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害已经铸成,无可挽回。我能做的,就是远离。”
李昀的目光却落在裴醉线条锐利的侧脸上。
“忘归。”
“嗯?”
“死生离别之苦,从来都不能被消解。”李昀把手轻轻覆在裴醉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我只能,以向死之心,找寻生之所望。”
裴醉将柔和的目色垂在李昀的白皙面孔上。
李元晦的眼睛永远都是那样澄澈清朗,即使比之满天飞雪,也毫不逊色。就算在尘世污浊的泥潭里打了无数次滚,再抬眼时,依旧是出水清莲,尘不染身。
裴醉轻轻地摸着那双明眸,指尖仿佛被雪灼了一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不如你万一。”
“兄长,自谦太过,可就惹人恨了。”
李昀一副原物归还的游刃有余,惹得裴醉笑弯了眼。
“惹人恨又如何,为兄最不怕那些庸俗人的臭鸡蛋烂白菜,甚至还能攒一攒炒盘菜。”
“光是厚颜这一条优点,兄长便已经举世无双了,不必谦虚。”
裴醉笑得弯了腰,扣着胸口艰难地咳嗽着。
“别逗我笑。咳咳...为兄现在虚弱得风吹便倒,莫非,你想以后都独守空房?”
“那...你还能走吗?”
“当然。”
远处的城门已经轮廓可见。
那破败的城墙隐匿于暗夜,随着狂风吹起城门两侧的柴火火焰,时不时地露出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李昀看着裴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蹙了蹙眉,轻声说道:“忘归,你在发抖。”
裴醉没有回应,冰冷的目光坠落在城门中间,那高高吊起的尸体上。
冬日狂风将血肉吹成了冻干。
那四肢僵硬得像老树枯枝,在狂风中来回摆荡,像极了冬日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冻咸鱼。
他的五官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头顶比野草还要凌乱枯萎,大风吹了几日,吹掉了半数还多,只剩稀稀落落的毛发。
裴醉锐利的长眉轻轻放了下来。
他的眼尾染上微红,却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具干尸。
昔年的玩伴战友,此时不仅阴阳相隔,还有死生也不得和解的仇与恨。
忽得,裴醉眼前一黑。
带着温度的一双手,轻轻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够了。”
李昀清冷的声音比冰雪还凛冽。
裴醉睫毛撩着李昀的掌心,像是掌心落了片轻飘飘的雪花。
那人的嘴唇拉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出来,似乎在笑。
“为兄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倒宁可你脆弱一点。”
李昀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侧,任由雪花落下,将他们二人的身体拽进这场纯粹的银白中,固执地没有放下手。
裴醉慢慢落下唇角,极轻地说道。
“走近一点。我想,最后再跟他喝一次酒。”
李昀垂眸沉吟片刻,轻轻牵起裴醉的手。
“闭上眼,我引你去。”
月光洒在积雪地,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如同缓缓行走在碎银潭水中。
裴醉坐镇中军大帐惯了,其实很不喜欢这种迷失方向、失去掌控的感觉。可掌心传来的柔软和温度却又神奇般地抚平了他心头的焦灼。
他紧绷的手臂也渐渐地松弛了下来,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他人。
耳畔一派安然寂静,唯可听风吟雪唱,还有李元晦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
“到了。”
裴醉缓缓张开了眼。
破旧的城墙根,上面疤痕遍布,两捧柴火盆被铁架子高高架了起来,映得那干尸忽明忽暗,更加缥缈可怖。
他绷着的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随即,他随意倚靠在一块废弃的长条木板上,抬起被裹得厚实暖和的手臂,有些费劲地扯下腰间的酒壶。
李昀的手上也套着毛皮手套,废了一番周折,又是拧又是拽,终于是帮他拔出了酒塞,已经累得微微气喘。
裴醉笑着接过那酒壶,朝着城门口遥遥一敬,然后在地上洒了一圈清酒。
“喝吧,酒鬼。”
话里有怀念,有遗憾,有自责,全化在这一声极熟稔的称呼里。
酒落地不消半刻已经结成了冰,碎光清皎地闪着,像是用星光编了一只草冠,戴在悠悠的风中,似要妄图拉住消散于天地间的魂魄。
“他比我小五六岁,但是这混账东西从来都没有一点尊重兄长的意思,这么多年,就没听到他喊过一次我的表字,总是裴醉裴醉的喊。被项叔按着打过无数次,就是死性不改。”
李昀将视线投向城墙上的干尸。
坚持与偏执之间,不过一念之差。
“咳...”裴醉只喝了一口,冷冰冰的酒如刀子一般顺入他的喉咙间,他扼着喉咙弯腰拼命咳嗽着,撑着膝盖急喘不止。
李昀用冻僵的鼻子勉强嗅出了烧刀子的呛鼻气味,他抿了抿唇,接着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酒壶,递给了裴醉。
“...里面是你以前喝的药酒。如果实在很想喝,就喝这个吧。”
裴醉接过李昀的酒壶,前前后后地打量着,飞眉微微挑了一下。
“咳,这酒壶确实是你的。”似是想到了自己装醉的那一夜,李昀脸色有些不自然,“...不喝的话,我收起来了。”
“喝喝喝。”
裴醉习惯了李昀的脸皮薄如纸,忍着笑,灌了两口。
可惜酒入愁肠,翻天覆地般造反。
裴醉右手卡着腰,身体一点点地弯了下去,最后终是没忍住咳出一口血。
“忘归!”
裴醉摆摆手,边咳边笑:“看,就是这么容易。哪里非要你来气我吐血?早点来面对现实,不就...咳咳...不就成了吗?”
李昀捏着帕子脸都白了,赶紧替他擦去唇边血迹,又心疼又忧心。
“别勉强自己。”
“说不上勉强,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没习惯。”裴醉抹去唇边血迹,很快又溢出一丝鲜红,怎么也擦不干净,“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也就算了,连心性也越发软弱,真是丢人。”
李昀猛地勾住裴醉的脖颈,拼死将他按在自己肩上,顺势扭转位置,迫使裴醉背对城门。
他左手扶着裴醉微微发颤的肩颈,右手撑着背后的枯树,用力到手臂筋肉扭曲。
“抱着我,别看他。”
肩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用手护住了李昀的头顶,拨开了枝杈上掉下来的一团绒雪团。
“元晦偶尔的强势,实在是令人心动。”
裴醉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风中打旋的雪花,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热气肆意地扑洒着,夹裹着李昀的耳垂,犹如冰火两重天。
李昀侧过脸,望着裴醉染着鲜血的薄唇。
他还在笑。
明明,心里已经难过到崩溃了,可他竟然还在笑。
仿佛知道李昀在想什么。
裴醉声音温柔而低沉:“习惯了。为兄这就不笑了。”
李昀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轻轻拍着裴醉的背。
“闭上眼,抱着我。”
裴醉用力环着李昀的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几乎失去了五感。
耳畔只有狂暴风声,鼻尖已经冻得僵硬,眼前只有昏暗的雪色,口腔里有不断上涌的血腥味,心口的剧痛又让他一阵阵眩晕。
在这凛冽如刀子的困境中,唯有怀里那单薄的人,是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柔软。
前十一年,他被护在父母兄姐的羽翼下,不知人间苦,红尘荒唐过;后来,裴家只剩他一个人,再也没有替他遮风挡雨的屋顶,他也渐渐地习惯了咬牙去扛。
所以,他绝不会去逃避面对死亡和拒绝承担责任。
因为多年的血泪经验告诉他,不管逃与不逃,那些绝望都血淋淋地站在那里;不管接不接受,那都是残酷现实里唯一的真实。
但他今夜,忽得有些不想往前走了。
去他娘的真实。
去他娘的坚强。
“元晦。”
“嗯。”
“我今夜不想喝药,只想喝酒,可以吗?”
“好,现在就喝吗?”
“现在就喝。”
“嗯。”李昀微微侧头,忽得出言问道,“忘归,你是真的喝不醉吗?”
裴醉手一顿,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自嘲。
“谁知道,我是真的喝不醉,还是不敢去醉。”
李昀微微抬手,二十二便听话懂事地捧了满满三大壶温酒过来,同时难掩激动地说道:“主子,林帅托属下传话,先锋骑带着流火战鹰偷袭敌军粮草得手了!他们败局已定,再也无力回天了!”
“很好。”
裴醉眉间的褶皱终于舒展开。
他拿着一壶酒,以极洒脱的昂首姿势灌了下去。
灰衣白衬,霜雪落满肩,腰间刀一把,手中酒一壶。
经年恍惚而过,无数伤病痛苦压在他的肩上,可那人骨子里却还是昔年快意沙场的少年。
李昀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那人一壶一壶地灌着,又一次一次地撑不住去吐。
他没有劝阻,没有主动递酒,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
白衣青衬,眸若灿星,衣袂随风起,身姿自挺拔。
即使寒冬凛冽,他依旧宛若春日湖边一棵安定温雅的垂柳,守护着无数的纯粹与温柔。
最后,裴醉终于摔了酒壶,转眼看向李昀。那醉意染红了眼眸,让原本深邃晦暗的眸子也打开了几分亮色。
“李元晦。”裴醉将手臂搭在李昀的肩上,酒气混着他灼热的呼吸洒在李昀的侧颈处。
他的声音比平日的慵懒要更带锋芒。
“我醉了。”
李昀右手抚着裴醉飞扬的眼眸,似乎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一点悲愁压抑之色,只有从前的肆意与不羁。
可是...
“忘归,你没醉。”
李昀垂了纤长的睫毛,笑着摇了摇头。
他摘下护手,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面具。
借着火光,依稀可见,那上面是一只纯白的狐狸,与上次夙秋夜集的面具很像,可线条雕琢得更加精细。
他轻轻地绕到裴醉身侧,将那面具给他戴上。
“几日前刚到时,看到青大家在城里替人写家书,替不识字的百姓以画代字。她看起来瘦了不少,可却精神了许多,不再终日惶惶。我吃了一惊,可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像兄长这样心思细腻的人,若力所能及,定然会给身边的人安排最好的路。”
李昀将系带轻轻挽了一个结,缠在脑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些年,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你非仙神,救不了所有人,更不必为此自责。你曾经无数次开解我,救我于深潭暗夜,可我,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释怀。”
“今夜,我从你离开项姑娘营帐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
李昀温和地笑了。
“既然不能让你忘忧,便陪你一起沉沦。”
“杀人的债,我陪你扛;欠人的情,我陪你还;往后余生,我陪你走。我不必青史留名,也不许你扛尽骂名。地府炼狱又如何,心有自在,与你相伴,哪里都是人间。”
裴醉整张脸都被面具严严实实地遮住,唯有一双惺忪的醉眼深深地望着李昀。
“你总是不愿意在我面前露出脆弱来。有点傻气,又令人心疼。”李昀戳了戳狐狸面具,浅浅一笑,“这面具,便赠与兄长。面具之下,无人可见你的崩溃与歇斯底里。这便是,我赠予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许久没有说话。
李昀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过,如果这便是那人想要的安心,他愿意给。
雪渐渐地停了。
两人牵手站在碎银雪地间,如同两株互相纠缠却又独立生长的擎天大树。
裴醉慢慢地抬起狐狸面具,半扣在头上,露出了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
他轻轻捏着李昀的下颌,一点点,朝他俯身。
湿热的呼吸打在彼此冻僵的脸颊,慢慢地,裴醉冰凉的唇压在了李昀同样冰冷的嘴唇上。
轻如蜻蜓点水,温若三月春风。
李昀双唇微张,回应着那入骨的温柔。
倏地,舌尖品尝出了一丝苦涩。
李昀蓦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一抹晶莹的泪光,自裴醉紧闭的双眼间淌了下来。
他...哭了?
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意将李昀的心绞碎。
裴醉扶着他的侧脸,缓缓张开了眼。
碎星坠落于双眸深潭间,李昀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悲恸的表情。
几乎是瞬间,李昀的眼睛涨得通红,眼泪也自眼尾滑了下来。
“我不要你的半步之遥。”
裴醉声音很轻。
“我的脆弱,只给你看。”
夹着冰雪狂风的吻,让彼此的嘴唇疼得如同撕裂。
李昀单薄如蝶翼的睫毛颤了颤,他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没入面前人宽广的怀抱里。
他很想让面前的人知道,就算前方风雪再大,他也会牢牢握住这双手,绝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裴醉终于抬起眼眸,唇角微弯,脸色苍白地倒在了李昀的肩上。
李昀咬紧了牙关,抱着昏迷的裴醉跌坐在了雪里,拼尽全力护住了他的肩头的伤。
“殿下,让我来吧。”
天初在得到了李昀的首肯才敢自远处现身,背起不省人事的裴醉就往帐子内跑。
李昀换了一身衣服,捧着骆百草煮的驱寒药汤,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骆百草和方宁诊脉。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宁‘呜’地一声瘪了嘴,手指从裴醉的手腕上弹了起来,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骆百草眼里也闪着泪光,他拼命地拔着胡子,才忍住了泪意。
李昀呷了一口汤,沉稳地说道:“骆先生,方公子,你们有话可以直说,没什么我不能接受的。”
“小王爷,并非如此。”骆百草与方宁对视了一眼,和蔼而慈祥地笑了,“老朽之前给小侯爷诊脉,乃是弦脉。主气机郁而不畅,经脉受阻,五内俱伤。而如今...”
“老爷爷,你太啰嗦了!”方宁用袖子擦眼泪,惊喜地说道,“殿下,忘归他...他的心结解开了...”
李昀攥着汤碗的指尖颤了颤,目光坠落在裴醉昏迷的睡颜间。
“他...”
刚说出口,李昀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得不像话。
“忘归会好起来的!”方宁知道李昀想问什么,他无师自通胆大包天地学会了抢答,“他昏迷是因为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上几天!”
骆百草点了点头,不停地捻须。
“老朽,这就去给小侯爷开药。”
“老爷爷,我来照顾忘归,你去帮老许照看病患吧,军医人手不够。我...”方宁看了看自己不能拿银针的双手,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他拼命甩了甩头,换上一副笑脸,扯了一把骆百草的手臂,抢在他面前跑了出去。
李昀握着裴醉的手,回头问他:“有了火器助阵,伤者仍是不减反增吗?”
骆百草叹了口气。
“小王爷有所不知,将士并非金戈火器所伤。从昨日开始,军中伤寒高热者不断,阿宁本来要去帮忙,可他...最后也没有去。老朽这几日在城中惠民药局帮忙,还没来得及前去诊脉,这便要去了。”
“若需要钱粮草药,我可以从中帮忙斡旋。”
李昀轻轻地握了握裴醉的手,在他耳边低声笑着说了什么。
接着,他从床侧起身,整理好了衣袍。
“先生,我与你同去。”
第119章 寒疫(一)
方宁在旌旗杆后趴着,只露出半张脸,跟做贼似的,悄悄地打量着远处伤兵营帐的嘈杂忙碌。
他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蹭着地收了回来。如此往复,地上的雪和土都被他撸下来厚厚一层。
就在方大夫犹豫纠结到使劲薅着头发发愁的时候,一只手慢慢地搭在了他肩膀上。
忽如其来的重量让方宁懵懵地抬头转脸,直接对上了一只坚硬冰冷的拳头。
“哎呦...”
方宁被拧胳膊后折锁肘,跟个五花大绑的野山猪似的,乌青的右眼泪汪汪地瞅着面前搞偷袭的人,结果对上了一双熟悉又好看的眼睛,他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方军医?”宣承野一句‘怎么又是你’哽在喉咙里,对着那石头蛋似的乌眼青实在是说不出来,只能讪讪笑了笑,“以为是偷懒的新兵蛋子...抱歉,我并非有意打你。”
“宣...宣参将。没事,打着...打着也就习惯了,也不是很疼。”方宁揉了揉险些被搓破皮的手腕,倒退了半步,娇羞中还带上了一丝心虚,退了半步,似是不敢与她对视。
宣承野被这拆台的回答惹得哭笑不得。
她放缓了语气,努力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不进去?”
“有外伤的伤兵不在这个营帐里,这里都是风邪寒气入体的兄弟们。我...我走错了。”
方宁脚底抹油想溜,却被宣承野拎着衣领拽了回来。
出现了。
宣姑娘的两指拎人绝技。
方宁在空中扑腾了两下,最后放弃了挣扎,生无可恋地垂下了脑袋。
“我便是自外伤营帐而来,那里人手足够。我记得,方公子医术超绝,内外兼修,还是进去这里帮忙吧。”
“不,不!我不去!!!”
方宁四肢在空中舒张,用力攀住了宣承野的腰身和肩背,瑟瑟发抖。
宣承野的侧颈埋了一只会哭的小乌龟,甩都甩不掉。
“方军医。”
“我不去!宣姑娘,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我也不去!!!”
“我没想要...”
“不,你想!!”
“我没...”
“不,你明明就在想!!呼吸急促,脉搏加快,最重要的是,你青筋蹦出来了!!”
“...行,我想。”
宣承野左右晃了晃雪白的脖颈,双手似蟹钳,钳着方宁的两肩,将他提溜在空中,然后手腕一转,大臂一甩,跟甩破布似的,把惊恐的方大夫丢到了半空中,然后两步踏上前,凌空接住了双手乱抓的方宁,两人在空中旋转一圈,跟仙人天降一般。
方宁心跳都停了。
他怔怔地望着宣承野细长的眉和明朗的眼,脱口而出:“宣姑娘,嫁...”
还未说完,宣承野一个俯冲,手按着方宁的胸口,把他堆在地上,右臂高扬,笑眯眯地转了转拳头。
“啊!!”
李昀站在狼藉的伤兵营帐前,微微蹙起了眉。
说是营帐,可只是草草搭起了油布挡雪,堆起了柴火潦草驱寒。
横七竖八的伤兵身下随便垫了点柴草麻布当床,被当作柴火棍似的胡乱堆在一块。他们脸色蜡黄,手脚无力,瘫在地上,连呼吸都费劲,胸口艰难地上下起伏着,喉咙间的嘶喘声像是旧风箱一般。
骆百草从肩头卸下药箱,蹒跚上前,跪在其中一个病人身旁,轻轻替他拉起破旧到打补丁的里衣,露出一截粗壮的手腕。
李昀见骆百草正认真地诊脉,自己不便打扰,就随意四处巡视,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结冰水盆旁边找到一人,与方宁的描述不谋而合。
他头戴四角方巾,宽额虎目,半张脸被方巾遮盖。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慈眉善目,就一个医者来说,过于狠厉了,而且脸上黄泥似的脏痕抹了满脸,脸色疲惫至极,正蜷缩着打盹。
李昀轻声喊他:“许军医?”
那吓死人的大块头‘蹭’地一下蹿了起来,与李昀撞了一个对冲。
他捂着胳膊肘,眼带迷离地直勾勾盯着李昀身上过于简朴的衣袍。
“干爹派来的?”许城长舒了口气,哼哼唧唧地说道,“捏肩。”
许城正眯着眼睛等伺候,结果面前这个瘦弱的小白脸干站着不动,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
他上下打量着李昀单薄的身体。
这天人容貌,还有这孱弱的身型,怎么看都不像是军旅中人。
身着粗布衣袍,一股违和之感自举手投足间传出来,仿佛落难王族套了个乞丐的壳子一般。
装模作样的小白脸。
他捏着李昀瘦弱的小手骨,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一字一顿地说:“捏,肩。不会?”
李昀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颇有些无奈。
“许医官,听说这伤兵营是你主管。”
“嗯,怎么着?”许城挺了挺肩背,似乎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小声地‘嘶’了一声,嘀嘀咕咕道,“干爹下手真重。为了那个混球,我可是去了半条命,结果他倒好,一死了之,留我受苦。”
...萧副将吗。
李昀听着他的骂骂咧咧,不由得抿了抿唇。
“医官带伤诊治,辛苦了。不知近日这多发的风寒之症,起因为何?”
“说了你能听懂吗?一个专门伺候人的下等坯子,懂什么医术?”许城鄙夷一哼,眉间很快地闪过一丝心虚与怒意,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点力,没吃饭吗!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军营里能混到今日,靠的是脸蛋吗?”
李昀蹙了蹙眉,收回了手,正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尖锐的叫喊。
“老许,你你你你你你!!!你疯了吗!!!!”
许城眯起眼睛,随即扯嘴一笑,懒洋洋地晃了晃手指,挑衅地扬起眉峰:“呦,方懦夫回来了?听说你手废了,连针都拿不稳,回来丢人现眼吗?”
双眼乌青的方宁后背一颤,下意识地想逃走。
结果,双脚腾空起飞,他踩了个空。
“不要逃,懦弱只会招致更多的恶意。”
宣承野拎着方宁的衣领,声音里显然带上了半丝怒气。
方宁丢人又丢到了心爱的姑娘面前,面如死灰,双脚站在地面的一瞬间,腿就软成了面条,身体栽倒在冷硬的土坑里,跟个散架的稻草人一般。
木小二蹲在方宁身旁,又指了指许城,学着明鸿的模样,一字一句地教他:“他、娘、的。”
方宁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宣承野,没敢出声。
木小二敲了敲方宁的脑壳,固执地让他开口。
“有我在,他不敢动你。”
宣承野以一个保护神的姿态站在方宁身边,语气平淡,却极有安全感。
方大夫丢人丢习惯了,忽得被心慕的姑娘护在身后,心里暖呼呼的,再也不觉得违和。
男子被女子护在身后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一朝打通了任督二脉的方大夫乖巧地点点头,极小声地跟着骂了一句,说完,他本能地捂住了嘴,却没忍住偷偷笑了。
许城暴跳如雷,指着面前四个人就骂:“一个软骨头,一个傻子,一个娘娘腔,还有一个小白脸,需要爷爷来教你们怎么做男人吗?!”
话音刚落,旁边忽得一声慌张地高喊:“许军医,柴老二不好了!”
他们口中的柴老二正浑身痉挛,口吐白沫,像极了脱水濒死的鱼,在拼命地与最后一口气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