨烈,其实伤痕都在表面。
“宣参将。”裴醉坐在对面木椅上,闲适地将手臂搭在木桌上,宛如正坐在锦绣堂前听小曲儿,不紧不慢道,“你可有什么要对本王说的?”
“进了诏狱才知道,天威卫和王爷的恶名,果真都是以讹传讹。”宣承野昂着头,咳了一口血,“这鞭子打得太轻,连贾总兵随便踹的一脚都比不上。”
裴醉用手指尖轻轻地扣着木桌,并不说话。
那‘哒哒’清脆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一下一下地震在宣承野的耳膜里,开始,他还能淡然不理,后来,脸色一点点的难看起来。
“宣承野,本王要什么,你知道。”裴醉慵懒地靠在红木椅背上,手臂随意搭在一旁,漫不经心道,“别跟我兜圈子,我没什么耐心。”
宣承野身体颤了一下,手腕上的铁链轻微地响着。
“贾厄对你动辄打罚,好事没有你的份,背黑锅全让你来。以你之才,竟肯在他手下蛰伏多年,替他当牛做马。想必是贾厄握住了你的死穴,你逃不掉,也走不了,是吗?”
宣承野苍白地笑了一下:“殿下何必抬举末将。”
“能把贾厄走私之事顺藤摸瓜打探得一清二楚,将本王埋在甘信水军的人挖了出来,甚至配合本王模仿贾厄笔迹,盗取贾厄官印,伪造信函,这可并非常人能做到的。”
宣承野咬了咬下唇,那喉间极小的喉结微微颤了颤:“还要多谢殿下请少贽派人来支援。”
裴醉摆了摆手。
“本王已经保下了你,承诺过的已经一分不少的做到了。怎么,宣参将以为,什么都不说,本王便能让你活着出诏狱了?”
宣承野那清亮双眸却定定地看向裴醉。
“末将今夜才知,殿下并非嗜杀之人,有谋有策,定不会滥杀无辜。”
“可我没有时间了。此事,今夜必须做结。”裴醉淡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说了,王爷便信吗?”宣承野唇上干裂出血,笑得狼狈又痛苦,“我肩上可压着一万同袍的性命呢。”
裴醉蓦地收了笑意,向前压着身子,冷冷道:“海船炸裂,一万水军尸首沉在海里,被炸得稀巴烂,死后连故土也不能回。你以为,你凭什么跟本王讨价还价?”
宣承野脸色猛地发白,咬着唇,铁链铮铮发颤,汗水混着血液淌进囚衣中,呼吸急促。
海船炸裂时的惊天巨响与血肉横飞每日每夜地折磨着他,同袍上一刻还在朝他微笑,下一刻,胳膊腿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血糊了他一脸,粘稠又胆颤。
裴醉握起桌上的匕首,眼神一凝,猛地掷出,宣承野左手绑着的层层铁链一寸寸断尽,清脆落地。
宣承野手臂失去捆绑,身体落了空,毫无力气地立刻向前扑倒,膝盖重重撞在诏狱坑坑洼洼的碎石地面上,血肉筋骨都疼。
“自责够了吗?”裴醉起身,踩着那凌乱的干草走到宣承野面前,用匕首轻轻抬着他的下颌,一字一顿,冷冷道,“宣参将,宣姑娘?”
宣承野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颤着瞳孔。
“你...”
“本王很忙,没空听那些悲惨的身世,也没空追究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裴醉匕首卡在宣承野那极小的喉结处,眼神冷冽到无情,“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宣承野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她无力地靠在那扎人的木头刑架上,此刻才难得的显示出一点女子的柔弱来。
“殿下果真手眼通天,末将...当真佩服。”
“你,还不配称将。”
裴醉冰冷的声音仿佛将宣承野的血脉尽数冻僵。
此生,她听过太多的不配了。
幼时父亲大骂自己‘赔钱货’,不配活着;母亲把自己的衣服食物全都给了弟弟,不配得到亲情;在学堂外偷听先生讲课,却被人打下了树,不配读书;去村口阿牛哥家里学武,却被乡亲辱骂‘不要脸’,不配执枪;替逃跑的弟弟从军,却换来家人一句理所应当,等做到参将位置,除了俸禄,他们再不许自己踏入家门半步,生怕身份败露,连累家人。
桩桩件件的‘不配’,无非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子。
书院,容不下女子一方书桌;武馆,容不下女子一把银枪;朝堂不许女儿妄议,沙场也不容一袭红妆。
生为女子,根本不配活着。
宣承野身体微微一颤,唇角微扬,竟低声笑了。她扬起脖颈,那匕首便浅浅刺破了那脖颈白嫩的皮肤,血蜿蜒而下。
她拢着头发,露出脸上那刺的‘逃’字,嘲讽道:“殿下也因为我是个女子,便看轻我?”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并没有收回手中的匕首,反而向前递了半分,那尖锐冷硬的匕首刺进了咽喉。
宣承野没料到裴醉真的下手如此无情,那剧痛自咽喉处传来,她汗珠滚滚落下,痛楚剜心,仿佛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愚蠢。”
宣承野果然听到预料中的嘲讽,她自嘲地闭上了眼,准备迎接剜心的羞辱。
罢了,她这辈子,听过太多了。
早已不该期待什么了。
“生为女子,却不能驰骋沙场,是我等临朝掌权人的无能,是迂腐文人自古而来的谬误,本非你之过。”裴醉冷声道,“可,你却将女子之身当做耻辱与弱点,心结难解。你如此软弱,怎配统领三军?”
宣承野瞳孔颤了颤。
“本王说你不配,是因为你无能,懦弱,护不住手下的兵。”裴醉凝视着宣承野那颤抖的水色瞳孔,冷冷道,“懂了吗?”
宣承野心里仿佛泛起滔天巨浪,她怔了怔,眼睛忽然很酸。
这般不合时宜的场景,她却很想放声大笑。
第一次,她被人责骂,是因为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她张了张嘴,想笑,眼泪却淌了下来。
攒了半辈子的心酸,委屈,与藏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在裴醉面前尽数流了下来。
她右手捂着眼睛,眼泪却从指缝里奔涌而出。
“是,我有罪。”
裴醉下手很有分寸,并没伤到要害,轻轻松松便将手中匕首取了回来。宣承野倒在地上,咽喉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血,落在干草堆上,血色斑驳狼藉。
李昀抬眼看着裴醉那副宛若冰潭的双目,微微叹了口气。
这是怀刃浴血的边关守将,平生最恨连绵战火连累百姓、最恨将领无能连累三军。
宣参将只是贾厄推出来的替罪羔羊,罪魁并非是她,因此,忘归才手下留了情。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的火,恐怕也早已燎原了。
裴醉坐回了椅子上,右手攥着匕首刀鞘,闭着眼,眉心拧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怒意与痛苦。
忽得,手背处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缓缓睁了眼,看见手边放着一杯温茶。
裴醉握着那盏茶,眼底的寒意仿佛被这杯茶驱散,连心口也没那么疼了。
“宣参将,再拖下去,对你我没有益处。”李昀察觉到那人的视线,却没看他,只让人取了药,放在宣承野身旁,温和道,“如今,你自救,便是救国。”
宣姑娘擦干了眼泪,抹干了脖颈的血痕,直直地跪在两人面前。
“贾厄与水寇头目官牙一直在交易,从大庆走私瓷器布匹运到海的那边去,两成都要归贾厄所有。我曾经看见贾厄趁着巡防空隙,带着二十多个兄弟与官牙见面,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白银。后来我私下偷偷去查,就知道了这件事。”
“嗯。”裴醉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
“贾厄贪财之心不减,已经不满足于走私,还要从军费银两中下手。贾厄手下有一人,是研究火器的天才。他先是削减了海船的一成铁一成铜,又不知如何改进了火炮,居然省下足足万两白银。贾厄却仍是不满足,要求他消去三成铁两成铜。可这般的火炮,约十余发后,便会炸膛。”
宣承野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海船炸裂,脸色白了白。
“说。”裴醉催促道。
“....是。”宣承野定了定神,“末将...我眼睁睁地看着贾厄将这些半残铁器搬上海船...又催促我领军出海,迎战水匪。我以为,只要少开些炮,就不会炸,谁知...”
裴醉一字一顿,重重从牙缝中挤出来:“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嗯?”
李昀低声道:“就算宣参将你再小心,想必这些火炮如论如何都会炸。因为,只有残缺的火炮炸了,才能彻底毁了这些证据。”
以一万水军的鲜血来掩饰缺铜少铁的火炮。
用一场全军覆没的出征来贪污手中的军饷。
人命算什么。
家国算什么。
一文不值。
宣承野看着两王,咬了下唇,用力撕扯着囚衣,露出白皙的皮肤与胸膛。
她抖着指尖,屈辱地解着裹胸布,一层一层,将伪装尽数剥开。
裴醉别开了视线,转身坐回了木桌前。
宣承野从胸口拿出一张极小的布条,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与地名。
她声音发颤,举着布条的手也发颤:“这上面写着走私的时辰、地点与甘信水军中的内应,还有,贾厄与江南府吏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单,我也简单抄了下来。我想,这些应对殿下有极大的助益。今夜多番试探,只是想看看两位殿下是否真可相托。末将本就罪该万死,不敢再在世间苟且偷生。还望殿下仁慈,能赐末将一个全尸。”
她赤裸着上身,女子曼妙的曲线暴露在阴冷血腥的诏狱中,手中举着那残破布条,眼中却闪动着泪光。
裴醉扯下身后的披风,随手甩在她面前,冷冷道。
“穿上。”
宣承野披上那厚实的紫色披风,然后恭敬地双手将那布条递到裴醉面前,然后自动退回了刑架旁,垂着头,直直地跪着。
只是手使劲攥着膝盖上的囚服,指节发白。
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能在死前听到殿下这一番话,也算是无憾了。
裴醉捏着那布条,没忍住低咳了一声,右手用力按着心口,将胸前的布料攥出了道道褶皱。
李昀离他不过半个手臂的距离,清楚地听见了那人压着的急促呼吸。
于是李昀立刻敲了敲木桌,门口守着的扶宽满脸血迹地跑了过来。
裴醉勉强抬起头,唇色浅淡,鬓角冷汗隐秘地滚落下颌。
他瞥一眼扶宽脸上纵横斑驳的血渍,哑声道:“又来一批?”
“殿下不必担心,已经被我们杀了。诏狱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地儿。”扶宽傲然道,“殿下有何吩咐?”
裴醉指着倒在地上的宣承野,淡淡道:“把她单独关起来。”
宣承野怔了怔,一口气懈怠下来,瘫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淌。
为何,她不必死?
“以一万对三万,你是有将才的人。如今大庆武将凋零,女子身份并非不可饶恕之罪。裴王不愿将你赐死,我亦可对此守口如瓶。”李昀看着宣承野狼狈的脸,摇摇头,“但,是死是活,在你,不在我与裴王。”
“你活着,会比死了还要更难受。”裴醉撑着木桌站起身,淡淡道,“你手上有一万同袍的血债,他们日夜会缠着你,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你那一时的怯懦与无能。要是你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本王没空赐你全尸,你自己干脆利落找根麻绳上吊,别再给别人添麻烦。”
宣承野被扶宽架起来,膝盖血迹斑驳,目光呆滞,宛若缺了灵魂。
“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活吗?”裴醉冷汗滚滚而落,他一步步走近宣承野,看着那脸色苍白的女子,“宣参将,你还敢活吗?”
宣承野散乱的瞳孔渐渐归为一处,铺天盖地的痛涌上心口。
她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在昏迷之前,狠狠攥着裴醉的手臂,呜咽道。
“殿下,我敢。我要活。”
雨已经停了。
秋夜风凉,风如毛细针,一点点地扎上两人的皮肤,酥麻而微凉。微风夹着尚未离去的雨水潮湿,将裴醉肩头那对襟大袖的鹤氅吹得飒飒而展。
李昀跟在裴醉身后,目光盯着那一抹绛紫,正出神想事情,连裴醉忽然停了脚步也没留意,险些撞了上去。
他踉跄两下,没稳住身体,就要栽向路旁那小水坑里。
“小心。”
歪斜的身子忽得被一双沁着寒意的手扶住。李昀抬头,见裴醉的脸被月色映得清透,仿佛要和明月清晖融为一体似的。
明明看起来是无坚不摧的模样,可李昀就是觉得,那人稍微一碰,便要碎了。
李昀不自觉地朝他伸出手,恍惚间,想要触碰那被皎月勾勒得浅淡的身影。
裴醉微怔,抬手握住了那只微凉的白皙小手。
“怎么了?”
李昀被那人的声音唤回了意识,连忙将手抽了回来,掩饰地咳了一声:“既然是好意,何必说得那般冷硬无情。”
“心结难解,无情才是良药。”裴醉不欲再说,只蹲下,用手按了按李昀的脚踝,“果然,又有些肿了。”
李昀微微后退半步,低声道:“无情是良药,为何对我这般好?”
裴醉手一顿,给了李昀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我错了。”
李昀额角的青筋蹦了蹦。
一阵轻笑自低处传来,李昀垂眼,看见那蹲在地上的人双肩微抖,显然是憋得笑出了声。
“兄长觉得自己很风趣?”
裴醉抬起头,刚刚在诏狱中的冷硬锐利一点也不剩,那浓眉凤目映着皎皎月色,唇边笑容一如往昔温暖。
“元晦啊,凡事别那么认真。”裴醉扬起手,朝他弯了弯眉眼,“拉我起来。”
李昀抿了抿唇,没绷住严肃的脸,也悄悄笑了。
他抬手握着那双温暖的手,稍微用力,便将那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裴醉顺着这力道,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力将李昀抱进了怀里。
李昀被蓦地拽进了那个坚实的怀抱中,头脑有些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挣扎,也没有将他推开。
“没站稳。”裴醉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借我抱一下。”
李昀侧脸蹭着那柔软的衣袍与温暖的胸膛,鼻尖没出息地酸了一下。
原来,他已经离不开这个怀抱了。
“借来的,要还的。”
李昀轻声回嘴。
裴醉怔了一怔,低低笑了,那笑声与胸腔共鸣着,低沉而爽朗。
“原来...”
“我没有。”
李昀耳根红了,倔强地撑着最后一丝尊严,不肯松口,不肯承认自己这般轻易便消了气。
裴醉微微退了半步,迎着秋风,展开双臂,那对襟大袖被夜风吹得微扬,朗声笑道:“李元晦,过来,为兄让你抱。”
李昀静静地抬步,从裴醉身旁绕了过去,大步向前走着,越走越快,不敢去面对自己那几乎要藏不住的感情。
“慢些,急什么?”那人慵懒含笑的声音高高抛在空中,如绚烂的烟火一般,砰然响彻夜空,“莫非,元晦不想要抱,想要背?”
“裴忘归,你闭嘴。”李昀咬牙切齿地小声挤出一句话。
裴醉快走两步,拽着李昀的手臂。
“好了,别恼。今夜是望月,十五了。为兄带你去看月亮?”
李昀怔愣了一下,无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惜了。也不知道当年是谁,拽着为兄的衣袖,哭着让我带着出宫去看月亮。”裴醉话尾微微挑起,惹得李昀又是脸一红。
“那是...幼时不懂事。”
“哦?”裴醉抬了抬眉,一步步将他逼到了砖墙根,“现在不想跟为兄一起赏月了?”
两人离得很近,在这方寸逼仄间,呼吸交缠,目色灼灼。
李昀心湖猛地坠了一颗石头,涟漪晃得他目眩神迷,这简简单单一个‘不’字,卡在唇齿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裴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右手在李昀腿窝轻巧一捏,李昀还没反应过来,膝盖便一麻,整个人又扑在了裴醉宽广的肩上。
“抱着我。”
李昀睫毛微颤,缓缓将手环在了那人颈前。
这人每次都用同一招,偏偏让人抵挡不住。
“你病了。”李昀只觉得那肩背已经瘦得有些硌手了,他心口一颤,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宽广的肩,“放我下来。”
裴醉慢慢起身,笑着说道:“没事。”
“城内已然宵禁了,不该大张旗鼓夜半出行。”
“我带你绕开巡城军士。”
“...”
李昀知道,那人若下定了决心,任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
他既无可奈何,又隐约有些期待。
“...若撑不住,便将我放下来。”
裴醉目光一缓:“好。”
李昀没见过承启宵禁后的夜。
从前的皇四子,是被困在皇城高墙内的囚笼之鸟;曾经的梁王,是沉默于官海权途的闲散王爷;贬谪后的李昀,终于成为了他自己,却五年无缘踏入承启。
今夜,他被裴将军背在肩上,将层层锁链与禁锢都抛开,一路躲着巡城的天威卫,隐在夜幕里,一点点朝着皇城根下承启最高的瞭望高台而行。
木头架子高高垒成的瞭望台,有士兵彻夜镇守,而四角火焰不息,柴火噼啪作响。
“早就想带你来这里,可惜,以前总是忙,便错过了。”裴醉扶着木架子,擦了一把汗,被靠着城墙,低咳了两声。
“以后还有机会,为何非要今夜来?”李昀蹙了蹙眉,抬手替他擦去下颌挂着的汗珠。
“嗯,非得今夜才行。”裴醉轻轻笑了笑,“毕竟,每月就一次十五。”
李昀还想说什么,裴醉却拦腰将他抱了起来:“别浪费时间,抱紧我。”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轻轻将头贴在他肩头。
裴醉低低呼出一口气,眼神微微凝起,从城墙根借着木头架子的间隔与缝隙,一步一踏,一跃一纵,曾经轻易便能攀上的高架,现在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抵达。
两人一步步将灯火繁华踩在脚下,仿佛指尖轻触便可怀揽明月。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那心跳声轻易便被裴醉听了个一清二楚。
“怕了?”
“不怕。”
裴醉将他抱得更紧,两人悄然落在瞭望平台下那木头三角垒成的极小区域,静悄悄地,没惊动任何巡逻军士。
两人被木头框挤着,摩肩蹭颈,几乎贴在了一起。
裴醉左手揽着他的腰,时刻怕他掉下去。
李昀在一片黑暗与逼仄狭窄中,终于能放心地依偎在那人的怀里。
承启的万千灯火,被夜色罩得朦胧。
寒月长风,星点微光,天上有,地上也有;这流光夜色映着红尘人世,他们仿佛在天地缝隙,用彼此手心的温度感受着时光的呼吸。
两人沉浸在夜色里,那柔和安谧的月光洒在彼此身上,仿佛肩上凝了霜,发上落了雪,却温柔地不曾留下半点寒凉,只洒下心上一片纯白。
他在裴醉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地呼吸,时间走得缓慢,慢到仿佛能抓住指缝间时光的流逝。
“你以前常来这里?”
“嗯。每次被你父皇罚完以后,我便来这里躲起来喝酒,醉个一两日,你父皇也找不到我。”
李昀失笑,摇了摇头。
“喜欢这儿吗?”裴醉问。
“喜欢。”李昀点点头,“高处虽不胜寒,却可饱览人间盛景,又有谁能不喜欢呢?”
“是。”裴醉用手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那里是河安的方向,有山有大漠,你去过,想必记得。”
“记得。那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个好地方。”
“当然。”裴醉轻轻笑了,“在河安,春日可以去郊外操练,夏日可在金戈馆里磨刀,秋日会试炮制火器,冬日自然是捞鱼滚雪。那里,春夏秋冬四时之景各有精彩,不像承启,万年如一日的无趣。”
李昀微微抬眼,看着裴醉微笑的侧脸。
“忘归,等将来有时间,我会陪你回去。”
裴醉抬手握着李昀微凉的手,打趣道:“怎么,梁王殿下不是想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怎么还有空闲陪我回边关吃沙子?”
“小五总是要独当一面的。到时,我的身份便不是他的助力,而是他的阻碍。”李昀释然而笑,“忘归,这些我都懂,你没有必要担心我。”
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被风吹得飞扬挡眼的碎发。
“委不委屈?”
“委屈。”
“那还非要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