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阿多邦也算是赤凤营的宿敌。此人出手果断,心狠手辣,还偏偏坚毅能扛。这么多年,无数次漂亮的绝地反击,这里没人敢小瞧于他...他也确实是个人才,若非立场敌对,真想与他对饮三日。”裴醉不免扼腕而叹,“若这人生在大庆...”
李昀知道裴醉心里的焦灼。
他把手覆在裴醉冰凉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宽慰道:“明年的武科举,陛下与太傅会亲临考场,以示皇家对武举的重视。另外,太傅想听听你对武科举的想法。”
裴醉眉峰一挑,捕捉到了话里的重点:“他果然还是猜到我假死了?”
李昀沉吟半晌,慎重说道:“恐怕是的。可,我并不知道太傅是从何而知。”
“行了,要发愁也是为兄愁,你皱什么眉?”裴醉掐了掐李昀的脸蛋,“再说,老狐...首辅大人既然这般友善地问询我对武举的意见,恐怕已经对我没什么恶意了。毕竟,我权也交了,边关也守了,他凭什么还看我不顺眼?”
李昀不置可否地弯了弯眼睛,反问道:“是吗?”
想递台阶的裴四公子没料到,对方亲手把楼梯砸了个粉碎。他正有些好奇,想要继续开口时,怀里的人忽得转身,一双带着凉意的唇凑了过来,在他的侧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如雁过林海,温和而轻盈。
李昀看见裴醉脸上一瞬的错愕,没绷住轻声笑道:“因为我没能走上他给我铺就的坦途,却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你给我的那条崎岖小路。你说,他怎么能喜欢你?”
裴醉眼帘一展,眼底笑意很浓:“唔,他这可就错怪我了。我啊,可是无辜得很。”
“嗯?”
这次轮到李昀微微怔了一下。
“李元晦走的每一步,都是凭心而行。为兄从来都不能左右你的方向,王首辅也不能。”
裴醉伸出手,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李昀白玉似的侧脸。
他的指尖有薄薄一层茧,留在皮肤上的触感有些粗糙,可却无端地能让人心中安定。
李昀静了一瞬,忽得双臂撑在裴醉身侧,俊秀的容颜在裴醉眼前不断放大,直到两人呼吸交缠。
“凭心而行,这话说得豪迈。可是有时我在想,被人逼着前行,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不必思考,也不必承担那些因为选择而带来的未知风险,也不必承受因为放弃而带来的痛苦。闭上双眼,捂起耳朵;丢掉真心,放弃坚持;遵从先人教诲,顺从大势所趋;被人推着走,省心,也省力气。若我按照父皇给的路走,按照太傅指的方向走,或许,我就不会受这么多折磨了。忘归,你怎么说?”
裴醉定定地望着李昀,表情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只是那乌黑的睫毛衬得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李昀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醉,嘴唇紧紧地抿着,连呼吸也急促了三分,似乎提问者要比回答的人还要紧张焦灼。
李昀一直在等。
等裴忘归反驳他,不再压抑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
阔别五年后再见,裴忘归一直对父皇的事情三缄其口,从来不曾露出半点怨怼;就算太傅重伤了他,也从来没有表露出对他的憎恨;他被囚在承启高墙间的三年,风云更迭,无数祸事皆因此而起,那些无法填补的遗憾,他也只是狠狠压下,从来不曾在人前提起。
可他真的不恨吗?
他怎么可能不恨?
这些恨意与遗憾日夜锥心,他的身体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李昀暗自攥紧了床褥,目光凝在面前的人身上,半刻不敢移开,生怕错过那人一丁点的意动。
裴醉的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呼吸缓缓落在李昀的耳畔,犹如帐外盘旋的长风悠悠。
那人的眼眸很平静,如同最安静的深海水渊。
李昀在他眼底看不到任何的波澜。
好像,唯有在那人病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才能勉强窥见他心底那滔天的悔恨不甘与痛苦。
两人以一个亲密的姿势僵持许久,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李昀只能狼狈地败下阵来,长睫低垂,慢慢地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
“是这样吗。”他轻声笑了笑。
能卸下他心防的人,能看到他脆弱的人,能让他全然袒露伤痛的人,终究,不是他李昀。
就算他们亲密到同床共枕,可托付彼此生死性命,但有些事情,他却注定永远都无法触碰。
就在李昀的指尖离开裴醉衣袍的一瞬间,他的手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攥紧。
李昀小小地挣脱,反而被攥得更牢。
李昀从没有在裴醉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力道。
如一条野蛮的藤蔓,粗暴而危险,仿佛那人仅凭一只手,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他在这掌心的囚笼中,无可遁逃。
“忘归...”
“为什么,一定要问?”
裴醉压抑克制的声音微微沙哑,摩擦辗转过李昀心上,惹得他心尖微微一颤。
“我...”
李昀刚说了一个字,裴醉猛地将他雪白修长的手指扣在掌心,握着他的腰,将他轻轻按到在床榻上。
李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握紧了裴醉略显粗糙的手掌,却在其中感受到了微微的汗湿。
“李元晦,你确定你真的能承受住我的恨意吗?”
裴醉的声音哑得厉害,胸膛亦在激烈地起伏着,仿佛在压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的双眸就这样定定地盯着李昀,仿佛从一场梦魇中逃了出来,又落入了另一场噩梦的陷阱里。
光是听着这般忍耐痛苦的声音,李昀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你不信我?”
李昀眼角的一抹红刺进裴醉的眼底,他手掌一顿,松开了钳制李昀的手,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没有不信你。”那无尽的疲累仿佛要将裴醉吞了进去,他脸色很差,嘴唇也失了血色,声音隐约地发颤,“...我只是很怕,自己失控伤了你,就像...现在这样。”
李昀垂下纤长的眼睫,双手轻轻地攥着衣袍。
裴醉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光凭着那人发白的指节和轻轻战栗的睫毛,便能看出李元晦此时的心痛与无措。
裴醉压下心中复杂而汹涌的情绪,用手背轻触李昀冰凉柔软的侧脸,却不期然,听到了令人气血翻腾的疑问。
“你恨他们,是吗?”
李昀依旧眼帘低垂,声音轻哑。
“那我呢?”
裴醉在听到这三个字时,蓦地攥紧了桌角,手背青筋已经一根根地绷了起来。
李昀缓缓抬起眼,看见裴醉咬紧的下颌,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泪意,却轻轻地将他推开,自顾自地站了起来。
“项副将是为了救我才陪你违抗圣旨,最后战死。让他被冠上反贼之名,也是我无能,不能从太傅手中保下他的身后名。而项千户也是因为此事才通敌叛国,让赤凤营损失惨重。这一切,都是我之过错。”
李昀攥着袖口,微微弯了腰,声音带颤,含着无尽的痛楚:“忘归,或许,你怨我吗?”
裴醉脸色倏地惨白。
他右手狠狠抓着心口,痛得弯了腰,伏在塌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李昀眼疾手快地扶着裴醉微微发抖的手臂,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准备好了痰盂,双眼通红,轻轻地替他扣着背:“吐出来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咳咳...”
裴醉忍痛强撑着坐直身体,拒绝了李昀的搀扶。
李昀手上的血迹还温热,手臂却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睫毛微微发颤,下唇被他咬得发白。
他第一次被忘归这样无情的甩开。
“李元晦,你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裴醉气息紊乱,血迹染得唇瓣鲜红,整个人虚弱得如同一张白纸一般,可语气凶狠愤怒,宛若无垠冰原上一头暴走的野兽。
李昀死死抿着下唇,手指紧攥着痰盂,声音干涩:“我只是想帮你...”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裴醉右手攥拳,拳头打颤。
李昀别开眼,拼尽全力压着胸口的酸涩,轻轻搁下手中的痰盂,没有顺从裴醉的推拒,倔强地用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扣着那人咳得发颤的后背。
“咳咳...唔...咳...呼...”
裴醉捂着唇剧烈地咳嗽,难耐痛苦地蜷起了背,头深深地垂在双臂中间,难受得睁不开眼,大口大口地急喘着。
李昀心口一悸,生怕自己没有掌握好这其中的尺度,反而让那人伤上加伤。
他语气焦灼,近乎惊慌失措:“忘归,很难受吗?我去叫骆先生...”
话音未落,李昀只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仿佛被吸进了那个颤抖的胸膛间。
“不惜伤害自己来气我,这种狗屁法子,谁教你的,嗯?”
那人的发丝擦过李昀的侧颈,呼吸急促地打在耳后的皮肤上,却仿佛三月细雨微风拂柳般温柔与克制。
李昀眼泪快要绷不住了。
他攥着裴醉后背的衣袍,努力稳着声线:“我没有...”
蓦地,背上一暖,李昀感受到自己的狐裘被严严实实地披在了肩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拥着他的身子,李昀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裴醉的肩头,无声地落了泪。
裴醉右手轻轻地抚着怀中人的发顶,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侧颈,最后落在他的耳垂上。那指腹薄茧擦过柔软光滑的耳垂,在那个不起眼的小痣上反复摩挲着。
“最不想看到你的眼泪,可我总有方法让你哭。”裴醉叹了口气,“说我自苦,你呢?你脑子里都在纠结什么狗屁问题,嗯?你父皇和王首辅也就罢了,可我恨你?恨你做什么?恨你单纯善良,恨你绝代风华,恨你没早点被我拐回家暖床?”
李昀被这几个无耻的反问堵住了眼泪,破涕为笑:“胡说什么。”
“恕为兄直言,这次胡扯的可不是我。”裴醉把李昀按在肩上,手臂用上了点力气,愤怒还在指尖未消散,“李元晦出息了,不仅会声东击西,还会打人七寸。看来,我真该跟小五提一句,让你赶紧接替王首辅入阁坑人,肯定把那些混账狗官搞得要死要活。”
李昀伸出双臂,轻轻地环着裴醉的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裴醉在李昀沉静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了下来,擦了一把唇边的血迹,低声说道:“在你面前,我总是这么狼狈。”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自诩君子立身,通达洒脱。可,一遇上你,所有卑鄙、纠结、阴暗的心思,尽数肆无忌惮地生长。”李昀把脸埋在裴醉胸膛,声音发闷,却好像隐隐约约地含了笑,“可我也是遇上你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纯良高洁,只是我臆想中的自己。怯懦,无能,执拗,才是真实。接受真实,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裴醉神情复杂地望着怀里的人。
“怯懦,无能,执拗?你确定你说的不是,谦恭,低调,坚持?”
李昀弯起眼睛安静地笑了。
裴醉团起二指,手一点点逼近,然后,轻轻弹上了李昀的额间。
“过于自谦,可就惹人恨了,梁王殿下。”
李昀捂着微痒的眉心,皱着鼻子回看向裴醉。
“裴忘归,你打我。”
裴醉赶紧举手投降:“这哪儿能算是打人啊,夫人,天地良心,这不过是轻轻一碰,挠痒痒都算不上。”
李昀谴责的目光落在裴醉的脸上,一副受害者秋后算账的模样:“不仅如此,你刚刚甩开我的手,很疼。”
‘打人甩手肇事’者替李昀揉了揉手腕,揶揄道:“李元晦现在真是了不得。这莫非,是近朱者赤?”
“我更倾向于后半句,裴四公子。”
裴醉闻言,沉声低笑,喉结微颤。
李昀用手摸了摸裴醉飞扬的眼尾。
“你强颜欢笑的时候,眼睛是没有笑意的。可现在,有了。”李昀松了一口气,将脸埋在裴醉的肩窝里,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独有的清凛气息,紧绷的身体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你笑了,真好。”
裴醉的右手抚着李昀雪白的后颈,眸中笑意渐淡,将目光投向了北方,过了许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
他拢了拢李昀的鬓发,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穿厚一点。晚膳后,陪我出去一趟。”
夜幕笼罩下的赤凤营意外的静谧。
如墨浓稠的夜色浸没了金戈与火焰,似乎那些肃杀与战火都沉默在这无尽的寂静中。
李昀身上的狐裘与白雪融为一体,在薪柴火焰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流光,仿佛将星河白练披在了肩上。他将右手从毛皮护手中拿了出来,用暖烘烘的手去握着裴醉冰凉的掌心,目光落在那人肩上的素灰披风上。
没见过忘归穿这样素净的颜色。
以前的他,最喜欢正红那般飞扬的色彩;后来,便是一身庄重的绛紫色。
如今这暗沉的颜色,莫非...
李昀抿了抿唇。
他是在哀悼死去的长辈吗?
仿佛察觉到李昀一瞬哀伤下来的视线,裴醉侧脸望着李昀,凤眸微弯。
“怎么了?”
李昀摇了摇头,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怕你冷。”
“你不冷,我就不冷。”裴醉拉起李昀的手,放在嘴边轻呵一口气,呼出的白雾竟真的让李昀在这冰天雪地里捕捉到半丝暖意。
“有你在,我怎么会冷?”
刚说完,李昀就被这几句来回打着圈子的话逗得忍俊不禁,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样说来,你我冬日里只要站在一起,连碳火都不必点了。莫非这便是,情之一字可当薪柴,可暖寒冬?”
“不错不错。范叔要是知道有这么省钱的法子,肯定全军推广,省了多少钱。”
裴醉虽说着玩笑话,可下颌微绷的线条还是泄露了几分他沉重的心情。
李昀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裴醉眼眸微松,将李昀揽进披风间。
“走吧。”
两人一路往北而行。
出了主营帐群,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李昀忽得拽住了裴醉闷头向前的步伐。
“嗯?怎么了?”裴醉问他。
李昀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帐子:“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如进去看看?”
一间简朴到极致的小帐子,里面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小木板,上面却积了许多干草,干草上面用破旧衣料堆了一个小暖窝,上面卧了一只浑身是血的灰狼。它高傲的头颅微垂,奄奄一息地趴在前爪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瞳却警惕地盯着面前拿着薄毯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项锦书每次想给它止血,那锐利的狼爪便亮了出来,磨牙喘粗气,绝不允许小女孩的靠近。
范则站在帐外,背后被李昀轻轻拍了一下。
“见过梁王殿下,见过大帅。”范则回神,连忙朝他们拱手抱拳。
裴醉透过帐帘缝隙窥见了一人一兽的对峙,目光落在李昀脸上。
李昀微微歪了歪头:“只是路过。进或不进,都是兄长自己的选择。”
项锦书听见帘帐被挑开的声响,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记得这个人,对了,范叔叔说,只有他才能救它。
“大人,求求你,你救救这只小狼好不好?”
项锦书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抱着他浸满风雪的腿,小声地恳求他。
裴醉在她扑过来的一瞬,脊背微微僵硬了一下。
“大人?”
项锦书带着呜咽的小奶音绕在裴醉膝下,眼带期盼地望着他。
裴醉缓缓地抬起右手,似乎犹豫了片刻,最后,悬在空中的手掌终于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
他转身,走到那木板前,垂眸凝望着灰狼腹部的伤口。
一道黑黢黢的火炮炸伤,半个手掌大小,应该只是飞弹擦伤,虽然狰狞,流血也不少,但也能救。
灰狼明显感受到了比矮个子小女孩要强烈千百倍的威胁,它虚弱地昂起头,凶狠地朝他龇牙,鼻息打在裴醉的手背上,潮湿而急促。
项锦书看见那狼四肢弓起,筋肉紧绷,似乎想要一击咬上裴醉的手臂。
“大人小心!”
小女孩失声叫道,可话音还未落,便看见那个大人抬手扼住灰狼的咽喉,准确而克制地将其撂倒在木板上。
“呃...灰狼小心!”
项锦书一瞬间就调转了阵方,开始担心这样粗暴的手法会不会把小狼弄得伤上加伤。
旁边的金疮药和纱布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一看就是范则与李昀的手笔。
裴醉沉默地替灰狼清理创口,动作准确果断下手利落,没什么多余的同情怜悯,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惯例事项。
小姑娘有些害怕这个冷血的大人,悄悄地后退了半步,担忧地望向那只奄奄一息的狼。不过,她的心还没完全提起来,裴醉便结束了手中的包扎,退了半步,蹲在木板前,安静沉着地望着它。
一人一狼沉默地对峙着。最后,也用灰狼湿漉漉的蓝眼睛望着裴醉,雪白的眼皮微微放下,敌意尽消。
“大人,你不...你不抱抱它吗?”项锦书害怕地躲在裴醉宽阔的肩背后面,只露了一只眼睛。
“它要的不是安抚,是安心。”裴醉入帐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我给它半步距离,它感觉不到威胁,才能真正松懈下来。”
“哦。”项锦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我可以抱抱它吗?”
裴醉沉默了一会儿。
“若不怕,可以试试。”
项锦书纤长卷曲的睫毛眨了眨,望着那失血过多耷拉脑袋的灰狼,终于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朝它探了过去。
灰狼嗅到了小女孩的味道,猛地抬眼,眼中凶戾骤现。
裴醉眼眸转冷,一直没有卸力道的右手猛地冲着灰狼伤口而去,可谁知,下一刻,小女孩展开手掌,里面放了一支干枯的红柳串铃花。
“哥哥说过,灰狼喜欢这个花。大漠间的花本来就少,红柳串铃是唯一灰狼喜欢的,听说,他们还经常在树下捕猎打滚呢。”
项锦书将手里的干花展开,仿佛把春天带给了那只伤痕累累的小狼。
“...他说得没错。”
裴醉站在项锦书身后,旁观着,那受伤的狼从戒备到放松,最后试探地嗅了嗅她掌心间的干花。
项锦书惊喜地低呼,转头望向裴醉,兴奋地说道:“大人,它喜欢我!”
裴醉淡淡一笑:“是,它喜欢你。”
项锦书一寸寸地贴近小狼,最后,将那只灰狼小心地抱在怀里,终于幸福地露出了稚嫩的笑脸。
“哥哥最喜欢去猎狼了。不过我听娘说,他箭法糟糕得很,每次都打不中。”
“是。”
“可是哥哥明明告诉我,他百发百中的。”
“是。”
项锦书已经糊涂了:“诶?”
裴醉慢慢地蹲了下来,与小女孩平视,声音沉稳和缓,如同在讲故事一般。
“很久以前,令兄的确不擅箭法。可经过多年的刻苦钻研,他的箭法早可百步穿杨。而他总是猎不中野狼,是因为他觉得,平日战场上人人生死相搏已经够了,对这些动物,能放一马,便是积德了。”
“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为什么锦书这五年都没见过你?”项锦书扯着裴醉的袖口,遥遥指着城门的方向,“那你告诉我,哥哥什么时候才能从城门上下来啊?”
裴醉深深地看着项锦书惊慌的小脸,眸色晦暗不清,无数情绪隐于其间,无处释放。
“范叔叔说,哥哥犯了错误,要守着城门。可是,我好想哥哥,想跟他说说话。”项锦书眼睫低低地垂了下去,眼泪滴了下来,“娘也不回来,哥哥也不回来,我...我好想他们。”
裴醉慢慢抬手,替她抹去了眼泪。
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无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小姑娘再也没办法故作坚强,她小嘴一瘪,心里的悲伤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她害怕又委屈地扑向裴醉的怀里,可裴醉却如同刚才给灰狼治伤一般,留出了半步的距离。
小姑娘的双臂悬在半空中,迟疑地喊他:“大人?”
“如果,他们一辈子也回不来呢?”
项锦书呆怔地抬眼望着裴醉,连抽泣都忘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好看的大哥哥要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裴醉缓缓地闭上了眼。
帐内无人再说话,只有项锦书害怕的急促喘息声。
灰狼似乎嗅到了小女孩的不安气息。
他高傲地挑开一只眼,用舌头卷了一颗坠落的眼泪。
项锦书的哽咽卡在喉咙里。
她用小手捂住圆鼓鼓的侧脸,灰狼那舌头上的倒刺割得她脸颊生疼,可一股奇妙的感觉自她心头涌起。她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与灰狼那一双湛蓝的眼眸四目相对,最后,破涕为笑。
她捧起小狼,用饱满的额头抵着小狼厚实的额顶毛皮,眷恋地左右蹭了蹭。
裴醉负手站在一旁,看着项锦书替灰狼铺床盖被子,忙前忙后的模样。
他慢慢向后退了半步,脚步放得很轻,不愿意打扰这一刻的静好温馨。
“大人...”项锦书怯生生的声音自裴醉身后响起,“锦书还没有谢谢大人帮小狼治伤。”
“...我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不,娘说了,做人要懂得是非明辨,大人帮了我,我就该谢谢你。”
裴醉背着小女孩,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步要走,又被项锦书怯怯地喊住:“大,大人,你明日还会过来替小狼换药吗?”
裴醉微微侧过脸,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也被帐内火烛柔和了几分,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无情的拒绝。
“不会。”
项锦书一瞬间手足无措:“可是,我不会换药,我也照顾不好它,要是大人不来,我...”
“你可以。”
看起来冷淡又疏离的人,说出来的鼓励却格外地让人信服。
“好!锦书一定努力!”小姑娘脸涨得通红,眼中又闪起了光。
裴醉笑了笑,转身消失在这本就不属于他的一片祥和与温暖中。
不远处,李昀站在雪色与月色中,安静地望着那大步走出营帐的人,握着袖中的手炉,慢慢地迎了上去。
“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我这般惺惺作态,连我都觉得自己恶心,何必再留下恶心他人?”
李昀抬手,轻轻叩了一下裴醉的额头,嗔道:“忘归。”
裴醉闷声一笑,眉间的阴郁之气微微散了些。
李昀轻声问他:“和解了?”
“没有。她不可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所谓和解,所谓直面,所谓放下,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找一个理由,骗骗自己罢了。”
裴醉牵起李昀的手,回头望了一眼那营帐。
范则正高高举起项锦书,小女孩怀里抱着灰狼,清脆的笑声从帘帐缝隙飘了出来,落在这安静的帐外空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