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只需要继续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下去,迷迷瞪瞪,还带有些自我感动。”
京宥抓着纸袋子发出两声脆响,尝试着问:“那,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桃乐似乎不理解他这种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能怎么办呢?”
“我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男孩儿,第二个女孩儿,儿女双全,也把婚补了、证扯了。”桃乐撑着手,“现在大的一个下地没多久,小的一个还要半夜喂奶。”
京宥没接触过这种生子带娃的概念。
桃乐摇摇头:“其实我真的很坏,我不是没假想过,他救了我那么多次,如果是喜欢我的呢?”
“按照我的身材脸蛋,能不能学着那些出生殷实的女生一样,挤入他的家庭,成为他的妻子。”
“到时候我就是半个阔太太,可能会被他母亲刁难,也可能会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桃乐说着垂下眼来。
“那样的小孩儿是不是不一样呢,没有那么爱闹,开口说话也不带口音,穿着订制漂亮的小衣服,还会有保姆交替换手。”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不只是简单的安稳,我的成长环境让我觉得,必须手中抓到我能抓的所有东西,我才不会被伤害。”
“挺可笑的对不对,粗俗又恶劣的愿望。”桃乐摇了摇头,“甚至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那时我就已是不洁之身了,十几岁的姑娘,所以那个班级的人排挤我,就像挤兑病毒一样,是有原因的。”
“我居然还做着童话灰姑娘般的荒唐大梦。”
京宥很难指责她。
或许随便一个人路过听到她这样的话,都会冷眼旁观嗤之以鼻,对她的恶劣因子和自我感动感到毛骨悚然。
但京宥不会。
因为他经历过。
经历过束手无策的、像是被斩断手脚般,只能蠕动身躯,跪着舔舐他人嗟来之食的绝境。
“我没有办法啊……”桃乐双眼放空,羡艳高空振翅的候鸟,“我真的没有办法。”
“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轮到我的妹妹;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是家里比我更小的孩子承担;如果不那样做的话……”
“我也挣不破那座囚笼。”
她没有提得太多,把最为压抑的一段记忆减去:“我没有任何办法。”
“公正与王法还不能罩到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京宥没明白:“那你……”
“但是……你相信吗。”桃乐失神地望着天幕,“我们一点点的改变。”
“我的母亲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她生了七八个孩子,全是女孩。但她无论如何也教会我们活下去。啃皮鼠、偷馒头、盗鸡崽——只要活下去,别管这世界的道德理论有多么束手束脚,保护好自己、被万千人以异色相待,爬也要爬出去。”
“所以我比她坚强、比她蛮横、比她不讲理。”桃乐轻笑了一声,“我原本以为这些东西是最没用的,我依然过得如丧家之犬,行尸走肉。”
“等我幡然醒悟时,竟已经从那个不断生子般的噩梦里走了出来。”
“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我曾用钢筋打断过我丈夫的手骨,因为他喝了酒发起疯来要强-上我。”桃乐不以为意,“一个醉鬼能有几分力道,老娘摸爬滚打十多年,什么架没掐过。”
“他说要把我送出去,那便送好了,大老板身侧卖.身拿钱,小老板家里生子占位,我通通做得出来。”
“只要我活着。”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同跟我的儿子说:你以后一定不能欺弱凌小、不能花天酒地,就算在命运的安排下遇到心动的那个女孩,也要克制、礼貌、小心翼翼。”桃乐声音放柔了些许,语言平素。
京宥讶异地回头。
“就像我母亲一直跟我强调的、让我活下去那样。”
“我会一直跟我儿子强调,女孩子是这个世界最温柔的存在,是和男性平等的人,不是生育工具,不是发泄怒气的出气筒。”
“你要行得正、坐得端,你要敢作敢当、见义勇为。”
“然后我会拼尽全力保护我的女儿。”女士那双玻璃透色般的眼珠回映着苍穹,“我要让她背整洁的书包,安心地上课,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我会衣着整洁,挺胸直背地去参加她的每一次家长会。”
“我要让她不受到任何性别利益影响,报自己想读的学校,穿自己喜欢的衣衫。”
“我要让她意识到她的父亲是个混球,让她擦亮了眼睛拼了命地保护自己,别那么天真、也别那么善良。而不是因为她的父亲自卑,或者是因为家庭的混乱而感到缺爱、随随便便找男人、随随便便被感动得痛哭流涕。”
桃乐笑着:“或许我不一定能成功,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就此失败。”
“我会像发了疯的狗,把我看到的美好死死咬在他们的头脑中,哪怕某一日我没坚持住,让他们之中的某一位受到了伤害。”
“他们也一定会因为头脑中的那份憧憬,咬紧牙、翻破皮,从深坑里爬起来。”
“如同我对‘活下来’的执念一样。”女生的尾音很轻,没一会儿便被风裹散,“命运很眷顾我,让我见证到了比‘活’本身更美妙的东西。”
她的话直白而朴素:
“我坚信,命运也会一同眷顾他们。”
见证到比“善良美好”更珍贵重要的东西。
京宥把礼物袋中的两条羊毛围巾和一份欲家旗下某金牌律师的联系方式送给了桃乐,直到分别时依然还在发愣。
欲厌钦把他捞上了车,给人揉了揉被冻红的指尖,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京宥凑近窗边,先看见了一行飞去的大雁。
他喃喃道:“就算她一个人从蒸笼里跳脱出来,也避免不了整个架构模式的存在,所以她一点点、一点点地尝试着改变。”
欲厌钦听不懂,但耐心极好地把他抱在怀里,等着他说。
“很多微小改变不能对结果骤地产生影响。”
“但只要去做了……”
终有一日总会积跬步至千里、汇小流成江海。
有的只需要一日、几日;有的需要上月、上年。
更甚者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和改变。
或许途中被戏呼蚍蜉撼树、沧海一粟。
他极难定义精神病院里那个男孩自杀死亡作为的正确与错误、也极难分辨校园暴力、家庭因素带给女孩的痛苦与绝望。
但是没有人能否定她生命里那位撞入昏黑鼠道里的“饲养员”。
他把她从必死的规则牢笼里任性而拙劣地拽了出去。
只要去做了。
像他无数个无力却又悲哀地伸出手时那样。
“她、他们,他们的他们,终归会从黑暗压抑中挣脱。”
如同女孩从田野上离去时,一袭白裙与栗色秋田交相辉映,暮色下垂,愈往远处愈缩成星点。
萤火之光,往越黑的地方、越闪亮。
他不确定那样浮于尘埃的微小何时会熄灭。
但他坚信。
它存在过。