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终于,她放下了。
最后一次见师兄,是在留白寺。
那时她的师兄又没了双手,气色也不太好,感觉是重伤未愈。
她的师兄找上她,告诉她,倦收天已经杀了慕峥嵘,那个玷污她清白、灭了拳域的人。她明白,她的师兄在强调,对倦收天,恩仇已相抵。
她看向师兄,忽地生出了些悲悯。于是,她抬起双手,轻轻托起她师兄空荡荡的双袖,平静道,施主,放下吧。
念念不忘,一厢情愿,不如放下。
她终究没能逃过江湖桎梏。留白寺受山龙隐秀连累被灭,她也不能幸免。
灵魂游离时,她忽感有水滴落,震撼了她整个灵魂。
她看到了,大战过后,留白寺的残垣断壁中,山龙隐秀握着她的衣袂,默默留下眼泪。
一厢情愿,默然守候,终有回响。
**(2)蒲公英**
她有一个很洒脱的名字,叫蒲公英,是一种草本植物的名字。蒲公英的花十分轻盈,会随风而行,随遇而安,无所拘束。
她喜欢煦黄色的蒲公英。在她梦里,夜晚总是清冷寂静,只有那一朵朵煦黄色的小花如同一个个小太阳般绽放出温暖的光。然而在现实中,夜里蒲公英没了阳光,是开不了花的。
和大部分女子不同,比起躲在深闺待嫁,她更喜欢在江湖闯荡。她一身武艺不输男子,与不少江湖侠士称兄道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
她有个义兄名叫医天子,幼时便结识,个性喜急惊风,却十分和善温柔。那人明明是个医学奇才,却不去悬壶济世、造福苍生,而是为专研医道咒术长期隐居避世,偶尔出世也不过为找人切磋,追求胜人一筹的快感。她并不认可。在她看来,男儿便该志在四方,心怀苍生大义。她欣赏有能力、有担当的男人。她觉得,她和她的义兄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彼此。就如同她的义兄知道她喜欢黄色蒲公英的温暖,却不曾明白,蒲公英在黑夜是不会开花的。即便她仍旧敬他为兄,但无形中他们已渐行渐远。
比起她的义兄,她更看得上她在江湖结交的义弟——黄泉一点青——李功烈。她的义弟是道真中人,只可惜在道真发起的征羌一战中慨然捐躯了。虽然能力不济,但如此大义,仍是个人物。
因着她的义弟,她还得知了一个人,道真北宗的天才剑客——倦收天。
她的义弟常常对她说起这个师兄,每每提及都是满眼崇拜,仿佛那人便是他的天。出征讨伐天羌族前,他还一脸自豪地对她说,能和倦收天一同上战场是他毕生荣幸。那个时候,她的义弟已在江湖上创出了些名堂,却仍对那人如此推崇,她想,那人必定有过人之处。提到倦收天的同时,她的义弟还会提到另一个人——南修真的原无乡。不同的是,每每说到这人,她义弟的语气都不太好,而且语带不屑。他常说,原无乡被南修真当做宝,却总是游手好闲,每天都无所事事,总是死皮赖脸地缠着倦收天,打搅到倦收天修炼。长此以往,她在不知不觉中对倦收天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向往,对原无乡也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然而,她一直没机会结识倦收天。讽刺的是,义弟的死反而成了契机。
收到义弟阵亡的消息后,是她先主动找上门,半路堵截。倦收天被半路拦下并没有恼火,而是在得知她身份后,第一时间为她义弟的死向她致上歉意。这般涵养让她更是产生好感。她不喜绕弯子,便直言自己此番前来并非为义弟之死,而是专程为与他结交。
曙光降临,蒲公英就该开花了,风一起,花儿便该乘风而上,飞往阳光的方向。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
只是她没想到,眼前之人还没说几句,就毫无预兆往前昏倒。她赶忙上前将人接住,冷不防近距离看到这人俊美的容颜,一下就被惊艳到。在触碰到这人肌肤的瞬间,她才发现这人竟是浑身滚烫,应是发了高烧。她不及细想便急忙将人带人回住处安置,寻了大夫看诊,被告知这人染了风寒,已经拖了数日。她看向屋外仍湿漉漉的地面,琢磨着,许是前一阵子天气突变,连续下了好些日子倾盆大雨所致。
她对这人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可这人一醒来,明明身体还无力,脚步虚浮,却是心心念念要去探望友人,把她这恩人晾在一边。可即便如此,这人对友人的珍视让她对他更另眼相看。
倦收天一能行动便匆忙离去,但表示来日还会再登门正式拜谢。于是她想,他们已经结下了特殊的缘分,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她这辈子,从没遇到过那般出色好看的男人,出色好看得让这人偶尔的任性固执和不解风情都变成了趣味的调剂。
阳光普照,风起得好,蒲公英飞得恰逢其时。
之后,她常常去北宗跟倦收天过招,找他闲聊,接近甚至收买他的师兄弟,只为更了解他。她给他下厨,酿酒,做他最喜欢的烧饼,分享她最喜欢的蒲公英茶。但她更想的是与他共赏风月。
然而,没想到这人竟是棵朽木,无论她如何浇灌都开不出花来。这人对她的示好完全没有回应。不,还是有的,在和她过招后,这人会正言厉色道,与其花时间在杂事上,不如多增进武艺。真真是个朽木疙瘩。
但是,她喜欢,她认定了。
终于有一日,她探听出倦收天喜好在练武场附近某个山头赏月饮酒。据说那个山头对他有特别意义。她想在那个意义里添上她的身影。于是,她便贿赂了这人的同门,在夜里将这人引去她设好的陷阱。清风朗月下,她故意装醉,趁这人毫无防备靠近时放下女人所有的矜持和尊严,投入了他的怀中。仿佛是被朦胧月色所迷惑,靠入这人怀中的那一刹,她觉得她是真醉了。她自这人怀中抬头,凑近他的双唇,嘟着嘴,撒娇道:“我爱慕你很久了,在你还没认识我之前,就开始爱慕你了,在认识了你之后,便更无法自拔了。月色如此美好,你就不能和我共饮一杯?”
然后,她感到这人身体一僵,然后她就被她扶起。这人停顿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僵硬,道:“倦收天只与原无乡对饮。”
不懂温柔,言不对题。
这是头一回,她在倦收天口中听到原无乡的名字。往日里他们闲聊,多是讨论武学,偶尔聊些杂学风雅,但多是她在说。他们几乎不谈及自身之事,至起码,倦收天不会跟她提这些,即便她常常旁敲侧击,却无法进一步了解这个人。这一度让她感到十分挫败。
与倦收天往来多时,她从没见过她义弟口中那个名叫“原无乡”的跟屁虫。她在北宗打听过,据说那人在征羌之战丢了双手,因为想要帮倦收天,又能力不足,反累倦收天内疚,这么久了还趟南修真里自怨自艾,真是没用得可以。她想,原无乡便是之前倦收天病着都还记着要去探望的人。
她本就对原无乡没有好感,如今更是平生敌意。
他原无乡,凭什么?
她自认不是花拳绣腿的弱女子,行走江湖,有自己的名号,完全有能力与倦收天一同行走江湖,做一对人人钦羡的江湖侠侣。她也并非没有姿色,从小到大并不缺乏追求者。在她看来,她的义兄义弟都不一定对她有过别样情怀,只不过因有自知之明才没有表示。
她认为倦收天对她是有心思的,只是因为挂念原无乡的伤才无法分心他事。那个原无乡,用一双手就换来了倦收天的念念不忘,真是卑鄙到了极点,令人不齿。
她认定了的,她喜欢的,她就不能放弃。
江湖上,道真中,很多人都在看着她,看着她苦求而不得,看她热脸贴冷屁股。渐渐的,有人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说她身为女子如此追着一个男人跑,不知羞耻,不懂矜持。可她不在乎,为什么女子就要呆在深闺等男人要,等男人疼,等男人保护,为什么女子就不能闯江湖,不能习武,不能主动追求所爱。
她喜欢倦收天,就要不顾一切去追求。她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她会得到倦收天,她是对的。
她的朋友说她不过,只能摇头叹气,不再置一词。
她的义兄曾劝她,不只一次,说,放弃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到后来,连原无乡也来找了她。
原无乡来找她时,两只袖子空荡荡飘着,看着就感觉自身难保,十分弱质,难怪需要倦收天不停担心。她对这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生出好感。原无乡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哼,有话又不敢开口,真真没种。她睨了一眼过去,抱着手冷声道:“有话就快说,别浪费本姑娘时间。”
这人闻言还是踌躇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口,道:“姑娘,你这般,哎,他不懂,只会为难回避。你,哎,莫要再伤害自己了。”
明明是委婉劝说,她听着却硬是感觉像下马威,便故意睨了一眼对方那空无一物的长袖,冷笑着嘲讽:“你有资格吗?”然后,她见这人那张本就病态苍白的脸一下更白了,忽地就有了报复的快感。而这人明明被堵了话,被奚落了,却还是没有与她争执,只是叹了口气,让她好好待倦收天,便转身离去了,和听说的一样,没什么架势,感觉很好欺负的样子。果然就和她义弟说的一样,这人不过在倚仗倦收天的名气,才混了个名头。身为男子,武艺再好,守柔不争就是不中用。
之后,她毫不避讳,把原无乡找上门的事直接跟倦收天说了,包括她对原无乡的评价。她觉得倦收天应该认清原无乡的无能和死皮赖脸,不该再一叶障目,白费心思。然后,她再次对倦收天道:“倦收天,我喜欢你。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和他一个外人无关。”
头一回,她听到倦收天直接回应了她的示爱,确实比以往的沉默不语更加冷漠。
倦收天冷硬道:“原无乡的一切非是你能妄断。倦收天此生最不屑无知、自以为是、死缠烂打之辈。” 他背过身下了逐客令:“你走吧。莫要挑战吾之耐性。”
这人光说话就已经像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始料未及的回应,她本能退了半步,浑身一滞,然后“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倦收天没有追上来,连唤她一声都没有。可他怎么能这样?身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这个时候他便该追上来挽留她,跟她道歉。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妥协,放下那么多骄傲和尊严,到头来,怎么只可以是她的独角戏。
跑着跑着,她最终来到了她最喜欢的蒲公英花海。那一簇簇橘黄色的蒲公英,远远看着就像是阳光洒满了大地。她曾想把这象征着曙光的花赠予倦收天,让他感受到她的温暖。然而,如今这满地黄花,却似在嘲笑她的幻想。
那个原无乡,不过就是为倦收天断了双手,就能让他内疚维护至此。她不忿,她不甘。原无乡能做的,她也能做,她要让倦收天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啊,有了,她想到了,她想到让那人永远记住她的方法了。
心念所至,她拔出随身匕首,往自己喉头猛地一割。
瞬时,蒲花染血,委落尘埃。
飞花有意风无情,觅得阳光不见踪。
**(3)莫寻踪**
他本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孤儿,某日在街上偷了本书,让个道士逮了个正着,被带到了另一个身份尊贵的道士面前。他以为这个身份尊贵的道士要惩治他,不料这道士只是取过他偷来的书册,随便翻开一页,对着他念到: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只是听这道士缓缓念出,莫名觉得哀伤。于是他这么对道士说了。道士问他知道这几句词为何哀伤吗,他摇了摇头。之后很莫名其妙的,他不仅没被罚,还被道士收作弟子。道士说,从今往后,他就叫“莫寻踪”了,代表过去已往,放眼未来。
然后他开始唤道士为师尊,和他一同住到了一个叫烟雨斜阳的地方。
他师尊名叫原无乡,人称银骠当家,是南修真的第一人。当时那个抓他的道士便尊称师尊“银骠当家”,对话时神态举止甚至语气都十分恭敬。但他觉得很奇怪。过去他一直在市井街头流浪,听过不少街头说书的,都说江湖大侠们住在大城大院,宅子里养了一群吃闲饭的,还天天客似云来,门庭若市,可威风了。可他的师尊不一样,住在烟雨斜阳这地处偏僻的宅院,几乎足不出户,也没什么人来拜访,整个宅院冷冷清清的,每日不是风吹就是落叶的声音。师尊号称南修真第一人,甚至不住在南修真的属地。可后来想想他又明白了。街头说书的也讲过,仙人一般都住在深山里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的师尊都不知多少岁了,仍是一张青年俊秀的脸,满头白发,喜穿素白色透蓝底的袍子,看着就很有仙气,还能“咻”地一下飞到山顶,不是仙人是什么。
师尊喜欢晚上到后院喝酒赏月,清晨则往附近山崖看日出,每日如此。
他曾听师尊在崖边负手对着初阳念: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日从东畔出。
昨夜黄昏又落西,茫茫无处寻踪迹。”
那时的他已经在师尊的耳濡目染下读了不少诗词,已具赏析的能力,但仍听不懂师尊吟诗时的心情。
有一回,他忍不住问:“日出东方不天天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
师尊摇摇头,安静道:“吾非是在看,而是在品味。”
品味什么?他不解。
师尊无奈地摇了摇头,摸着他的脑袋,解释道:“吾不过想知道喜欢等待日出的人是何种心情。”
他似懂非懂,歪着头问:“所以说师尊并不喜欢日出?”
师尊淡笑着回答:“较之曙光之耀眼,吾更喜月之柔和。但这无妨吾欣赏日出东升。”
他的师尊很温柔,总是很有耐心地解答他一切疑问,平日里若他遇到不懂的事,也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他觉得他的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了。
可是即便如此,烟雨斜阳仍是改不了的无聊。
他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他想知道南修真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想知道“银骠当家”在外面又是个怎样的称谓。他不是没在外面流浪过,但同一个城市,同一条街,同一个角落,不同人走过,便是不同的风景。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流浪偷书的孤儿乞丐,他有个名震一方的师尊,有了学识,有了武艺,那么当年他流落的城市,睡过的街道,藏匿的角落,便有了另一个称呼,叫“江湖”,每个习武之人都向往的天堂。
可他每每提出,师尊都说,等等吧。
他不知,到底要等到何时。
后来有一天,一个看着身份尊贵的人造访了烟雨斜阳。他听师尊称那人为道磐,语气很是尊敬。那人提议让师尊将他送往南修真修行。那人还说师尊既然要外出一阵无暇照顾他,不如让他到南修真与同辈一同修行,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再怎么也是银骠当家的弟子,不能老藏在深山里。他没听说过师尊要离开烟雨斜阳,但也没细想,因为他的注意力早就被“去南修真修行”这事给带走了。然而,师尊并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说要再想想,让他好不失望。
夜里,师尊来房中找他,似早知道他白天在旁偷听,问:“你很想去南修真?”
他老实点点头。
师尊沉吟半晌,又问:“你可知南修真是什么地方?”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只知道那是师尊出身之地。
师尊叹了口气,接着问:“那个地方,可能没你想象的那般美好,也想去?”
他立即重重点了下头。
然后他抬起脸,倏地觉得师尊的神情异常严肃。他被冷不防吓得一愣,可下一瞬就听师尊嬉笑着调侃:“即便会听到很多有关师尊的坏话也想去?”
他本能挺直身,脱口便道:“那寻踪替师父教训回去。”他听到师尊“噗呲”一笑,不由得有些难为情,挠了挠头,又奇道:“可师尊不是南修真第一人吗,谁敢说您坏话?”
他的师尊十分罕见地皱起眉,摸了摸他的头顶,语重深长道:“外头人事复杂,可不比烟雨斜阳简单。”他越说语气越发严肃:“寻踪,要记住,‘争勇斗狠’,最要不得。闲话莫管,莫逞能争锋。” 他说着长叹一口气:“吾这一趟要外出很长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你可要好好和同修相处。”末了,他谆谆嘱咐:“要记得,上善若水,利物不争,行有余力,乐于助人。”
最后那句话,他初见师尊时就听师尊说过。只是当时他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不能明白,可如今他已能熟读诗词经典,仍不太明白,但他觉着只要应就对了。而且重点是,听师尊话中之意,应该是放行了。他心一喜,再管不了其他,忍不住问:“所以说,师父是许我去南修真了?”
第二天,他就被那个被师尊称作道磐的人带离了烟雨斜阳。
没多久,他就在南修真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同修大打出手了,因为那人说他的师尊是个窝囊废,打不过北芳秀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那是他头一回听到北芳秀这个名号。后来他打听过,北芳秀还有另一个名号叫名剑收天,是南修真死敌,住在一个叫永旭之巅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无论阴晴阳雨,每日都能看见清晨曙光。
他在南修真修行不过一年多一些,就已经觉得自己受尽屈辱,比幼时在街上流浪还要憋屈。
同辈的师兄弟大都称他“不成器的银骠当家的徒弟”,还有事没事拿师尊说项,说“银骠当家”之名不过是个摆设,在外不过是北芳秀的跟班,在南修真根本不值一提。面对同辈师兄弟,他可以一拳招呼过去,大不了就是被罚面壁,可对师长,即便对方说得再难听,他也得忍气吞声。
夜里,他常常躲在被里哭泣,觉得委屈极了。他的师尊,是鼎鼎大名的银骠当家,是南修真的第一人,不是什么窝囊废!
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对一位师长出手了。当时,那个师长很是欣慰地对他说,他很优秀,不像他师尊那般废物。明明是在褒奖他,可他听着却比被贬低还受侮辱。任何人都可以打他骂他,但不能说他师尊不好。他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他不想再留在南修真,他想回烟雨斜阳,回到师尊身边。
那个师长被他打伤,自觉丢了脸面,便招呼在场听学的其他道生一同围上要教训他。他寡不敌众,渐渐落入下风,可就是不愿服软。心想着,大不了被打死打残,待他师尊回来知道了,一定会为他报仇。
正硬气着他就被整个儿打趴到地。自知不敌,他立即蜷紧身体,抱住头脸,准备好被拳打脚踢。然而,疼痛没有如期而至。他心觉奇怪,便挪开些手臂,将眼睁开一条缝,冷不防看见满空银色剑光飞舞。然后,他听到有人陆续倒地的声音。他彻底移开挡住脸部的手臂,愕然看到漫天飞剑一下把欲靠近的人通通击退了。而挡在他面前的,白衣蓝袍,华发如霜,儒雅若仙——是他朝思暮想的师尊。他师尊敛眸淡喝了声“退下”,便没人再敢上前。
果不其然,他的师尊是银骠当家,是南修真的第一人。
然后,他听到噤声中仍有人嘟哝了一句,银骠当家果真厉害,剑都对着自己人了。
他本能欲骂回去,却见师尊伸手拦住了他。他颇为不满地看过去,便见他那一向慈眉善目的师尊皱起了眉,露出不悦的神色。他的师尊闭上眼,甩袖背过身,冷冷道:“两宗已订下协议,吾与北芳秀往后只为苍生聚首。至此,若还有异议,就问问吾手上银骠。”说完也不等那些人反应,师尊就拎起他一同离开了南修真。
一回到烟雨斜阳,师尊就将他稳稳放到面前,俯身仔细检查他身上的伤,还温柔地问他还有哪里痛。可他闻言却是鼻头一酸,猛地一把推开师尊,再忍不住将这一整年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他嘶声裂肺地责难,为什么方才师尊就那么离开,没有替他教训那些人?师尊还是一如既往摇着头道,与无知之人较劲,只会加剧冲突,降低自己的涵养。可他都被欺负到胸口了,还管得了什么涵养,打回去就对了。他满心不忿,又问,那个北芳秀是谁,师尊是因为打不赢才躲这鬼地方吗?这回,他的师尊站直身,不再说话了。他觉得师尊是默认了,又气又委屈,一怒之下便又狠狠推了师尊一下,转身跑回房重重砸上门。
当晚,他是被一阵浓烟呛醒的。
他一下自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宅子着火了,便急忙跑了出去查看情况,发现确实着火了,是后院,师尊惯常喝酒赏月的那个院子。熊熊大火中,他的师尊被一堆七零八落的空酒坛簇拥下,醉死在桌上。后院的火燃得猛,也不知是哪起的。他立即开始又是浇水又是施术,弄得“乒乓”作响,忙活了近半个时辰才将火彻底扑灭。而他的师尊,则仍旧趴睡在桌上,一整个没事儿人一般,让人看着就心累。他跟了师尊那么久,第一次见师尊醉酒醉到这般失态。明明他的师尊最是温柔,最善解人意,从不发脾气,时不时喜欢说笑逗趣,对任何难事都能自我排解,一笑置之,感觉就没什么事是师尊不能看开的。那是他修行一辈子都不能到达的境界。这样的师尊让他再气不起来。莫名的,他想起了初见时师尊给念的那几句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以及师尊吟诵时透出的阵阵哀凉。
他将师尊扶回房间,不期然听他唤了一个名字——
倦收天。
第二天,他和师尊很默契地没有提前晚火烧后院的事,他也没再跟师尊怄气。
没多久师尊又出了趟门,回来后也没问他意见,就要将他送回南修真。
他心下忐忑,不由得问:“难不成师尊不要寻踪了?”他不想离开师尊,不想回那个受尽屈辱、折辱师尊的所在。他主动靠到师尊身边,轻轻拉了拉师父的衣袖,低头道:“是寻踪不好,不该对师尊发脾气,师尊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的师尊只是摇着头浅笑道:“放心去吧,你是吾银骠当家的爱徒,没人敢欺负你。”
果然如师尊所说,这此回南修真,之前那些欺负他的人都变了嘴脸,对他尽是恭维,外头有人造访南修真,见了他,都夸他不愧是道真双秀银骠当家的弟子。那时候,他才得知,那一年多师尊外出,是与北芳秀去歼灭别人都无能为力的双魔。他的师尊是苦境的大英雄。
渐渐的,他在武艺方面有了长足的提高,成为南修真备受期待的后起之秀,再没人敢瞧不起他。与来时不同,他越来越喜欢呆在南修真,与交好的同修过招打闹,越来越少回烟雨斜阳。每每回了去,他的师尊依旧如故夜晚赏月,清晨看日出,有时候还不在烟雨斜阳,也不知去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