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座冰池里,出现了一个陈鹤轩很熟悉的身影。
陈鹤轩要找的人正伏在岸边,一头墨发被挽起搭在了泛红的左肩上,池面贴着他的肩胛下角,时不时擦过已经破了皮的孚乚尖,在印上了各种痕迹的如玉的肌肤上留下了水渍和冰渣。
似乎是很疲乏了,他侧着头趴在交叠的手臂上,眉毛微微蹙起,双目已经合上了,鼻子在轻轻地呼吸,嘴巴也不自觉地翘起。他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冰渣,在这寂静的冰天雪地里,就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圣洁的雕像。
看到这一幕,陈鹤轩一时只觉得脚上宛若千斤重,胸口也像是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心里只剩下满腔的沉重。
在陈鹤轩眼里其实还有另一幅景象,源源不断的灵气从池底涌起,都涌向了戚玉的体内,这股灵力和戚玉原有的灵力完全不相容,而戚玉本身竟没有任何调理两股灵力的举动,任由两股灵力在他的体内不断较量厮杀。
虽然最后体外的灵力会转化为戚玉本身的灵力,可若是长久这样下去,肯定会伤及戚玉的本源,这种吸收灵力的方法实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陈鹤轩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可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荒谬。
戚玉曾经是星洲门最得意的弟子,肯定知道这种修行的害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鹤轩想不懂,他现在只想把人从水里抓起来。
正当他要行动的时候,戚玉睁开了眼,朝他这边看来,他神情格外冷淡,“是谁?”
陈鹤轩迅速隐蔽了自己的气息,藏在了暗处,没有打草惊蛇,只静静地看着戚玉的一举一动。
没有得到回应和感觉到外人的气息,戚玉又沉沉地合上了眼睛,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在紧紧盯着他。
又过了半个时辰,戚玉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睫毛上的浮冰落了下来。
他缓慢地起了身,一身白嫩的、印有各种痕迹的、残留着冰渣的皮肉从水里出来了。
在戚玉刚刚上岸不久,奇怪的一幕就出现了。
戚玉的身上浮起了大片大片的金色花纹,一闪一闪地发出金色的光。
与此同时,戚玉体内尚且还在暴躁的两股灵力不约而同地都平静下来了,逐渐融合在一块,相互交杂,彻底被戚玉吸纳。
陈鹤轩将这一幕深深印在眼里,更把自己的心绪搅成一团乱。
因为他发现,在戚玉体内还有一股灵力,和陈鹤轩自己的本源很像,现在的戚玉就像是一块浸润了陈鹤轩气息的大块海绵。
陈鹤轩的灵力早已被戚玉封了,但是陈鹤轩清楚戚玉只是封了他的灵力,那么戚玉又是从哪里得到他的灵力呢?
还未等陈鹤轩揣摩出什么,戚玉身上的艳丽花纹逐渐暗淡。当花纹完全从戚玉身上消失时,戚玉骤然倒在了地上。
陈鹤轩心里一惊,连忙跑到戚玉身边,搂住戚玉的腰,掐着他的脸仔细检查。人只是脸色太过白了,连带着唇上也毫无血色,没有别的大事。
陈鹤轩只觉得心头空空的,摸着这人身上冷得要命,什么也没想就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将人用还带着他温度的袍子严严实实地裹好,再将戚玉打横抱起。
陈鹤轩抱着戚玉便往外跑,他只觉得怀里这人怎么这么轻、这么瘦、这么小,这人明明可以对他做出很坏的事,却还是让他生不出气来。
似乎察觉到了熟悉的、令人安稳的气息,戚玉又往陈鹤轩的怀里缩了缩,他无意识地抓住了陈鹤轩的衣袍,嘴里轻轻唤着什么。
陈鹤轩分神一听,才知道戚玉是在喊“师兄”。
陈鹤轩以最快的速度将人放回床上,身上也被戚玉染上了些许寒意。正准备再去拿一床被褥过来给戚玉盖上,就被人紧紧抓住了衣袖。
“师兄,别走……”
陈鹤轩把目光集中于戚玉脸上。
青纱一般的月光洒在戚玉洁白无瑕的脸上。
失去意识的美人紧蹙着眉头,一颗透亮的泪珠从他的眼角缓缓滑落,张开嘴似乎在喊着什么。
陈鹤轩的心骤然乱了。
他俯下身,低下头,拇指轻轻擦过戚玉的眼角,小心翼翼地抹去那条泪的痕迹。
这时,他听清了戚玉在喊什么——“师兄,我疼。”
听到这句话,陈鹤轩霎时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掉在半空,不知何时要落下去。
接着,他落下去了,落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陈鹤轩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直到最后落入一个光点里才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陈鹤轩依旧回忆不起梦里的内容,只记得一个圣洁的金色的图案,一个似乎很重要的图案。
也不知道为什么,陈鹤轩下意识地走到书桌前在纸上画了起来。
脑内的记忆依然模糊,就跟浆糊一样的记忆只记得起图案的一角。
画着画着,陈鹤轩执着笔的手突然一顿,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语调不似凄凉,却让陈鹤轩的心不由得揪成一团。
他凝神静气,仔细辨别,无论听了多少遍,都只是一声声“师兄,我疼”。
后来声音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那种令人揪心的感觉却始终都没有消失,紧紧缠在陈鹤轩的心上。
没有声音的干扰,陈鹤轩又重新画,这次画出来的图案让他觉得和梦里的相差无几。
他盯着图案端详了许久,后来又打开一本图案大全,仔细对照,也没有找到这个花纹的出处。
冬日的暖阳穿过窗子照在他的颈部和背部。
不知过去了多久,陈鹤轩才终于放弃继续找,准备回到星洲门后再去门内的藏书阁看看,忽然记起博闻强记的友人也还在他这。
于是,陈鹤轩拿着纸便找到了正在喂鹤的友人。
友人转过头一看,摇了摇头:“这个图案我没见过,你是从哪找的,还挺好看的。”
陈鹤轩闻言心里有些失落,却还是笑着说:“是我在梦里看到的,具体是什么我没记起来。”
“你没有记清梦里的内容吗,又点香了?”友人转过头稀奇地看了他一眼,“昨晚上我把你的香都拿去研究了,原来你还藏了些香啊。”
“我也没点,”陈鹤轩顿了一下,也觉得疑惑。
既然他没点香,就应该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为什么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陈鹤轩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错事,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可能是你之前点得太多,药性太强,留在你体内了,”友人转身一边又继续喂自己的鹤,一边无所谓地说,“反正梦里的事也不是很重要,忘了也没什么事。”
陈鹤轩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在低头看着纸上的金色花纹时,不晓得怎样只觉一阵阵的不安袭上心头。
他又沉下心一想,觉得自己的感觉很是荒诞。
他的梦都是和戚玉有关的,忘了那些梦也没有什么。
这么一想,他就把纸收进了储物空间,觉得眼不经心不烦。
友人理了理仙鹤的毛发,有些犹豫地看向陈鹤轩,说:“你有去问过掌门你经常梦见戚玉这件事吗?”
“没有,”陈鹤轩说,“自我从魔宫出来,事情太多,还未来得及回师门见师尊一面。”
“那你还不快回去,”友人露出惊讶的神色,触及陈鹤轩有些平静的目光,于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由于要保护其他弟子,掌门被戚玉打伤,后来得知你被戚玉掳走的消息,更是伤痛不能自得,常年闭关,前不久才出关。”
陈鹤轩脸上现出忧色,“那现在师尊情况如何,还好吗?”
友人看了他一眼,“我如何得知,我可不是掌门的弟子。”
“想想如果我是掌门,肯定不大好吧,”友人把话暂停了一会,又继续道,“你还是回去看看他吧,再顺便问问他对于你的症状有没有头绪。掌门活了那么多年,了解得肯定比我们这些小辈多。”
“嗯,谢谢你了,”陈鹤轩笑了笑。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那么多年的好兄弟,”友人也笑着说,用力地拍了拍陈鹤轩的肩膀,“大师兄,你别太紧张了,你的事我也会托人帮你找问问,如果有消息就传书给你。”
“好,”陈鹤轩也用力地拍了回去,“不再多留几天吗?这么急着走。”
友人一个踮脚便翻身骑上了仙鹤,说:“虽然我不像你这么忙,但还是有要事要做的好吧,刚好听说有个医仙隐居在我要去的那里,正好帮你打听打听。”
“那后会有期了,”陈鹤轩笑着说,目视着友人乘着仙鹤而去。
友人背对着陈鹤轩挥了挥手,“后会有期。”
直到友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边,陈鹤轩又想起了自己的师尊,也就是星洲门的掌门。
陈鹤轩记得自己十岁拜入了掌门门下,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年,师尊领来了一个从来没有修行过的凡人小孩——也就是戚玉。
当时戚玉不自然地跟在师尊的身后,陈鹤轩还记得那时的戚玉面目饥黄,看上去十分地瘦。
接着,师尊弯下身牵起了戚玉的手,温柔地说:
“戚玉,别怕,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星洲门,曾是修仙界最大的门派,坐落于塞缪尔山脉上。
这里人烟稀少,灵气却很是丰沛,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是一大福地洞天。
寒冬的塞缪尔山脉,是一副极其寂静辽阔的画。
一望无际的苍凉的长空,层层叠叠的银亮的雪岭,摇曳羽翅的回翔的暮鸟,全都溶成了一片白色。
唯有无数从崖石边飞出的屋檐,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里着上了点墨色。
大雪已经将山间蜿蜒的小径掩埋,也没有了修士互相拱手相让的场景,只剩一片寂寥。
陈鹤轩踩着雪,刚进了山门的结界,就听见沉闷的暮鼓重重地响起,一声后又是一声,惊破了沿途万里的宁静。
暮鼓和晨钟历时久远,据说是门派刚创立的时候所立,已经过去了千年,显得有些老态龙钟,像两位沉稳寡言的老者,默默注视和守护着星洲门。
在最后一点钟声消逝之后,是一阵熙熙攘攘的喧闹——是弟子们放晚课了。
两脚而行的是练气期的,踩着飞剑的是筑基期的,骑着灵宠的又是金丹期的。
一时间,山峰间衣带飘飘,星洲门的白袍如云如雾,隐约可视。
在陈鹤轩远看四周的时候,早已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两三个少年踩着飞剑结群而行,在云间体验着寒风刮过的痛快感,忽而低头便注意到了有一人缓缓走过山门。
“你们看,那人是谁?”少年对旁边的伙伴问道。
另一少年见陈鹤轩走在雪地上,便说:“不就是连筑基都没过的练气期罢了,有何稀罕的?”
第三位少年却注意到了不一样的点,凝神说:“不一样,你看那些练气期的,走在地上会留下脚印,可你看他走过的地方,一个印子都没有。”
最开始发声的少年好奇地说:“这会不会就是长老说的,只有元婴期后才会的遁光而行?”
陈鹤轩移开目光,记忆亮点浮现在眼前,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也有过这样意气风发的光景。
和几个玩得好的友人在晨钟或是暮鼓响了以后,便踩着剑直飞,倒也不是在比谁飞得高飞得快,只是在较量着谁先能飞到食堂抢到饭。
他一向飞得很稳,很少会撞到别人,倒是经常看到其他几人在剑阵和人涛里横冲直撞。
那时候,他们也没有什么烦恼,脑子里只是密密麻麻的法术和今天吃什么。
想到这里,陈鹤轩嘴角牵起了一抹苦笑。
由着身体的记忆,陈鹤轩来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楼台前。
圈圈云雾围住了这座楼台,只在云淡处让高高翘起的屋檐露出一角。
楼外守着的小童在打着哈欠,在陈鹤轩上前的时候还带着睡意问:“阁下何人,有何事?”
“弟子陈鹤轩,前来拜访掌门。”陈鹤轩当即亮出了腰牌。
小童在看见腰牌上刻了“一白”二字,立即清醒了过来,当即弯腰拱手,“大师兄好。”
陈鹤轩按住了他,只笑道:“小师弟不必多礼,快带我去见掌门吧。”
小童带着陈鹤轩来到一处亭台坐下,拿出茶具正要沏茶,就被陈鹤轩给劝住了。
陈鹤轩笑着说:“我来沏吧,以前都是我给掌门沏茶,掌门很久没有喝过我沏的茶了。”
小童停下手,来到一座高门前,他先是敲了敲门。
里面立即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何事?”
小童说:“掌门,是大师兄来了。”
过了一会,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鹤轩放下茶具,起身往外走,刚好遇上了来人,“师尊来得正好,茶刚泡好。”
来人是一位高大的中年人,一身朴素银袍,五官端正,双目熠熠有神,眼角的些许皱纹更显得十分宽厚温柔,却是一头华发,白色的胡须已经及胸。
“鹤轩,”濮雪峰大步上前,大力地拍了陈鹤轩,“好久不见,太想念你的茶了。”
陈鹤轩愧疚道:“是徒儿的错,应该早日来看师尊。”
“你这小子,”濮雪峰大力按住陈鹤轩的肩膀,说,“哪有什么错不错的,能再次看到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二人皆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个话题。
师徒二人在小几前相对而坐。
陈鹤轩执起茶壶先是给濮雪峰到了一杯茶,说:“师尊尝尝,味道如何?”
濮雪峰抬起茶杯便是一口,只觉口中茶香四溢,道:“比原来的要好喝,你手艺长进了。”
陈鹤轩给自己到了一杯,抿了一口,说:“师尊你又给我捧场,这味道一般,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泡茶了。”
倒是濮雪峰两眉一皱,“你不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人。”
茶几上水雾朦胧。
濮雪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似乎很有忧色,他犹豫地道:“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陈鹤轩神色孤伤,只是握住茶杯的手上青筋暴起。他面上牵起一抹嘲谑地笑,缓声道,“还好。”
濮雪峰愤愤地说:“戚玉那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若你说声是,我定当闯入魔界抓他来任你惩戒。”
“没有,只是封了我的灵脉,不许我使用灵力罢了,”陈鹤轩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
其实并不只是如此,七年一共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已经深深映入陈鹤轩的灵魂里。他深知自己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
陈鹤轩面上现出忧色,有些紧迫地问:“师尊身体如何,之前受的伤可否痊愈?”
濮雪峰也有意略过上一个话题,再发朗声:“无碍无碍,我的修为不落反而更近一步。”
陈鹤轩隐约可见濮雪峰体内灵力流动顺通,筋脉甚至比七年前还要更加遒劲有力,心中便了然师尊不仅没事,修为更是有了实质性的飞跃。他面上不由得一喜。
濮雪峰又继续问:“你这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被突然问到这个问题,陈鹤轩一时心里毛毛乱乱的,也没有想好怎么回答。
是留在星洲门帮师尊管理师门,还是别的选择。
濮雪峰见陈鹤轩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宽慰地说:“没想好可以再慢慢想,反正我这个老身子骨还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几年。”
接着,濮雪峰用沉重的声调问:“我前几日收到你明旭师弟的来信,说你经常入梦,是怎么回事?”
陈鹤轩一愣,不由得苦笑说:“他怎么把这件事也告诉师尊你了,没什么大事,只是小问题。”
濮雪峰用善意的试探的眼光看着陈鹤轩,叹了一口气说:“怎么不算大事,你这个修为的修士早就不需要睡眠了,只用修炼便可维持身体机能。”
“在修炼过程中入梦,就意味着你现在连正常修炼都做不到,这么大的事也要瞒着我,”濮雪峰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地捋了把自己的胡子。
陈鹤轩一时露出了无奈的神情,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尊你。”
“一看到你我就发现了,”濮雪峰只铁板着脸说,“体内灵气紊乱,筋脉堵塞,元婴出现裂痕,五脏六腑都有一定程度受损,这难道还不算严重?”
“你现在是我门下唯一的弟子,我又如何放心将星洲门交给你,”濮雪峰不能不深深地叹息。
陈鹤轩刚有话要说,就被濮雪峰打断了:“罢了,待我去把福源九潭解封,你便去里面闭关修养一阵吧。”
说完,濮雪峰深深看了他一眼,“至于如何解决你入梦的问题,等我去翻一翻典籍,实在不行就去问我那群老不死们。”
“多谢师尊,我……”陈鹤轩说着,只觉得心里毛毛乱乱的,声音中中传出了由衷地喜悦和震动。
“谢什么谢,”濮雪峰起身按住他的一边肩膀,说:“到时候让你来帮着管星洲门可别推辞。”
“对了,你的剑呢?怎么没有把剑带在身上,”濮雪峰看向他的腰间,本该挂着佩剑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我记得我说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陈鹤轩只皱眉递出一句,“那把剑脏了,我决定换一把剑,已经在托人打造新的剑了。”
“脏了就擦,”濮雪峰只觉自己一口气差点没能上得来,“你自己选的剑,是世界上最与你契合的剑,你居然要把它换了……实在是,你此次来见我其实是为了气死我吧。”
陈鹤轩垂下头,按住自己的额角,颓丧地说:“师尊,你知道那上面的血是谁的吗?”
还未等濮雪峰说话,他就自己继续说下去了,“是戚玉的血……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用那把剑,杀了他……”
“他死了?”濮雪峰的脸上忽然没有了表情。
“是我亲手杀死他的,”陈鹤轩尽力克制地用最冷淡的语气说。
“鹤轩,你心善,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戚玉罪有应得。”一种复杂的神情在濮雪峰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的声音转为了感叹的调子:“其实都是我的错,若不是当年我执意把他带来,也不会酿成这样的结局。”
“我当时看他可怜便将他带来,但我真没想到,竟会这样……”
“不仅害了星洲门,更是害了你。”
濮雪峰的声音渐渐在朔风中含糊。
似乎又是一场梦,一场关于春天、樱花和月夜的梦。
塞缪山上的樱花彻底开了,樱花的美在月夜更加深刻。
远远看去,花海在墨色的天际随着圆月的吸引潮起潮落,荡荡展开,粉得动人。
在这繁密的花海中央,是一座朴素典雅的亭子。
陈鹤轩睁开眼,入眼便是一缕白白的细细的水雾,低头便看到面前的小几上摆了一套精致的茶具,几上已经烧好水,筛好了茶叶。
起了练手的心思,陈鹤轩又用着现成的材料和茶具沏了一壶茶。
没过一会,茶香从壶口溢出,和风中的花香混合交杂在一起,一时倒也比不出谁的味更香更浓。
不用细想,陈鹤轩就知道这又是一场关于魔宫的梦。
因此,在身后突然贴上一个温热的躯体时,陈鹤轩也没有半分惊讶,只是拿起茶壶正要把茶底的水倒了。
一只白皙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那只手秀窄修长,指节分明却又泛着粉色,手腕纤细小巧。
丰润柔软的指腹轻轻压在他的手背上,更显得陈鹤轩的皮肤暗了一个色、手掌也大了不止一个号。
有人贴在陈鹤轩的耳边,轻轻地说:“师兄,可以给我喝吗?”
顿了一下,戚玉又失落地道:“我从来没有喝过师兄你亲手沏的茶。”
陈鹤轩一愣,忽然也记起这件事。
在星洲门,他有一手精妙茶艺这件事早已不是个秘密,他给很多人沏过茶,可独独没有给戚玉沏过。
戚玉刚入门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过需要沏茶的场景。谁想到后来戚玉竟喜欢上了他,他为了保持距离,刻意不给戚玉沏茶。至于来到了魔宫以后,他完全没有心情沏茶,每次都是戚玉沏好了放在他面前。
“师兄,”戚玉的尾音又不自觉往后拖,“不要倒,好不好?”
话音尚且落下,戚玉就使用巧劲握住了茶柄。
陈鹤轩面色一暗,冷声道:“放手。”
戚玉强迫了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坚持这件事情——或许是唯一一件他从来没有为戚玉做过的事情,在这一刻竟十分重要。
“不要让我生气,”陈鹤轩又加大了力气,继续冷酷地说,“放手。”
“我……只想喝壶底不要的茶,”戚玉努力克制自己眨眼睛的冲动,他觉得眼睛有点酸涩,轻轻说,“都不可以吗?”
“你不配,”陈鹤轩只沉着声说,“我的茶只给至亲、师长、挚友、同门,你又算什么?”
“戚玉,你说,你算我的什么?”
话音消散在风中,却深深印在了戚玉的心底。
陈鹤轩只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骤然乱了。
陈鹤轩合上了双目,用劲将茶壶夺走,狠狠往地上一摔。
“你毁我师门,夺我自由,封我功力,将我囚于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戚玉,你说,你配吗?”
瓷器裂开的清脆的声音,茶水四溅的声音,结束于陈鹤轩冷厉的质问中。
陈鹤轩感觉到那具紧贴着自己的身躯在不自觉地颤抖,一股铁锈的味道也传到他的鼻腔。
就在陈鹤轩以为这场闹剧即将落下帷幕的时候,戚玉强硬地攥着陈鹤轩的手腕,像是一条吸食人精气的美人蛇一样坐进了陈鹤轩的怀里。
“师兄……”
戚玉杏仁般圆润的指尖按上了陈鹤轩宽阔起伏的胸膛。
“你还是不要说话最好。”
淡红色的舌尖舔上了陈鹤轩凸起的喉结,又一点点地往下舔到了他紧紧系到最上面的领口。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说这些话欺负我。”
戚玉慢慢地说着,听着不像是在抱怨,反而像是在撒娇。他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对上陈鹤轩毫无波澜的眼神,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陈鹤轩垂眼淡淡地看着他,只注意到戚玉的唇上多了一道伤口,他隐隐探出的舌尖上也沾上了血痕,刚才的铁锈味应该就是戚玉咬伤了自己。
想到这,陈鹤轩心里隐隐浮起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他越看越觉得那道伤痕碍眼。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就算意识到了也不愿意去深想自己的心为何乱。
陈鹤轩乍然移开视线,只看到怀里那人在月色下正低着头认真地解着他的领口。
黑色的扣子被夹在戚玉白皙的指腹间,湿润的呼吸也洒在了陈鹤轩的脖颈间。
陈鹤轩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喉结也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终于解开了一颗扣子,戚玉按上了他宽厚的肩头,指尖慢慢地划过陈鹤轩的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