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由暗叶筛碎细细地落下来落在肩膀,月亮却好像活着又死了。
“谢谢。”我和他说。
“……”文淮好像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着看着我。
“我们谈谈吧。”
文淮在前边走,我缀在他后边踩他的影子。
话语里时不时有很私密的东西,这样好像我们还是很熟稔。
我们不讲我们分开后的过往,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吐出零星字句。
阔别多年,不需要知道对方的来处,只知晓曾经迢遥千里的我们现在就站在同一寸土地。即便我很想冲他大喊,你知道我怎么一路跌到现在的么,高中班里同学怎么说我有娘生没娘养的么,楼下王姨怎么撞破我和同性接吻骂我死同性恋的么。
但我已不是小孩子,也不是鱼,不需要水。
“刚刚那个是谁。”
“你说宁绪?”我低头摘了路旁花圃灌木的一片叶,“你连我肉体的贞操都要给你留着吗?太久了,我等不到。”
文淮突然停下来,我梆地一下撞上他的脊背。
我眼冒金星,问他:“做什么?”
他转过身注视我良久。说对不起,骗你了。
“什么?”
来文淮家是出于文淮的邀请,曾经我义无反顾奔向他,现在换他来主动向我走出一步。
越过文淮的肩膀,我看到一些波浪形状,一个圆,一个长方形。
我的灵魂好像变形了。
文淮搂住准备软在地上的我,一只手把门带上了。
防尘袋包着抱抱熊的棕色身子,这样一来它唯一清澈的黑豆眼也看不清了。
玻璃地球仪。曾经的意味不明。不是早就摔碎了么。
一座小小的碧色湖泊就这么被框在相框里,里面接天的云烟溢散到我的面前,眼睛蒙上层白色的翳。
它们三个就坐在文淮家的柜子上,痴愣地看着门口的我们。
我只是想,怎么能呢。
“你别哭了。”文淮低声说。
这些沉痛的过往又被挑起,后知后觉的人最痛苦。
我只是问,什么时候,为什么呢。
文淮答,你向飞机许愿那天。
那时我还未表露心意,只是躲在月色的背后窥望我的兄长,我的文淮。
“你许愿了吗?”那时我这么问他。
“许了。”
后来很久我们做爱时他才和我说,他的愿望是:
「和文煜永远在一起。」
文淮是个胆小鬼,也是个合格甚至优秀的伪装者:
我亲密得过分的拥抱是他纵容的后果,或许他乐在其中。
我高烧时睡在我旁边不止是单纯为了照顾一个病号,或许在期望我的靠近与触碰。在凌晨放我进他的房间或许不仅出于哥哥对弟弟的包容,更出于与爱的人同床共枕的期望。
我误以为他醉酒之后的疯狂亲吻让他晕头转向,没有立马推开我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出于本能。
这一行为导致他所谓的暴怒,是他对未来未知恐惧的防护,对我们的防护。如果我不戳破那层窗户纸,或许就要后悔一辈子。
后来他的远走、音讯全无、不算欺骗的欺骗,不是对一个弟弟对自己的感情的厌恶,为的是消磨这份对双方都无好处的感情。
但爱太猛烈,他也经历反复沉沦又苏醒的苦痛。
“你别逃了。”我想我的嗓音现在很难听。
“地球仪,那时你一看地图就看好久,以为你喜欢,本来是准备给你当生日礼物的,花了很久才买到这全市独独一个。”文淮还是这么抱着我站在玄关,“没想到搬家碎了,你也不喜欢地理了。”
我不知道多年前在地图面前发的呆能被人解读出如此含义并做出疯狂的努力。我好像在被灼烧,焚化,燃烧着的滴血的心。
这时月光像了蓝色的水了。
我和文淮不要命般接一个迟来的吻。我们呼吸连同唇舌缠绕交融,空气稀薄又疯狂。
我的眼泪流到我们紧贴的脸颊上,这样好像他也在为我流泪。不过我不需要这样的水,因为他早已在那场暌违多年的大雨中为我淋漓。
文淮的手在昏暗里探进我的衣摆贴上我的肌肤时我不住地颤抖、痉挛,浑身烫得好像就要这么死去。
坐在床上时我被文淮的亲吻逼得一直后退,手撑在身后时不小心碰开壁灯。
我们在拥抱纠缠中早已衣不蔽体,这让我得以看清他,所有的他。
他左胸有一条鱼。
寥寥几支线条勾勒,只身青绿的鱼。
文淮在灯亮后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去亲吻我右胸上的涟漪。
或许苍天有眼,许给相隔千里的一对兄弟相同的心愿。
我于20岁那年用碧绿的线条把梦中的湖泊纹在右胸,又在四年之后相拥之时得到一尾游鱼的入水。
我们不是生来就背离,是生来就应交融相爱。
“哥……哥……哥!”我几近癫狂地喊他。
“哥在。”
快要高潮时我说,如果你不乐意,我就只是文煜,不再是你的弟弟。
文淮掐着我的脖子死命地撞我,让我叫他哥。
这代表着什么。
这代表了他终于直面自己的感情,承认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关系——只要血液还在流,爱就不会变质的关系。
阻拦我们的从来不是那些直刺灵魂的灼热目光、不尽的唾骂,不是地域山河的遥远和现实的沟壑,更不是我们之间紧紧缠绕的血脉牵绊。
是那些你不言我也不语的寂静夜晚,是藏在和睦亲情面具下日复一日的自我消化与折磨,是逃避、挣扎、雨夜中隐忍的离去。
我们小心翼翼,步履维艰,痛苦且沉默。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
只要一句。
我们一路跌得厉害,却又热泪盈眶地祈盼明日,祈盼多年前一个玩笑般的愿望成真。
窗外开始有雨淅淅沥沥。
“下雨了哥。”
“我在。”他来舔我的耳垂。
“那以后呢?”我强忍呻吟,抓着身下的床单。
“以后我不离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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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内容可能与发表初期时文案读者们的想象有出入,在这里道歉了。
我25岁那年春天我和文淮一同坐上飞往广西的航班。
航班在早上七点,我一上机头就歪在文淮肩上睡了,再醒来时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
“睡饱了没?等会到了别摔湖里了。”文淮笑我。
“那我就游走了。”
“不行。”
并没有去他曾经任教的学校和村委,因为我们真真切切地知道,当年的学生早已毕业,村长也换了人选。但那张我与学生们的合照,文淮把它作了手机壁纸,永远封存在屏幕中。
村庄仍留有当年的影子,但早已变了模样,只有群山默默如旧,草木葱茏,春日常在。
我们只要来看这座湖。
“哥,我的画。”我扯他的衣角。
“回去画,没带颜料。”
我想颜料不重要,这里拥有最美的碧绿可以用作山、水、植群的背景。而我哥的眼睛此刻是晴空的颜色。
眼前稠云包裹山峦,野鸟翅膀划过水面,随白昼晴风飞往天外。小虫隐入绿草,绿草爬进湖水,像一条线蜿蜿蜒蜒划至我脚边。
我求它们做见证。
我摸到我哥的衣袖然后钻进他的口袋,让我们的手共享一点冰凉。
文淮回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把手从他口袋里抽出来,冰凉留给他。
“哥,春日快乐。”
在我哥30岁那天,我给他一个我承诺过的春天。
某日我在网上看见关于“费洛蒙”这一概念的科普视频。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哥责备我只管看课外书不学习的那个夜晚,我抱紧他时他身上传来的那种令人安心、我从未在他人身上闻见的的气味。我觉得有点好笑,于是抬手转给我哥。
文淮过了两分钟从卧室里出来,问我发这个给他做什么。
我问他这个真的存在吗。
“真的。”
“之前你还在装的时候......”我话讲一半被他“喂”了一声打断。
文淮好像有些别扭,脸上一丝可疑的暖色。
“文煜,你的生物真的是从小差到大。”
我刚想反驳,就看见他拿着手机开始念:
“哥,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这封信,请你知晓这是我生物考试时用稿纸写就的。答题卡所有空我都填了叶绿体,但最长那条线我写:我哥天下第一……”
我呆滞许久才从回忆里捡拾出那次生物考试的情形来。这封谈不上“信”的纸被我夹在某本不知名的书里,本以为文淮离家那天被扔给了垃圾回收站,没想到是被他偷偷拿了去。
“夹在本诗集里面,里面有你高三比赛念的那首。魏尔伦是吧?”
他爱我的痕迹就像是从湖里爬上来拖出的湿哒哒脚印,我来不及捕捉就被艳阳天夺去。一瞬间我觉得我像讨债鬼,万一哪一天还干净了,他是不是就不在了。
“不许哭了啊!”文淮看我有点不对劲,过来捏我的鼻梁。
“文淮。”
“怎么了?”
“文淮。”
“嗯。”
“哥。”
“欸。”
你看,他承认了的:过去、现在、未来,会一直爱我。
夏天很热,沉闷的一团压在肩上。
我躲在路边樟树的荫蔽下等刚刚被我一句话就唤去买糯米凉糕的文淮。
突然有人呼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去。
眼前人与几年前在学校马路上扯住我给我送早餐的那个人模样相去甚远,但我还是认出她,忙向她打招呼。
寒暄中我得知她有一份足以令旁人艳羡的工作,及一个爱她的丈夫。
当我们谈及我们之间哭笑不得的过往时,她问:“你当初说你在等他,现在呢?等到了么?”
我回她:“等到了。就在这儿呢。”
“哪儿呢?”
鱼游到哪,他就在哪。
我鳞化为鱼通体碧绿,在无数个喑哑的夜晚,月光作河,途径封冻与春洪,由江河入湖海,与水作伴,再不分开。
回头正见我哥手腕上挂着个袋子,拿着个冰淇淋往这边走,车水马龙作背景。我举高手臂冲他呼喊:“哥!”
他走过来低头啄一下我的嘴,把冰淇淋塞到我手里。
我把我哥扯到跟前,向面前这位已然怔愣的女士一笑,说:
“介绍一下,我恋人,文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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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写得急促,有空修改。
你鳞化为鱼通体翠绿
——舒婷《西西里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