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知道谁更尴尬呢。
安德烈给索寻留的消息不多,当天晚上有一句“left already?”,凌晨有一句“I had fun. How about you?”就没再有别的话,李幼冬说得安德烈多么苦情,实际上也就是在几天之后给他发过一条“要一起出来玩吗?”,平淡无奇,单刀直入,明显是闲下来了还想再约,并没有别的意思。后面就没有了,大概是app限制了安德烈的“骚扰”,他没有费心发起什么话题,甚至连过场式的“你喜欢什么音乐/电影”都没有。而这句提示性的搭讪现在出现在索寻这边的打字框上方,点一下即可快捷发送,还附赠可爱的小表情。
——等一下,什么时候弹出来的快捷问候?
索寻的视线上移,看到对话框顶端安德烈的照片旁边出现了一个小绿点,显示“对方已在线”。他轻轻地“卧槽”了一声,立刻退出去,然后发现界面右下角那个本来是灰色的头像区域已经随着他重新激活账号恢复成了自己的照片。
索寻:“……”
一个人能够承受的打击是有限的,他现在只感到一阵麻木。
索寻就这么呆呆地拿着手机僵坐在床边,始终没有退出那个软件。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打开门走出去,理直气壮地说,没错,就是我!顺便再兴师问罪一番安德烈居然完全没有认出他。但又完全动不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房门,时刻准备着安德烈会破门而入还是怎么着。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门里门外,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索寻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他吓了一跳,重新点亮屏幕一看,发现是那个app给他发来的系统提示:“好久不见啦!探索一下周围有趣的人吧!”
不用了。索寻把消息点掉,对话框消失。屏幕上安德烈的照片排在最上面,头像旁边的小绿点已经灰了下去,显示“您的好友暂时离开了”。
索寻也退出了软件,把手机一丢,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他晚上没有去洗漱就睡觉了,家里只有一个卫生间,要去的话一定要经过安德烈的房间门口。索寻感觉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脸皮。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先把头伸出来刺探了一下敌情,发现家里一片静悄悄。他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出来,然后一个百米冲刺扎进卫生间,反手把门关好,飞快地洗了个澡。等他再想百米冲刺回房间的时候,发现安德烈的房门开了,人已经不在家里。
索寻把擦头发擦得半干半湿的毛巾挂在脖子里,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小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一时无所适从,一时又觉得好笑极了。
这有什么的。他小声开解自己,有些人睡过的人都不记得,还不知道谁更尴尬呢。
他重新挺直了背,迈出了巡视领地的步伐,优哉游哉地回房间换衣服,出去接着看索科洛夫的影展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索寻都没有见到安德烈的面。他有早上去健身的习惯,经常是索寻起来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小房间已经空了。索寻也忙得脚不沾地,他跟安德烈说这周《粉鬂》能重新开机,其实根本还开不了,只是工作可以正式启动了。之前他有制片方那边派过来的监制,很多琐事不需要他来操心,撤资以后所有的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现在整个“团队”就只剩下了他和摄影师兼副导演颜睿,连个导演助理都请不起,每天就是他们两个人四条腿,出没在各种摄影器材租赁店和小商品市场淘换道具。
这么跑了几天,索寻觉得实在忙不过来,在各种剧组群里招人,又聘了两个助理导演过来,开始常常半夜三更还跟人在家开会。索寻想着这样也不好,就跟安德烈打了声招呼。一直到这个时候索寻才回过味儿来,这还是上次那个尴尬的周末以后他俩第一次有实质上的交谈。
“没关系。”安德烈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悠哉地切水果,“我睡得沉,不打扰。”
索寻反而站着不动,看着安德烈欲言又止:“你……”
“嗯?”安德烈也看他,“怎么了?”
索寻抿了抿嘴,又把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谢谢你。”
安德烈朝他露出一个十分善解人意的和煦笑容:“都是工作嘛。”然后又把切好的水果朝他那边推了推,“吃吗?”
索寻抬起头,看着安德烈那个完美无瑕的和善笑容,突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背后直往脖子上爬。
“不……不用了。”索寻干笑一声,从厨房吧台边上的高脚凳上下来,逃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安德烈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脸上依然保持着那个和煦的笑容,一边放下水果刀,靠在吧台边上,拿出手机给一个备注为“飞哥”的人发了一条消息:“找到没有?”
张羽飞回得倒是很快,只是答案让他失望:“没有!”
紧接着又是一条跳出来:“你有病吧突然非要那一件,你那么多衣服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安德烈伸手抻了一下眉尾,琢磨着怎么回消息。
张羽飞:“搞不好我都替你送人了。”
安德烈:“想死是吧?”
张羽飞是他在北京的朋友,当初他走得非常匆忙,带不了的衣服首饰都扔在张羽飞家里了。本来说事情处理完了再给他寄到上海来,但是一拖就拖过季了。安德烈干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新衣服,他又不是特别有恋物癖的人,就随便张羽飞给他处理。送人也好,卖二手也行,张羽飞是成名多年的时尚博主,自己的潮牌都做得很不错,也不会贪图他这点儿,安德烈不在乎,本来也一直没过问。
就前几天,突然抽羊癫疯,找了张图片发过去,非要张羽飞给他找一件宝蓝色的衬衫。
“这都什么时候的款了……”张羽飞换了语音给他发,“寒不寒碜呢老安?咋了这是,在上海刨不着活儿了?”
安德烈贴在耳边听完,本来也想回语音,但是看了一眼索寻紧闭的房门,又换成了打字:“别废话,赶紧帮我找。急用。”
“真找不着啊,”张羽飞发了个生气的表情,“你当我是你管家呢!要不我把那几箱都寄过来,你自己翻!”
“别别别,”安德烈看了一眼客厅里那个已经被他挂得满满当当的活动衣架,“我这儿放不了。”
然后再找个表情包:“求你了[星星眼]。”
张羽飞又是一条语音:“你跟我说实话,非要那件衣服干嘛?我都没见你穿过那件衣服!”
他确实没再穿过,除了他和索寻遇见的那天晚上。那天除了邀请名流造势以外,OST还组织了内部的超季销售——虽然没有正式的T台,也不用走秀,但那件宝蓝色的印花衬衫穿在他身上还是作展示用的。索寻把他约到卫生间的时间,安德烈根本没有想过就在卫生间里做,他记得提出去酒店楼上开个房间,准备等活动结束以后再一起过夜。
是索寻说:“我赶时间。”
于是他们就进了卫生间的隔间。
安德烈现在已经把所有模糊的部分记起来了,那天的索寻跟现在他认识的这个人其实不太一样。他的外貌始终是模糊的,安德烈一直就没怎么看清他的脸,后来也忘得一干二净。是一种感觉。那个时候的索寻很紧绷,很压抑。做的时候他非常放得开,比起泄|欲,更像泄愤。安德烈记得他当时很担心他失控——不是高|潮来临那种好的失控。安德烈说不上来,不好听一点就是他担心这个人会突然发疯。
安德烈想起他们在五原路见面那天晚上,当时他觉得索寻很面熟,其实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面熟”,还有那种濒临崩溃的感觉。他认出来了,却想不起来,对不上号。但后来他搬过来,再见到索寻,就没有那种压抑的感觉了。他赶工剪片子赶得天昏地暗、还要和甲方来回扯皮的时候也会有低气压,但不太一样,安德烈感觉得出来,现在的索寻心里是很有劲儿的,像某种见到了阳光的植物,生气勃勃地茁壮成长。
看来之前那份工作让他很不开心啊。安德烈微微地勾了一下嘴角,原来是因为压力大就想找人上床啊。去年那次是这样,之前那个晚上也是这样。
好过分哦。
安德烈把手机掂在手里,用侧缘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那天衣服弄脏了,虽然索寻马上拿纸擦掉,他又在卫生间里把那块地方洗过一遍,但是宝蓝色的缎面上还是洇开了一片明显不同的色块。安德烈当然不可能还若无其事地把这件衣服穿出去卖,最后他没去内部销售上走秀,直接自己掏钱买下了这件衣服。
他倒是没有为这个怪过索寻。他的“控制不住”,某种意义上是对安德烈的褒奖。他这几天一直在回想,回想索寻背对着他的时候耸起的肩胛骨,回想索寻努力踮着脚适应他的身高时候连大腿都一并发抖的战栗,还回想索寻被他双脚离地地抱起来的时候紧紧扣住他脖子的手指——像小猴子还没学会自己爬树,只能紧紧揽住妈妈的脖子。安德烈被自己的比喻逗得发笑,但索寻就是让他想起小动物,无害却又野性,背对着他伏在隔间的门板上的时候,叫得完全不在乎外面有人在听。
一点不像是眼下这个会因为提及那件衬衫就在他面前窘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人。
安德烈其实是个很知趣的人。之前对索寻还只是隐隐的心痒,那个吻被索寻不动声色地放置之后,他也就不会再自讨没趣——但食髓知味,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他好像明白索寻是哪里看他不顺眼了。
他点亮屏幕,回了张羽飞几个字:“是罪证。”
“卧槽!”张羽飞连着发了一串感叹号,“你不会穿着它杀过人吧!”
安德烈:“……”
他笑了一声,没再回复张羽飞,心情很好地用水果叉叉起刚切好的猕猴桃,吃上了。
等衣服真的寄到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底。安德烈摆烂摆够,又出去工作了。索寻帮他从代收点取了回来,就放在门口。安德烈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客厅里还是坐满了人。这段时间安德烈跟颜睿他们也都熟了,不怎么在意地打招呼,拿了剪刀在门口拆包裹。
颜睿没被他打断,接着跟索寻说话:“先找会计!哪个剧组没会计盯着都得出事儿。”
索寻用息事宁人的口气安抚他:“我知道我知道……”
颜睿嘬一口烟:“阿索,你别不信,那个姓王的肯定昧钱了,你等我抓着他小辫子……”
索寻有些无奈地笑,揉了揉眉角。其实这些事儿他都知道,但一时确实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现在他们已经正式开拍,每天就是处理不完的杂事儿,索寻琢磨剧本琢磨镜头都嫌精力不够,还得操心组里这么多人每天吃什么、住哪里。那个姓王的是他找来承包剧组伙食的,不用颜睿说,索寻也知道他昧钱了。
另一个助理导演看了一眼手机,跟索寻说:“索导,窦康明天又请假了。”
索寻还没说什么,颜睿那暴脾气已经忍不住了:“他妈的他不想演别演了,让他滚回学校上课去!”
安德烈充耳不闻,从包装袋里抽出那件宝蓝色的衬衫。索寻已经懒得再安抚颜睿,听见安德烈小声地“诶”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去看。第一眼还没认出那是什么,又被身边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这都是小问题。”索寻说得慢条斯理,“等我找到合适的制片人就好了,大家再辛苦两天,好吗?”
安德烈把衣服拿起来,直接进了卫生间,放水池里手洗。他没关门,断断续续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传进来。剧组的人把各种各样的问题一个一个报给索寻听,他就一条一条地解答,身边的人火急火燎,他倒是心很定的样子。好像只要电影能拍,什么琐碎的繁难到他手里,他都有足够的热情和耐心去解决。没一会儿功夫就谈得差不多了,索寻接着跟他们说明天要拍的戏份,连颜睿的声音都听起来稳定了很多。
安德烈把衣服洗好,拧干,水声滴进水台的时候他听见外面打印机响了起来,就知道索寻已经把明天的通告单打出来了,一般这就说明今晚的会议准备结束。果然,等他出来的时候,颜睿他们已经告别离开了,索寻还坐在沙发上,他的手机在响。索寻把手机掏出来,给他发消息的是上次加了联系方式还没说过话的赵朔:“你在找制片人?”
他还没回,听见了一番动静。一抬眼,只见看见安德烈把挂烫机从房间里推出来了,衬衫还湿着,他也不烫,就挂得高高的,有意摆给索寻看似的。索寻的视线便自然地落到了那件衬衫身上,又不甚在意地挪开,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又看了一眼,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
安德烈微笑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若无其事道:“晚安。”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推开自己的房门,回去睡觉了。
“拍花花世界的就一定是小资的、肤浅的、娱乐的?谁规定的?”
第二天,酒吧那赵老板直接到了片场。戴一顶鸭舌帽,穿一个挺贴身的深色v领衫,外头套了一件老头夹克,进了屋里觉得闷,就脱了搭手臂上,遮住了江湖气很重的一条花臂。平常大概也是很注重锻炼,练得肩宽背厚的,往角落里一站,气势介乎“□□打手”和“江湖上你赵哥”之间,虽然没开口,但走过路过的都看他两眼。索寻一直跟女主角林筱璆说戏,都没看到他过来。这场戏在出租屋里拍,地方本来就小,赵朔站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碍事儿,干脆把夹克随便往哪儿一放,去帮着举灯了。
最后还是颜睿跑到索寻身边,拿手肘捅了捅他:“诶,”他朝赵朔那边点头,问,“谁啊?”
索寻这才看了一眼:“制片人。”
颜睿一愣:“啊?”
索寻没理他,不紧不慢地跟林筱璆把话说完,然后才跟颜睿解释了一句:“来看看项目合不合适。昨天通了个电话,他原先在菲欧影业,去过咱们那场创投会。”
颜睿一听,眼睛都亮了:“菲欧来接盘咱们啊?”
那敢情好!
索寻有点儿嫌弃地瞥他,这是一厢情愿把时态忽略过去了:“原先。”他强调了一下,“他现在也是自由身。”
颜睿“哦”了一声,先问最关键的:“那他投钱吗?”
索寻便笑了:“先聊聊看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不会放下拍摄跟赵朔细聊。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坐监视器后面了,直到这个场景拍完,放了饭,索寻才多揣了一盒盒饭,跟赵朔两人跑消防通道楼梯间去了。
赵朔也不计较,直接往台阶上一坐。索寻叫了他一声“赵哥”,赵朔也就应,掀开盒饭,先跟他开玩笑:“你们这条件够艰苦的。餐标多少啊?”
“30.”
“放屁呢,这有30?”
索寻也坐下来,笑了一声。赵朔嫌弃归嫌弃,还是吃了一口,又问他:“屋里怎么没柔光板?”
“特意撤了。”索寻低头扒饭,嚼都没来得及嚼,囫囵把饭咽下去才回答,“演员没经验,柔光板怼在那儿她老出戏。”
“那拍出来人不好看。”
“十九岁的脸,”索寻这回咽都没咽,腮帮子鼓起来一大块,“怎么拍都好看。”
赵朔愣了一下,看着他,半天“嘿”了一声,也不说了,低头扒饭。但他吃了两口就没再动,这盒饭看上去不好吃,吃起来更不好吃。于是他就把盒饭放脚边,看着索寻毫不计较地狼吞虎咽。
《粉鬂》的故事情节他早就知道了,涉世未深的女孩抱着对名利场的各种幻想进了这个圈,阴差阳错到大明星身边当助理,然后跟大明星谈了场恋爱,跟着他见识了圈子里形形色色的人,也在他的帮助下得以出道。但在经历了某次刑事案件以后,大明星身败名裂,女主角功成名就。赵朔记得那时候索寻在西宁讲他这个片,柯志烨导演说得特直白,说这个情节是根本抓不住人的,能不能成,得看他到底想讲什么,看他能不能把人物立好。
赵朔摸烟出来,不怎么见外地叫他:“阿索。”
索寻转头,嘴边还沾了一粒米:“啊?——哦,我不抽。”
赵朔就自己点了一根:“我先问问,那边为什么撤资了?”
“想让我改结局,我不愿意。”
“改成什么样?”
“柯导说善恶有报才是正理,名利心太重的女人最后功成名就,帮助她的人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符合大众的道德预期,观众可能看了不舒服。”
赵朔喷了口烟:“真他妈俗。”
索寻笑起来,自己揩了揩嘴边的米:“也是借口吧。”
最主要还是他在片子里对那些“圈里人”的刻画,用“酒囊饭袋”形容都算是美化。上位的弄权好色,中位的庸碌唯诺,下位的卑琐可憎。女主角是名利熏心,男主角是伪善真恶,通篇看下来尽是讽刺,无一可爱之人。
柯志烨当时说他文人酸气——你是骂痛快了,谁进电影院买单啊?
赵朔听懂了,沉默着抽完了一支烟。索寻也没多说。虽然颜睿刚才还殷殷嘱托,意思是让他好好推销推销,但索寻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宁可失去投资也不会改,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赵朔把烟头踢在地上,踩灭了,又问他:“怎么想到这么个故事?”
索寻耸了耸肩:“我只能拍自己看到的生活,拍不了别的。”
赵朔便看着索寻笑,他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一笑起来,眼角展出去几条细纹,一下子中和了他那条大花膀子给人带来的压迫感:“你自己当过明星助理是吧?”
索寻没瞒,但事先跟他说明:“但这戏跟展言没关系。”
“知道。”赵朔露出了然的表情,“有关系他柯志烨能撤资啊?”
索寻“唔”了一声,感觉赵朔对柯志烨隐隐有点儿不屑的意思。这不大应该,柯志烨在圈里名气是很好的,他设立基金会,帮扶后辈导演,圈里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要说这个审美上有点儿俗吧,其实索寻觉得那些话也未必是柯志烨真实的想法,他只是从市场角度在说。柯志烨自己早年以“怪才”出名,最爱拍鸡鸣狗盗的小人物,他在意“道德”才有鬼。
赵朔又看他一眼,突然道:“你挺踏实的。”
索寻没跟上:“嗯?”
赵朔:“现在的年轻人写本子都‘飘’得很,自己的生活经验一点儿没有,就跟着风跑。”他伸出手指数,“十个本子里七八个是小镇凶杀案,还剩下的都是同性恋。我想找个踏踏实实写点儿现实的东西,根本找不着。”
“唔……”索寻心里咯噔一下,没着急应和。赵朔说得也对,也不对。现在年轻导演的独立电影确实悬疑题材泛滥——别说别人了,他自己也在情节里夹了个杀人案。同性恋的故事也多,一个是因为确实这圈里同性恋多,二个也是跟国外的题材接轨。但话又说回来,赵朔说的只是独立电影小圈子,真正放眼整个中国电影市场,这样的题材还是太少太少了。
索寻琢磨了一下,实在有点儿分不清赵朔讲这个话就是单纯因为同质化的本子看烦了,还是有点儿恐同的心里作祟。但是人也不熟,他又不能直接开口挑这个错,莫名其妙地在心里突然想起安德烈来。
他倒是想骂就骂。
“我不知道。”索寻含糊过去,作出不愿意聊别人的样子。
赵朔又看他,感觉出他不太愿意接话,还挺意外的。索寻的本子对他胃口,无非因为他也是个常年看什么都不满的“愤怒中年”。本来以为跟索寻臭味相投呢,但索寻比他笔下的故事表现出来的温和多了,乍一眼看都有点儿像他自己骂的那种人——温良,唯诺,甚至都不太敢于否定别人的观点。但细看下去,他那层皮下面又是有骨头的。赵朔看了他一会儿,觉得索寻也不是“不敢”,是他觉得没必要。
赵朔:“这题材不讨喜。”
“没关系。”索寻说得很平淡,“能拍出来就行。”
“不怕赔本儿?”
“就这么点儿成本,”索寻还是不在意,“能赔到哪儿去?”
“哦,不在乎市场。”赵朔明白了,“奔着奖项去的?”
索寻便笑,也不否认。
赵朔又道:“那你这个题材也不像是能冲奖的。国内外奖都讲究人文关怀,你得拍穷人、底层、怪咖。”
索寻看着他:“拍穷人就算人文关怀啦?”
“不然呢?”
索寻又笑了一声,这回赵朔看出来了,这是实打实讽刺的嗤笑。
“人文关怀说的是看见‘人’,”索寻突然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穷人,富人,恶人,善人,男人,女人,随便。重要的是真正的人。我说了,我只能拍我看到的生活。我生在上海长在上海,北京上学北京工作,见过最穷的人也比别的地方好很多——这话我不是炫耀,我就是说,既然没那个生活体验,何必去装那个腔呢?不傲慢吗?不恶心吗?有人文关怀就一定得去拍黄土高坡,拍花花世界的就一定是小资的、肤浅的、娱乐的?谁规定的?”
他说到后来,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楼道狭窄,甚至荡起了回音。赵朔无言地看着他,索寻也没闪避。他手里还拿着烟盒,索寻顿了顿,主动从他烟盒里抽了一支烟。赵朔突然笑了一声,伸手给他把烟点上了。
“我手头有一百多万。”他最后说,“名下有个公司,我是法人。虽然规模很小,但这个制片,后期,发行,我都有人,有经验。你拍,我不干涉你的创作自由。怎么样?”
索寻点头,把烟吐出来。他其实没有吸烟的习惯,呛得咳嗽,咳完了,又跟赵朔说:“这片可能会赔本。”
“赔呗。”赵朔还是笑,“这帮狗娘养的东西一天天装得人模人样,先骂痛快了再说。”
索寻长久没说话,吸一口呛一口地把烟抽完了,然后点头:“行。”
“行是吧?”赵朔朝他伸出了手,索寻跟他握了握。赵朔的手掌非常有力,晃了好几下也没放开。然后他低头,用脚尖拨了拨他基本没动的饭盒,“那我先把这管饭的炒了!”
赵朔说到做到。下午那姓王的就从片场走了,本来看索寻和颜睿都年纪轻轻小脸挺嫩的,还想闹一闹,赵朔那条大花膀子一露,也就老实了。索寻啥事儿不管,就专心拍戏。赵朔一下午电话就没停过,等这边索寻收工,他已经把剧组有限的人手都重组了一遍,权责重新明确,服装是服装道具是道具,摄影器材这边颜睿和索寻自己负责,索寻原本招来的那两个助理导演就专心统筹演员,人手不够的他再招,连一直在掐架的两个化妆师都让他调停好了,听得颜睿差点没当场跪下来认他当亲哥。
晚上索寻就没回去,跟演员和剧组人员一起住在边上的酒店里,跟赵朔、颜睿通宵盘账。拍摄渐入佳境,这几天钱花起来像流水,不知不觉就超了本来的预算。他们想看看哪儿还能抠出来一点儿,最后颜睿提议,让索寻跟安德烈借衣服给男主角窦康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