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站在原地,在听到那人略带嘶哑的声音时,静悄悄地灭了火气。
没出息。
梁王李昀日常自我厌弃。
他转身,又坐在脸色微白的裴将军身边,没好气地扶他躺下:“我没生气。”
“哦?”裴醉抬手揉着李昀的头发,笑道,“那元晦这河豚脸是怎么回事?”
李昀抬眼一扫,裴醉立刻投降:“好吧,你随便问,为兄绝对不骗你了。”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李昀声音很轻,“你为什么会做摄政王?当年奉天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的伤...”
裴醉缓缓掀开眼帘,看着李昀略带忧虑的表情,拍拍他的手背。
“所有人都说,你站在盖顿一侧,替清林出头,将我...将我卖了百万两白银。又逼宫,逼迫父皇将摄政王之位传给你。”李昀手一紧,“可我知道,并非如此。你从来便不喜欢承启那锦绣樊笼,又怎么可能亲手把自己关进去?”
裴醉挑眉:“元晦竟如此了解为兄?”
“裴忘归!”李昀猛地起身,缓缓闭上眼,压下火气,尽力平静道,“别转移话题。”
“好,我都招。”裴醉笑道,“一字不漏。”
五年前,太子李昊被刺死。
小厮婢女百余人,皆横尸于东宫,血流成河。
梁王李昀昏迷于其中,成为了唯一幸存者,以及,凶手。
吏部左侍郎盖顿立刻上书,要求将大逆不道的梁王李昀下罪。
朝堂文官抱团取暖,一人点火,顷刻燎原。铺天盖地的奏折涌上成帝的案桌前,以最华丽的辞藻,写着最诛心的胁迫。
成帝磨牙吮血地瞪着那群刮骨吸髓之臣,红着眼颁下圣旨,将梁王交给了宗人府并三司会审。
审出的结果,是梁王意图帝位,而谋杀储君。
人证物证齐备,一个不落。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梁王反对清林党人取消商税、增加北疆与岭东的过城税。
他们动了清林党手中的钱罐子。
所以,太子薨了,梁王,也快了。
这朝堂,早就不再姓李了。
盖顿站在朝堂波涛的风口浪尖,笑着拿出江南盖家的百万两秋税。
还有一道请求赐死梁王李昀的奏折。
一场精心布置的局,幕后推手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中,笑看君权匍匐在钱财之下。
梁王李昀,被判谋逆之罪,斩立决。
成帝八道金牌,将在河安打仗的赤凤营主将裴醉招了回来,要求他带兵勤王。
当时赤凤营与兰泞一战打了两个多月,河安,城墙早已残破;赤凤营,就快弹尽粮绝。
可偏偏接到勤王的八道金牌。
百姓要救,君也要保。
当时的宁远侯裴醉留了十万人守关,并对副将林远山下了死命令,就算用背堵着城墙,也不能让兰泞的贼人踏进河安半步。
他带着两万人,铁骑绕城,从刑场上救下奄奄一息的梁王,孤身入奉天殿。
裴醉静静地看着李昀,压着心口的酸疼,低声道:“元晦啊,你知道,当时为兄在刑场上,看到你浑身是伤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吗?”
“知道。”李昀垂眼看他苍白的脸色,“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裴醉冷淡道:“为兄二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滔天的怒意,险些把监斩官劈了。”
李昀一怔。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你,接着说。”李昀藏起心头的微动,淡淡道。
“没什么可说的。”裴醉撑着身体坐起,低低咳嗽两声,随意揽着李昀的肩,“你的好太傅,首辅王安和丁忧未半,听到先太子薨了,你又被下罪,赶紧上书十封要求夺情。那日,也跟着我一同入了殿,盖顿自然也在。盖顿一直记恨你与先太子上书要求清林缴商税一事,趁机要求将你处死。王安和劝了你父皇,许他吏部尚书位,以换得你无罪。你知道吧,你父皇一直压着,不允盖家吏部尚书之位。最后盖顿两百万两白银砸下去,换了个吏部尚书坐。”
“后来呢。”李昀低声问。
“...后来。”裴醉自嘲一笑,“你不是知道吗?盖顿不可能看你继续坐在梁王位置上,继续对清林下手。于是为兄把你卖了,换了百万两军费,而你被贬为庶民,远走长岭守皇陵。”
“裴忘归。”李昀深吸了一口气,“若无父皇首肯,你会点这个头?!你真当我不懂世事?”
“...”裴醉将他身子扳正,一字一顿道,“元晦,他是你父皇。”
“正因为他是我父皇,我才懂他。”李昀眼圈发红,声音哽咽,“他召你回承启,不是为了勤王,而是为了增加他手里的筹码,以便从盖家换取甘信水师、河安赤凤营的军费。”
裴醉无声叹了口气。
李昀攥着裴醉的前襟,双手微颤,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然后,这个卖儿子的罪名,还要你背着。你身上的污名,父皇可是始作俑者。”
“哭什么?”裴醉失笑,“事情都过去了。”
“我...我这是气的。”李昀咬牙切齿道,“裴忘归,你怎么那么蠢!”
裴醉掐着李昀气鼓鼓的脸蛋,无奈道:“元晦啊,这五年不见,你的气性可是越来越大了。为兄太怀念从前那个沉默寡言,又时常眼圈通红的小云片儿了。”
李昀拨开他的手,将头抵在裴醉的胸口,眼泪直接从眼眶中掉了出来,簌簌的,不间断的,倒真如一片风中雨云。
“李家血脉,一文不值。李家天下,全是笑话。”李昀带着鼻音,闷声道。
“元晦啊,这三年,你到处游历,看似只是纵情山水,可拜访的都是官员府衙与田地坊间。你从接到遗诏的那一刻,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回来了吧。”裴醉轻轻拍着李昀的后背,低声道,“可为兄不想让你回来,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
“哪有你在朝堂厮杀,我在江湖享福的道理。”李昀低声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看,为兄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得了。”裴醉失笑,“好,我闭嘴。”
“不行,接着说。”李昀才想起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下次再说。”裴醉牵了他的手腕,挑开帐帘,将他带出了营,“今日,为兄教你骑马。”
第16章 跑马
李昀站在营帐门口,已经换上了一身直领青色扎袖对襟,腰佩玉带,脚踏马靴,远远看着裴醉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矮马,慢慢朝他走来。
“还挺合身。”裴醉笑得爽朗,一身绯红对襟衬得那人眼眸飞扬,洒脱不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你也是。”李昀极小声地说了一句。
“什么?”裴醉快走了两步,左手摸着马儿长长的侧脸,一边挑眉问道,“再说一遍?”
“...怎么骑来着?”李昀主动略过了裴醉的反问,绕过那人身前,也先抬手抚摸着马头,然后将视线投向那暗红色马鞍,抬手抓着缰绳,左脚踏着脚蹬,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蹬,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右腿没能跨上马鞍,险些滑了下来。
腰被一双有力的手一箍,李昀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便稳稳地坐在了马鞍上。
“不错,步骤都对。”裴醉昂头看着逆光的李昀,微微眯起了双眼,笑道。
微风吹起那人半束的墨发,滑过李昀握紧缰绳的指尖。
或许是脚踏草场,稳坐马上,那紧紧束缚着梁王李昀的礼教世俗也松了松,难得偷了片刻欢闲与自在。
“裴总兵。”李昀双眸一弯,心情颇好,“可愿与本王一同信马由缰?”
裴醉明显有些不放心,摸着矮马的辔头,思索片刻,扬声喊了人:“给本王再牵一匹马来。”
不过片刻,一匹半人高的棕马一边打着响鼻一边被牵来,绕着裴醉跑了两圈,双蹄高扬,尘土四溅。
陈琛满脸坏笑,站在一旁。
“望台没几匹好马,殿下凑合着骑吧。”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看传说中的裴将军驯烈马。
“毛有,笔墨准备好没?”
他转头朝小兵嘀咕,那孩子慌慌张张地掏出笔墨,一本正经地道:“随时可以开始写。”
“很好。”陈琛笑眯眯道,“既然咱们没钱,就要想个生钱的法子。话本子就不错,你好好写,卖出去了,哥哥给你买酱牛肉吃。”
毛有眼中一亮,趴在石头上重重点头。
陈琛笑得跟朵怒放的蔷薇似的,年纪轻轻,褶子一堆。
他的笑容还没完全绽放,便见他的裴将军右手扯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马儿前蹄凌空,扬蹄挣扎,裴醉眼神一凝,腰背微微向后,立刻将缰绳拉直,呼吸间便将躁动不安的马儿牢牢控制住。那马左右甩头扬蹄,在原地兜着圈子,见无法挣脱,便腾空一跃,随着一声重重落地,尘沙飞扬,将人与马都裹了进去。
片刻,风吹尘沙落,一人端坐马上,而那本来焦躁不安的马儿,已经乖顺得低下了头。
前后不过几个呼吸,毛有刚落下墨痕,那边已经结束了。
“陈...陈指挥使...”毛有咽了唾沫,“要不,咱们还是写点别的?时间长一点的那种?”
陈琛嘴里叼着的草也落了地。
真他娘的。
这叫驯马?
这是给马灌了迷魂汤吧。
“没事吧?”李昀看多了裴醉驯马,早已没什么兴趣了,只朝他低声问道。
“嘶。”裴醉按着腹部的伤口,朝着陈琛笑骂了一句,“本王是不是给你好脸色了?”
陈琛脸色一白,猛地上前:“殿下,没事吧?”
“想写话本子别盯着本王。”裴醉低咳一声,抬眼看向李昀,笑道,“梁王殿下芝兰玉树,是万千未出阁姑娘的心中郎君。”
李昀眉心跳了跳。
陈琛把目光转向梁王殿下,却看到那王爷额角的青筋,于是干笑一声:“那什么,末将不打扰二位王爷练马。小毛啊,走,咱们看造船去。”
于是拎起毛有的领子,飞也似的消失在了两人视线中。
“咳咳...”
裴醉右手持缰绳,左手抵唇咳嗽,边咳嗽边笑,显然是想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了。
李昀努力深呼吸。
“咳咳...哈哈哈哈...咳咳...”裴醉又笑又咳,“当年,丢进梁王府那个话本子,哈哈哈哈...梁王殿下与小女子共赴巫山云雨,腰如苇荡,面似红玉,...哈哈哈...”
耳边笑声越来越放肆,李昀气急,双腿一夹,马儿便扬蹄疾跑了起来。
“咳咳...好了,我不说了。”
那人懒洋洋含笑的声音一点点追上了李昀。
“...裴将军大可接着笑。”李昀被颠得头晕目眩,却仍是咬着牙,死死捏着缰绳,不肯正眼看那个笑得泪光闪闪的混账将军。
“身体向前弯,抬腰。”
裴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与他并驾齐驱了。
“握紧缰绳,不是让你把手勒出血痕的。”
裴醉伸出左手,替他拽了拽缰绳,马儿便慢了下来。
李昀耳边风声渐渐减慢,煞白的小脸也渐渐有了几分血色。
“你呀。”
裴醉无奈含笑的声音响起,顺着飒飒风声擦着李昀耳边而过。
李昀缓缓呼了一口气,慢慢挺直了腰背,有些懊恼,自己跟自己生气起来。
“怎么又板着脸?”
“我不该随意打马。”李昀抿着唇,朝裴醉道歉,“你身上有伤,这样跑马,伤口会裂。”
“元晦啊。”裴醉微微昂首,将白玉似的脸沐浴在阳光下,竟也带上了两三分血色,“这样瞻前顾后,会累的。”
“嗯。”李昀温声道,“那你,这三年很累吧。”
裴醉缓缓睁开眼,抬手又想揉他的头,可行至半晌,却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你再这么懂事,为兄就不让你入朝堂了。”
李昀瞥他一眼:“裴王殿下以为自己还能管得了我?”
裴醉笑道:“是啊,梁王殿下长大了,等回了承启,还要请殿下和王首辅手下留情。”
李昀听出那人不走心的笑声,扭过头,再不说话。
初秋午后阳光明媚,晒得秋风也干爽。
两人一前一后,随意遛着马,从驻军地沿着护城河外的草地幽径一直走到军营屯田地。
田野纵横,时值初秋,可地里却没有什么人在打理庄稼。
水稻长得歪歪斜斜,微风吹拂,层峦起伏,千重苇荡。
李昀抬手用力勒了缰绳,马儿慢慢停下脚步,打了个响鼻。
他转头,看见裴醉仰面倒在马上,头枕着马脖子,半束的墨发披散在马鬃两侧,左手扶着缰绳,右手搭在额头上,双眼闭着。
“我倒是知道有人倒着骑驴、骑牛,却没见过倒着骑马的。”李昀无奈道,“忘归,你这是什么骑法?”
“嗯?”裴醉懒懒掀了眼帘,“这马色厉内荏,不敢把人甩下来,所以当驴骑没什么问题。”
马儿被鄙视,自然不高兴,摇头甩尾地想要把那人晃下来。
裴醉缓缓坐了起来,翻身下马,拍着马屁股:“吃草去吧。”
李昀被磨得腿发疼,稍微抬腿,都觉得火辣辣地难受。
“等晚上回去,为兄帮你擦药。”裴醉看见李昀僵硬的动作,抬手把他从马上直接抱了下来。
李昀两脚落地,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汗。
“累了?”
裴醉视线投向面前的纵横田野,指着不远处一棵枫树,笑道:“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枫树黄叶染上微红,在枝头摇摇不肯坠。
李昀和裴醉靠着树干并肩而坐,埋在斑驳树影下,额角的汗也渐渐消了。
军营田地意外的安静,耳边除了风声,草甸稻杆折腰的沙沙声,就是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裴醉没想过,还能与他的兄弟这样并肩而坐。
本以为,有了五年前那种出卖与背叛,两人见面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他把头缓缓靠在树干上,深埋在心底的愧疚顺着脊梁骨攀上了心口,疼得发酸。
不管李昀多么大度和宽容,但有些事情,不是别人一句原谅就能换来心安理得的。
“想什么呢?”
李昀温和的声音响起。
“想你啊。”
裴醉笑道。
“...”
李昀有时候想,这般不冷静其实不全是自己的错。
是裴忘归他太会点火了。
“真的在想你。”裴醉转头,凤眼微挑,“在想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李昀轻道:“你不是都知道吗?”
裴醉失笑:“天地玄三组暗卫,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在皇陵的时候,我夜半发热,第二日,桌上却有尚温的药;在岭东的时候,路遇劫匪,我眼睁睁看着那匪徒胸口中了铁蒺藜;还有一次,我尚未来得及进城,夜宿城外驿站,第二日便有山匪尸体横陈,可我却看到了盖家的令牌。”李昀一一细数,却说不完,“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们,有的便已经不在了。”
裴醉眸光落在远方黄澄澄的庄稼籽上。
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他们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裴醉静静说着,“天地玄三十三人,现在,只剩三人。”
李昀无声地凝视着他,眼中隐着心疼。
“母亲从前占山为匪,后来归顺朝廷。我觉得做得对极了,江湖有什么可值得向往的,不如在军营里金戈铁马。”裴醉笑道,“可是我错了,匪有匪的侠气,将有将的难为。我以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
李昀把手搭在裴醉的肩上。
“我的酒量就是跟着他们练出来的。”裴醉眸光微垂,“江湖人都好酒。草莽在野,一壶烈酒,能抵半世风霜。”
裴醉从腰间拿出酒壶,又将胸口的一枚铜钱放在面前,清酒如虹,弯着坠入尘埃中,沉静无声。
“抱歉。”李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有什么值得抱歉的?”裴醉抬手去揉李昀的脑袋,“是我对不起你。这三十条人命,都是压在为兄肩上的。”
李昀头一回没计较自己额发的凌乱。
他吸了口气,抬眼去看裴醉。
轻声问他。
“...不重吗?”
“嗯?”
“大庆边疆,年幼天子,破碎朝堂,同袍鲜血,甚至还要加上对我的愧疚。”李昀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背着这些,你还能走吗?”
裴醉失笑:“怎么了,突然之间?”
“你知不知道,你瘦得有多厉害?”李昀想抬手去摸他的眉眼,却拼命忍住了那股冲动,以至于手又开始微微发颤,“我竟有些怀疑,五年前,受刑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若能替你受刑就好了。”裴醉微微叹息,“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裴忘归。”李昀咬牙道。
“是,梁王殿下。”裴醉缓缓闭上眼,笑道,“为兄闭嘴,睡觉。”
李昀肩膀一沉,余光瞥见那人双臂抱胸,倒在自己肩头,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时不时压着嗓子低咳两声,睫毛也随之微颤。
李昀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来,喘气,别憋坏了。”那假寐的人忍俊不禁,“算了,还是你躺在我肩膀吧。”
裴醉起身,长臂一揽,右手扶着李昀的耳侧,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肩头:“好了,赶快休息。”
李昀放弃了挣扎。
既然无法逆流而上,干脆自暴自弃的随波逐流算了。
“忘归?”
“怎么了?”
“...没事。”
“怎么,怕为兄丢下你啊?”
“...”
“不会的,睡吧。我不走。”
“...好。”
日光斑驳,风声拂枫叶,一贯浅眠的梁王李昀,伴着温声细碎,酣然入眠。
第17章 刺杀
风吹金黄稻场如波荡,忽得一阵狂风起,一支箭带着寒芒,随着漫天狂风,笔直地飞向那树下的两人。
裴醉猛地睁了眼,推开肩头犹自熟睡的李昀,那支箭便破风而来,重重地钉在两人背后的树上,箭头全部没入枝干,力道极大。
李昀皱着眉睁开眼,还没清醒过来,腰上一紧,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捞进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他下意识地抱紧裴醉的腰,低声道:“怎么了?”
裴醉没回答,带着李昀躲在了树后,抬手吹了尖锐哨音,那在远方安静吃草的枣红色马儿便扬蹄奔来。
“走。”
裴醉将他抱上了马,双腿一夹,马儿便飞快地跑了起来。
“握着缰绳。”
李昀立刻紧紧攥住。
裴醉从右侧拔刀出鞘,左手持刀,身体扭转,左肩带着手臂,狠狠一劈,自上而下,寒刃破风,金属箭头与刀刃相撞,金石脆生作响。
李昀听见兵刃交锋声,心里一震,更努力地握着缰绳,拼命稳住马辔。
“不错,这驻守官兵里,还有这等高手。”
裴醉压着胸口的血气上涌,哑着嗓子赞了一句。
刚说完,有一人身着破旧衣衫的蒙面男子自稻田中拨杆而出,丢了弓箭,手里拿着卷了刃的钢刀,朝着两人飞快打马而来。
而那人身后跟着一群人,虽未骑马,可亦来势汹汹。
“你先走。”
裴醉正要跳马,却被李昀死死攥住手臂。
“不准去。”李昀一手攥着裴醉的手腕,一手握着缰绳,掌中已经全是血痕。
“你别怕,朝着来时路走。”
裴醉大力拨开李昀的手腕,翻身滚下了马,顺势用刀劈着那身后的土黄色矮马。那马上之人便滚下了马,黄沙扬起,将两人的身影都吞了进去。
李昀喉咙血腥味道上涌,却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驻兵地奔了回去。
他自小习文不习武,从来都是读书人的淡然悠悠,何曾有这般拼命失态的时候。
他的双腿内侧已经血肉模糊,却恍然不觉,眼里只有那远远的驻兵营地。
因为他不敢耽搁半刻。
他跑得快一分,那人便多一分生机。
地初远远地朝李昀奔去,几乎跑断了气,拼了老命,将他几乎发狂的马勒住,心有余悸地道:“哎呦,小殿下,你怎么跑得这么快?!摔到了可怎么办啊??”
李昀看向地初,瞬间眸色发沉,脸色发青,整个人压抑着暴怒,反而显得死一般的平静。
地初知道为什么玄初会让自己来追小殿下了。
这个混蛋玩意儿。
平时是个闷葫芦,一到关键时刻,精明得跟兔子似的。
“你在这里,也就是说,裴忘归早知会有人来刺杀。”李昀将颤抖的手藏了起来,声音不若平时那般如玉温润,反而像暴雨前的黑云压城,“所以,他是以他和我为饵,想要钓出来营中的叛徒?”
地初揉着一把老腰,眼神飘忽,不敢点头。
“为什么。”李昀垂着眼,喘息粗重,字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啊?什,什么?”地初极小声地问。
李昀看着手上斑驳纵横的血痕,猛地翻身下马,却没站稳,扶着马背,唇色发白。
地初想要搀扶,却被李昀克制而有礼地推开,神色冷淡。
“多谢。”李昀一瘸一拐地回了驻军地,果然营中将士少了一大半,只留空空荡荡的营帐与训练草场。
“很好。”
李昀自嘲一声,掀了营帐,见向文和向武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
“公...公子?!”
向文没见过李昀这种表情,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动。
向武此时比向文要机灵些,虽然不懂前因后果,却赶紧将李昀扶到了里面,跑前跑后地打水,送上金疮药,直肠子地问道:“公子,你不高兴?”
“不。”李昀狠狠闭上眼,声音如常,“我很好。”
向文看着自家主子掌心深深勒出的血痕,抖着手,上了一层金疮药,又用白绸小心地包好,小书童吓得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昀掌心火辣辣的疼,却不及心上愤怒绞疼半分。
他,竟然会以为,裴忘归转了性子。
江山易改,本性怎可轻移。
那人一贯将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怎么可能将这些提前告知自己。
与君风雨同担?
是他妄想了。
向文蹲在角落里,向武蹲在床边,李昀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前,凝视着眼前的三寸方圆之地。
天色渐晚,斜阳低垂。
裴醉踏着夕阳余烬掀了帐帘,脸上染着血尘,看见三人这般默然而立,不由得怔了怔。
“你们怎么了?”
向文向武不约而同地看向沉默的李昀,然后对视一眼,飞快地跑了出去。
裴醉看着静默不语的李昀,头开始发疼。
他这个兄弟,似乎近来非常喜欢生气。
他解了腰间的刀,搬了个小木凳,坐在李昀的脚下,然后攫住那人细瘦的手腕,解开包得严严实实的白绸,看清了掌心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